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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烟缠丝绕(五) ...

  •   阿娇从镶嵌着玳瑁的软榻上坐直,“为什么突然重提旧事?难不成过了这么长时间,您还是没忘记过去的想法?”
      “为什么要忘了呢?”馆陶公主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青丝,看自己失去的青春重新在女儿的身上焕发出另一种光彩,又在不经意间想到这份美丽即将蒙上的阴影,这位母亲的脸上登时流露出一种腾腾杀气。“为什么不这么做呢,皇后。卫青不过是平阳公主的骑奴,相师却说他有封侯的命格。”

      馆陶公主从鼻尖挤出一声嗤笑,“多熟悉的故事呀!吕公在沛县结识高祖,吕后带着惠帝和鲁元遇到会看相的老人,薄姬生下文帝,窦长君没被压死反倒找回自己变成皇后的姐姐,就连现在的王太后,不也有一个必贵的预言吗?卫青也有一个必贵的预言,万一成真了呢?”
      阿娇两眉深蹙,“如果不是真的,那岂不是枉杀人命?”

      “皇后,为了你,枉杀了他有何不可?”馆陶公主摇着头道:“我不是结束他的性命,我是结束他的幻梦,他自己不也觉得自个没有封侯的命吗?我这就帮他确认他之前的想法——他确实没这个命,让他在这世上少些挣扎和无助。”
      馆陶用手指弹了弹女儿娇嫩的脸蛋,喟然长叹。美丽其实和文采、辩才一样都属于天赋,或者才艺,但是美丽远没有其他才华被世人看重,原因就在于美丽的变现总是落入下流。除此之外,美丽的稀缺性、不可替代性、稳定性,和其他才华比起来有什么欠缺的地方?时光会损伤美人的姿色,难道就不会磨损武夫的关节、辨士的舌头还有骚人的头脑吗?

      她已经把这么珍贵的宝物赠送给刘彻,那刘彻就应该倾尽所有保全阿娇的华光,让所有有可能伤害到阿娇的人或物都远离她,让阿娇永远住在他曾许诺的金屋子里,永久地庇护她,安慰她,不让她伤心流泪,可是看看刘彻现在做的说的都是什么?馆陶公主恨到切齿,“卫青活在世上,成了人物也不过是个祸害,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徒然挣扎一趟,结局估计还不如被我接济的邓通。快刀斩乱麻,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邓通是文帝宠臣,他因为出身于有四万钱的富户而进入长安成为渐台的一名船夫,得到文帝的宠幸。当慎夫人在简陋的帷幕中鼓瑟、窦皇后因为瞎了眼睛彻底被文帝冷落时,他获得了巴蜀的铜矿,财富比拟诸侯。
      洛阳来的才子贾谊可以劝说文帝将富庶的齐国一分为六,把淮南王刘喜迁徙到城阳,让文帝礼遇周勃等昔日的功臣,但他不能劝说文帝远离邓通。
      贾谊和邓通都是文帝的侍中,当他当众嗤笑邓通的木讷无能后,文帝传召贾谊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在馆陶的记忆中父亲和贾谊最后一次见面谈论的是鬼神祭祀之说。馆陶再一次等到贾谊的消息,等到的则是他的死讯,他为梁王堕马之事终日哭泣,最终没有熬到下一个可以回到长安的春天。

      可就是这样恩宠无二的邓通也有属于自己的末日,当文帝趟进他没有金银只有瓦罐的陵墓,邓通曾经泼天的财富就化为尖锐的利刃对准了他自己。景帝没收了他从文帝那里得到的所有赏赐,又用慢刀子想要磨死邓通,是馆陶不顾门客的反对挽救了邓通,让他没有像许负预测的那样饿死街头。

