《乡镇税所》萧云川

265、走出小镇

　　旧的一天过去，新的一天又在开始。
　　江北的天空，乍一看，依稀还是老样子。
　　季节总在不变与变中交替，周而复始。周而复始的一成不变中，孕育着季节的变与不变的时间节点到来。
　　培训班结束，王志山回了江北。
　　张兴福见到他，满眼惊奇：
　　“你这个囊瓜，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这一去，再不回来了呢！”
　　王志山笑盈盈地：
　　“满山的麦子归一个磨眼。江北是我的窝，我不回来，能去哪里！”
　　两人正要诉说王志山离开分局后的单位事，张兴福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掏出单位配发的手机，对着它一阵“嗯”、“啊”，“哦”之后，“啪”地合上手机，道：
　　“正好，有个事情，你去办下。前段时间，不是汪杨兴不是答应给我们笔经费吗，现在落实，是县局给一点；江北、叠翠和龙泉各个乡镇再凑一点。龙泉的来电话了，要我们去拨。这事以前一直是你办，你来了，刚好替我去一趟。”
　　王志山愣住了。
　　几年时间，分局的车子，已经由最初的吉普车，换成了普通型桑塔纳；后来改装，成了豪华型桑塔纳；再后来，被张兴福果断淘汰，卖掉了它，换成一辆豪华桑塔纳。换车的经费，大多交由王志山去收，大部分是各乡镇给的。
　　眼下这一单，付钱的是龙泉乡的一家企业，不知张兴福又要拿它来做什么呢？
　　递给王志山支票时，企业老板多了一话：
　　“王志山，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养那么好车干嘛？不能再拿这钱，去买车了！不要一天到晚地变着法子换车！俗话说‘穷庙富和尚’；你们倒好，我们赞助你们那么多钱，一点落不到你们头上。你看你们，一个个的，穿成什么样！说，是不是张兴福一毛不拔？这事要是哪天我遇到张兴福，要好好说说他！”
　　几天后，企业老板来了江北分局。见到张兴福，他不忘原先说过的话，当着众人面，道：
　　“兴福，有钱了，是不是也考虑一下我们干部？你看我们赞助你们这么多钱，捂着干嘛？你不怕哪天调走了，钱没花完，又在干‘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情？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劝你，该挤还是挤出点来，给弟兄们发点福利。你的干部很苦的！他们不敢跟你反映，我替他们出出声气！”
　　张兴福不为所动。经费在手，他和杨辉去了省城。
　　两人回来后，车库门前，多了一辆进口商务汽车。
　　进口商务车能坐进七人，豪华、气派，引发了不小轰动。汪杨兴特意从县城赶来，一睹它的风采。他说这是全县税务局最好的车；杨辉说，放眼至全县，它也是最贵、最豪华的车。
　　时间不长，董留成回来了。
　　小别后相遇，两人很是高兴。
　　两人的话题，谈的是改革的后续。话题的最后，王志山提到了金元富。金元富如今已经办了原单位的离职手续，进地区国税局，成了税务局的一员。
　　董留成当即决定，请来金元富，开发开票程序。
　　金元富欣然应允。
　　这天，王志山早早叫上赵金洪，专程到地区税局，接来了金元富。
　　走进江北的金元富，一脸惊奇。
　　曾经轰动全省的江北分局，办公楼龟缩在不起眼小镇角落里，不言不语。大门敞开，门口不仅没有保安室，甚至连个守门的保安也没有；院坝的中心，几块红土地，依旧保留着菜地的昔日模样；一间瓦房在周末关门闭户，不像地区税局一样，周末冒着烟火气，为职工和家属们提供一日三餐；硬化一块空地前方的车库，一辆豪华的进口商务车分外显眼；一栋办公楼在车库的对比下，自惭形秽。一抬头，它的上半身是宿舍楼，下半身是办公室；各间办公室，在正午的阳光下，昏暗且显得老旧。
　　参观过院坝的每个角落，金元富走上了王志山的电脑室。
　　电脑室在办公楼三楼的一间宿舍里。