      “不该得的东西不要碰,小偷窃贼别说手了,就连脑袋都最好掉地上。”馆陶公主卷起女儿的头发,“你就是太心软,才把他放了,其实我做的才是对的。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儿!”
      “你做的确实对。”皇后恹恹的声音穿过墙,“毕竟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人,雪宜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门内登时传出又脆又响的耳光声还有铜枕落地的声响,张汤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馆陶公主生为女儿身没法儿做一个国家的暴君,但她女子的躯体不妨碍她做一个家庭的暴君,没有生育的女儿和儿媳是仍由她磋磨的羔羊,儿子们则是不出场的死人。如果不是夫婿堂邑侯陈午已经抛却尘世的一切烦恼离开堕落的长安,女婿又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张汤相信馆陶可以多奴役两个倒霉蛋。

      门外的隆虑公主背对着张汤,她那寻觅的姿态,在张汤看来像是要找那面之前被她命令侍女丢掉的铜镜。公主长久地伫立,直到她的影子和靠墙的三围双面彩绘漆屏风融为一体她也不回头。张汤从公主抓住屏风的手,看到公主脚边的漆屏风铜构件,再重新看回她依靠的屏风。从始至终张汤都不敢正视公主,他生恐自己过于露骨的视线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但公主那如孩童般茫然的神情依旧像灯一样吸引着作为飞蛾的张汤。

      张汤没有选择,只好去看那宽阔耸高的漆屏风。屏风中心用红、绿、灰三色油彩精心描绘飞龙在缠绕层云中张口衔住谷纹璧的情形,周围则装饰性地绘制的几何方连纹包裹着腾飞的巨龙,最后用边缘勾勒的菱形图案结束了飞龙在天的图画。因为这座诸侯王留在长安的私宅太久没有收拾,这里所有的器物虽然还谈得上整洁,内里的东西却无一例外都开始腐朽。这把曾经名贵的漆屏风也同它的同伴紧随着时光的脚步掉落昔日鲜亮的颜色,精美的图画也丧失了神韵。

      张汤这才发现公主和这把屏风都深深烙有旧时代的印记,若不出意外,她们都要在某一个阴沉的雨天被推进一个生满尘埃的角落,等待她们的是永无可能的重见天日和长不完的霉斑。至于曾经辉煌的美,那就真的只是曾经,日光偶然略过,她们就该架散框摇倒地不起了。

      “帮我去找一个人吧。”公主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可是馆陶公主那些挂着倒刺的言语还是透过朱墙伤透了她的心。她无力地背靠屏风,把自己全部重量都寄托在这件死物上,“不是别人,就是她们刚刚谈的人物——卫青。一个甘泉居室的囚徒说他会有一天封侯,我也找了其他相师去看,得到的结果很不妙,您也替我查看查看,看看是不是他们骗我。”

      隆虑公主被馆陶公主搅得方寸大乱,忘了对张汤又拉又打收入麾下的打算,只记得让张汤先帮她试探卫青,“不能由着皇后的性子来。”公主下了自己的判断,“她其实是个任性的孩子,担不了这么大的事。”
      主父偃高声叫喊的声音从黑夜传出很远,一旁的韩嫣漫不经心道:“让张汤顺带手把主父偃扔出去院落吧,省得他再鬼吼鬼叫。”

      当天光从厚重的乌云帷幕中偷溜出来,四面八方都传来悠远的钟声。从长满绿柳飘满红袖的章台街,司天台附近的香室街,通往三辅之右扶风的夕阴街,住满朝廷贵臣与诸侯王子的华阳街,供匈奴、南越等国家使节来往的槀街,沟通未央、长乐两宫的尚冠前街,再到共同构成长安城赫赫声名的九陌——安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厨城门、横门、雍门、直城门以及章城门外便门桥大道,都此起彼伏地回荡起这宣告“北阙甲第”要开始新一天享乐的钟声。

      因为没能走上沙石平铺的好道路,张汤蹬着沾满露水的鞋袜上了马车。宏伟的长安城在他放下车帘之前就着灰蓝色的天穹跃入他的眼帘,他深吸一口气,随后郑重地与这座不属于自己的城池道了早安。这座在烈火中获得新生的城市严格按照《周礼·考工记》的要求,将南部留给长安未央等宫殿,北部则留给奄奄一息的黔首。除了少数权贵得以在未央宫北阙宣平门附近的“贵里”居住,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住在污水横流的城北。

      张汤忍不住想起他这次要拜访的卫青,根据二年律令良家子和奴婢生子,户籍会归良家子。大抵因为嫡母兄弟不同意,卫青在为父亲放了几年羊后被赶回母亲家,重复他母兄的老路,做了平阳侯的仆人。
      卫青现在就住在“宣平之贵里”,邻居就是前不久交了好运的修成君金俗。张汤想起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修成君金俗急于讨好皇帝,每次看见前去卫家的使者都要拦下使者,问他们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见到皇帝。倒是受了重伤的卫青从始至终很平静,无论慰问的使者来或不来他都从容处之,即使最刻薄的人说起他时,也承认他是一个态度和缓风度卓然的人。

      “说不准卫青真的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张汤忍不住在心里想。
      马车夫站在前面挥舞着鞭子,张汤吩咐他等主父偃到了再走。主父偃摇着花白脑袋坐进张汤的车里,“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他下了自己的判断,“所以你让我坐进车里,而不是让我躺在车轮下。”

      车轮跟着车夫的动作在道路上滚滚转动。从车窗钻进来的风把张汤的冠冕吹得半斜,他用手把冠簪及下面的头发全部按下去,可悲地发现年龄还不大的自己已经和主父偃一样有了白头发。这两个人生遭遇相似的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欣赏长安城的风景。每当公主的马车向前进一步,整座长安也就为公主的两位客人退一步。

      张汤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头,对主父偃说:“我不会给你任何帮助,你自己的路你要自己走。”他又看回窗外的长安,被龙首原和渭水困住的长安城是一座不规则的城池,为了迎合复杂的地貌彰显皇帝的威仪,萧何有意将这座该死的城修成南、北极星的样子,这也就导致八个城门竟然只有一条大街能通人长安城。张汤在城门前停下,“到这个路口你得下车,我打算自己出城。我让你上车不是因为我愿意提携你,只是因为早上的路实在不好走。”

      当长安城的城门送走张汤,张汤从未如此清晰地发现自己如此怨恨自己这座逼仄的城池。他从熙熙攘攘摩拳擦掌的人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走过的路,何尝不是张汤狭窄的人生道路。千里万里求名求利,杀得人头滚滚他都不会后退。可他想起自己离去时隆虑公主苍白的面色,原本全是野望的心被一种乌云似的悲伤密密蒙住,叫他几乎喘不过气。即使主父偃已经下车多时,可他依旧不觉得车厢宽敞多少。正当他满怀怨恨的时候,马车夫告诉他他刚刚错过长安城最美的风景——宣里。

      纵横交错的八街九陌把全城割裂成大小不等的区域,也就是陈胜在贾谊《过秦论》所指代的词——闾里。长安城有一百六十个闾里,“居室栉比,门巷修直”是对它们最好的描述。著名的有宣明、建阳、昌阴、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戚里等,还有招待贵戚宗室的尚冠里,聚集大量权贵的宣里。另外还有因为人而意义暧昧的“槐里”——王太后从这里走出去,坊间传闻她曾经试图放火烧死自己的前夫和大女儿。

      由于城北住了最多的人,许多坊市也就挤在里面不肯离开。长安城各方二百六十步的九市就夹横桥大道坐落其中,“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无论是骄横的匈奴人还是包藏祸心的南越人都流连于此不肯离去,各诸侯国的细作、朝鲜闽越等地的探子、还有西南蛮夷派来的使者都和来往的商贾共同织就这副锦绣花卷。“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市楼皆重屋”,是对这太平盛世最好的描述。