　　两人上楼的时候，楼道里闹哄哄的。退休的杨武实，在大声骂着张八一的女儿；张八一不在家，他读初中的女儿被张武实骂得吓坏了，见到上楼的王志山，躲到了王志山的身后；楼道的拐角处，李德仁在为体弱多病的媳妇，烧香许愿，祈着福。
　　走进电脑室，金元富不断地数落起了王志山：
　　“王志山，不是我说你，你有多少年没有摸着电脑了？我来纠正你一下。这堆铁疙瘩虽然是你口口声称的直流电干电池，可我告诉你，它是汽车车载用的，不能充当电脑的UPS，你赶紧地，把它给我请出去；至于你地上的一堆地线，电脑早进入PC机时代了，没有当年娇气，不用你接地线——你完全可以拆除了这一大堆没用、像绊脚石一样的地线。”
　　一番动手清理，微机室变了样。
　　傍晚时分，当夕阳照进电脑室的时候，金元富编制的程序，驱动着打印机，“吱呀”作响，吐出了第一份电子版完税凭证。
　　教会王志山用程序，金元富走了。
　　时间一眨眼过了冬天，迎来了春天。
　　春天里，王志山在老家张罗起了婚事。
　　婚礼上，董留成当了王志山与李润仙的婚礼的证婚人。
　　前来道贺的同学中，有邹名兰、贺红明、邓三江和沈梅等同学身影。曾经的一同在地区财税的同学，毕业后各奔东西，如今全聚在了一起。
　　沈梅分工后在县城的商业局、改制后进了新成立的县城商贸公司；其余的贺红明、邓三江二人，晚邹名兰一步，在乡镇供职几年，回了县城。邹名兰赶在两人前，先回了县城的供销大厦。如今跟随华三定，调到了县医药公司。
　　朱雨虹远远在婚礼的酒店门口，左顾右盼，已是身怀六甲的准妈妈。因为顾忌怀孕的身体不能见新人，直到等来了钱晓等人，她这才和他们走进了酒店。
　　婚礼中，一拨身着制服的王志山同事，在队伍中格外显眼。他们是从新兴市赶来的李宗盛、金元富，蒋晓光。几人匆匆赶来，和一对新人拍照合影留念。
　　婚礼的喧嚣中，一人身着风衣，风尘仆仆赶来。他是省城百货公司的李明杰。没有收到王志山请柬，可一听说王志山大婚，他特意赶了一百多公里路，来见上王志山一面。
　　最晚赶来的，成了李富有。这一晚，他连夜赶到王志山的婚房，一进门不住嚷嚷：
　　“咋个啦，咋个啦，你讨婆娘也不告我一声，以为我在广东，不回来啦？五、年的朋友，你说不请、就不请我，什么意思？”
　　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汪杨兴给王志山打来了电话。表明歉意，他问王志山意见，问王志山是否愿意到县城，来干信息化工作？
　　春季过后。
　　一纸调令，将董留成调离江北，到县城分局，任了分局长。
　　走了董留成，王志山的去留，众说纷纭。
　　有说，江北留不住如今已经是信息化带头人角色的他，他一定另有重用；有说，他会继续留任江北，继任董留成之后的下一任副分局长。
　　时间转眼到了年末。
　　年末的冬天，北风呼啸。
　　寒冷的北风里，王志山站在江北分局的院坝里，等来了张兴福。
　　张兴福来了。他搓着手，跺着脚，请王志山和他走进分局长办公室，关上门，将呼呼的北风，挡在屋外。
　　坐到熟悉的办公室，张兴福开了口：
　　“囊瓜，我问你意见，你能不能不走？”
　　看着他，王志山思绪万千。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留你，是舍不得你、需要你。想想这么多年，你苦也苦了，累也累了，干的不少，临到头了，没有任下一官半职，就这样走人，你不留我骂名，让人觉得我老张不近人情？”
　　王志山缓缓开了口：
　　“这个倒不是。兴福，你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在心里。要是没有你，没有我今天。”