      为了管理那些奸诈狡猾的小商贩,官府选择设立九市“以察商贾货财买卖贸易之事”,选择“当市楼有令署”。东、西、南、北四市和雍门之东的孝里市,便桥之东的交道亭市,渭桥之北的直市和交门市,就共同乘坐着这阵好风吹到青云上,共同交易着来自四方的稀奇物件。长安城的西北部和横桥附近日夜响着属于铜板的脆响还有歌女娇媚的歌声,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纸醉金迷且混乱的,李延年他们一家就是这种堕落生活最可悲的例证。

      如果皇帝的愿望被实现,少有人烟的西域被他一手凿空,那么从西域来的商贾和胡姬将再一次填满便桥和中渭桥,将滔滔不绝的渭河吓得断流。若真有那一天,说不定所有通向长安的桥梁都会在一夜间被压垮。只是到了那一天,他怀里会搂着谁,心里会想着谁呢?还是谁都不想,谁都不顾,把一切成功的喜悦和对失败的恐惧都抛之脑后,回到寝宫抱着被褥睡一个无梦的晚上?

      张汤抛开那种灰色的猜想,重新回到之前那副奇妙而又诱人的场景。横贯关中平原的东西大道搭上了横桥和便桥,想要送山东各诸侯国的儒生渡过渭河,当那些学子刚刚走进这座雄伟的城池,横桥和便桥附近震天的叫卖声就把他们吓破胆。居住在东市万城,西城万章的商贾带着他们千贯万贯的家产和春柳般娇嫩的美妾艳婢走过那些书呆子,那将是多么让人想要飞黄腾达的一幕呀!就算是无欲无求的庄子,见到这景象恐怕都不会想去做漆园吏了。

      渐渐远去的宣里彻底被中渭桥和附近的市场取代,只剩下茫茫迷雾笼罩着天地。张汤忽然想起来豪奢的宣里也有卫家新落成的宅邸,那地方距离皇帝的驰道不远,站在他们家旁边比较宽阔的路口,就可以清楚看见未央宫宫门。假如刘彻有他先祖对未央宫的一半喜爱,那新居住在这里的卫家人就有幸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日子里,看见皇帝的车辇从未央宫驶入太后居住的长乐宫。

      隆虑公主的马车正式在皇帝的行宫前停下,摸寻到卫家兄弟的住所。一个穿着细腰楚服的仆役走上前指引车夫将马赶进马厩,另一个则带着张汤拜访这里的主人。卫家突然发家没有根基,家中一切一切都深深刻印着上一位主人的痕迹,这和堂邑陈家截然不同。即使卫家人用野鸡的尾羽、香木、黄金和玳瑁装饰自己的住所,依旧掩盖不住他们穷人暴富的事实。

      张汤跟着仆人上楼,他发现卫青的住所和其他卫家人都截然不同。他门口悬挂的是竹帘,室内摆放的是武士的铠甲和半旧的书籍屏风。卫青不追求新颖也不追求华贵,他的房屋和他本人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和安定。整座楼都弥漫着杜若苦涩的香气和伤者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张汤猜测这是因为卫青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的缘故。他还没有上楼就听见有人慢慢拄着拐杖行走的声音,一副施施然正在等人的姿态,张汤抬起头,新来的仆人告诉他他现在还不能上楼。

      “这是为什么?”张汤问。
      仆人回答他,“因为来了新客人。”
      张汤极力地向上望,只看到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张汤惊讶地看着这位取代自己的女宾,她依旧一头美发如云般盘在头顶,歪着下颌依靠在一根圆柱边。她是那种很挑时机地点的女人,天上的云吹走了一片儿,都会在无意间损伤她的美貌。

      卫子夫逃不了氛围的捉弄和妆点,上祀日的讴者中皇帝挑走了她,不是因为她美得令人心醉,而是她最适合当时那首歌,那支舞。千千万万个人里,皇帝选择吻了她,不是因为她最出挑,而是她最适合那个微醺的夜晚。
      张汤脑海中冷不丁浮现出主父偃的脸,有时候他们这种野心家总是少不了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接下来的他要做的,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烟缠丝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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