　　“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没有给你一官半职，我又于心何忍呢？现在机会来了，要是你就这么拍屁股走人，你不觉得你这么多年的打拼，白废了吗？自打你来了这儿，你是什么人，我是看在眼里的。凭心而论，你王志山是有个性。刚开始，我以为你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不能堪当大任。可经历了那么多，我错怪你、小看你了！你任劳任怨、逆来顺受，天大的委屈都不吭声。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我老张是个不轻易表扬下属的人。平日里，我不说你好，是因为响鼓不用重槌。这个人有不光脑袋瓜子聪明，能文还能武。论文论武，你不在董留成之下。你不仅业务上有一套，在待人处事上也有一套。你有你的过人之处。最重要的，工作不为这些，只为一个人的人品。你的人品我认同。对比你和董留成，你和他不一样。江北这个池子太浅，容不下他这条大鱼。我这座小庙贡不下他这尊佛。他要走，我不留；你不一样。我今晚过来，是想给你掏心窝子，表表态的。我挽留你。接到汪杨兴想调你的意思，我整个人不好受。我一直在做他工作，不让你走。他也有松动，说交由你选择。在这之前，他要调走董留成，我一句话没说，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同意了；你不同。我要再三挽留你。我舍不得你。想想这些年，我亏待了你，你总得给我个补偿的机会，让我补偿你吧？是的，刚开始，我也想让你去学本摩托车驾驶执照，让你有个交通工具，外出好带弟兄们；可后来种种原因，没让你去学，我是于心不忍。眼下，董留成走人既成事实，你是不是留下来？”
　　王志山心头涌现着一幕一幕。他一时心潮起伏。
　　初来乍到，他不谙世事，不懂得在费用报销中设防，想着报销后再还给个体老板钱，一厢情愿；而面前的张兴福，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让他为此背负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误解面前，他忍了。他认定一句话：“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随后的年月中，他证明了自己。可一路走来，他付出了代价，而且代价高昂。
　　这一走七年。走过的路既坎坷且漫长，蹉跎中，多了艳丽与芬芳。那些欲哭无泪的痛，彻夜难眠的结，总在不经意间，燃出绚烂火花，点亮了他的前方。一路走来，所谓感天动地，不是别人给你赞美，而是一个人的成长。
　　七年中他过得只剩下了卑微与坚韧。
　　也许一开始，他只是为了谋生，为饭碗而活。可亲身经历了，耳濡目染，这才发现，时间在堆砌成长。要成事、要立志，更要经世。成长了，才知道何为家国梦、何为事业心。再小的小人物，都有他的梦想。
　　七年的小镇，失败的泪水、成功的欢笑，难舍难忘。
　　他难舍眷恋，流淌心底，囤积成河。偶尔泛起点滴涟漪，再次平息，它将静悄悄地写就生命底片中的永恒。
　　七年过后，他该走了。
　　最终，在张兴福的苦苦挽留面前，王志山没有点头。
　　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张兴福声音变得哽咽。很快，他“呜呜”地哭出声来：
　　“呜呜呜……，囊瓜啊囊瓜，你要走，也至少等我摆布摆布，当个副分局长再走……要是你这就走了，我对得起谁……呜呜……，别走了，行不行？”
　　看到张兴福落泪，他是第一次。看着这位硬汉老泪纵横，哭得孩子似的，王志山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了。
　　他一直以为张兴福心如钢铁，是心肠最硬的人。可如今，他看到了他最为柔软的一面。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接到调令，王志山默默地走了。
　　坐上赵金洪的微型车，他走出了江北的大门。
　　多年的家具，全留给了身后的同事们。
　　离开小镇，一路的树，在成排地往车子两边倒去。
　　带着昨天走过的脚步；迎着前方的未知与崭新，小镇在他身后，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