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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青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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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如酩酊大醉的莽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总叫人疑心它下一刻就能滚到地上。
它喉中嘶鸣,声音凄厉古怪,身上缀满铃铛,轻轻一动就发出刺耳的响动,沉寂被一点点撕裂,奇怪的是那些行尸却并未闻声而来。
柳云峤猫一样掩在草丛里,目视前方,像是在看黑影,又仿佛冷冷地穿过了它。片刻,喉结滚动,低闷沉郁的开口:“你怎么样?”
陆京尧抱着臂,蹲在与他同样的位置,闻言莞尔:“还活着。”
“……”
柳云峤一言难尽,目光森凉地移回黑影。
……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搞什么鬼,漆黑一团、不辩五官便罢了,居然浑身冲天恶臭,哪怕他们离着三丈远跟随都无法幸免。
而且!这究竟是什么见鬼的味道?居然封闭嗅觉还能闻到?!
“叮铃铃——”
“叮铃铃——”
距离黑影越近,铃铛声便愈重,一声声激荡在耳膜,声调之尖锐竟恍惚如万鬼恸哭。
柳云峤不过堪堪入耳,便已心生不妙,当即就要再封一感,然而不即动作一股奇异的寒气便冷不丁自脚板涌起,蛇似的沿着四肢攀爬,几乎是刹那血液便冷了下去。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柳云峤警觉地眯起眼眸,指尖冒出乌黑的煞气。
一团灰蒙蒙的雾气在视野中倏忽升起,却又在定格的霎那化作簇簇箭矢,发出“铮”一声巨响,猛烈地击了过来!
——果然!
柳云峤早有预料地提起了剑,却并未挡住什么飞箭,只一阵清凉的风扰乱衣袖,耳边有谁在含笑唱起小曲儿。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那嗓音清润如玉,柔软至极,叫人想到吴侬软语或江南小调。柳云峤心尖忽然涩涩的酸楚起来,像有人在上面拧了一把,不重,很轻,只可惜直透心扉。
柳云峤的掌心覆在心口,一点点收紧,神情难明,再抬眼时,面前竟不再是那灰蒙蒙的乌衣镇。
又是幻境?
牙月白的台阶在他的脚下,两侧层楼叠榭,朱红的脊配着青绿色的琉璃瓦,苍翠欲滴的树错落有致,身着白衣的人站在长廊的尽头。
那人身形瘦削,身姿清越,年岁并不大,约莫十五六岁,他赤着脚,散着发,垂着首,轻轻吹奏一片翠叶。长睫如羽,颈色如雪,扎紧的衣袖与披落肩上的发在风里鱼一样游动,碎金般的光影透过树叶落在他身上,如梦似幻。
柳云峤端详着,直觉这人定然久病缠身,有某种难言的病弱之态。
树叶沙沙声停了,曲声也悄悄停下,于是柳云峤思绪骤敛,猛地意识到什么,果然,那人似有所感般停下了动作朝他看来。
……怎会如此?
二目相对,柳云峤瞳孔骤缩,荒谬之意荡过心头。
那是一张五官模糊的脸,他不有形貌,不辨雌雄。
太阳穴没由来的抽疼起来,像有人在一下下锤凿,柳云峤皱起眉,心底膨胀起莫名的郁燥。
忽然,“砰——”
光影与人影化成万千流光溢彩的碎片,取而代之的是滚滚黑烟。
哭嚎,尖叫,咒骂。
残阳喋血,焦尸四列,无数白衣裳的弟子痛苦地蜷缩在地,身上邪火肆虐,灼烧的骨头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
“疼啊……好疼啊……”
“柳公子,柳云峤救命啊……”
“救救我吧,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这是什么?
这究竟是什么?
大火、血色、哭喊,凌乱的片段化作尖锐的钢针扎入柳云峤脑中,细细密密的疼泛滥,他头晕目眩,骨骼传来可怕的战栗,整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哥哥!”
……谁,谁在叫他?
“柳云峤!”
是谁?
“云峤!”
肩膀被人紧紧锢住,滚烫的温度晕在肌肤之上,有谁把他拥在怀中,他落入一双好清澈好漂亮的眼,或许曾融入一段皎洁的月华,于是柳云峤再望不见那一片烧焦恸哭的荒野。
“……本尊怎么了?”
柳云峤茫然着,像是失了魂魄,他的脸上湿漉而冰凉,伸手揩了一把,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颊。
他的神情出现罕见的疑惑,像坚冰有了裂缝,因而露出一点点无措。他怔怔的,不自觉咬紧唇,细微的红点染唇畔,如同糜艳又颓丧的花,却在下一刻被人锁住下巴。
天边鱼肚泛白,诡异的铃铛声依旧响个不停,草丛外的黑影似是觉察了某种风吹草动,歪歪扭扭向二人靠拢。
陆京尧熟视无睹,垂眸,指腹则微微用力,陷下两个指印烙在柳云峤苍白的肌肤。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摩挲过他泛红而湿润的唇角,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块冰朝他嘴里推去,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哥哥,”他说,“松口。”
“……不,不要。”
柳云峤的反骨又开始了作祟,下意识想:本尊何故要听你的?
直到被冰得蜷起了舌,将才后知后觉他竟已然照做。
时至此刻,柳云峤终于清醒过来,神情麻木的心想:无量天尊,我哭什么又闹什么?这究竟是个什么鬼?难道我终于疯了吗?快让我死一死!
继而又注意到二人粘粘稠稠、搂搂抱抱的姿势,脑中莫名闪过那一抹清瘦的白衣,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心虚,一手抵住陆京尧,冷道:“你放……”
肆……
没肆完,温和的灵力被送进体内,轻缓和煦如春风微雨,温顺地游走全身经脉。
柳云峤这才意识到,陆京尧并非在抱他,而是在给他输送灵力。
“……”
天道在上,好生尴尬,好想死。
柳云峤话锋一转,冷静道:“……放、冰还挺利索的。”
陆京尧从容颔首:“谢谢?”
柳云峤忍住头皮发麻,相当之镇定道:“不客气。”
陆京尧轻笑了下:“嗯,血止了。”又捏着他的下巴审视片刻,“疼吗?”
疼什么疼?一个大男人被捅个百八十刀都不应该皱下眉。
而且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陆京尧落下的一寸寸目光看似温和如水,却极具张扬的侵略性,一点点由表及里,愣是叫柳云峤如芒在背。
“本尊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了。”柳云峤看似镇定地拍拍他的手,陆京尧这次倒挺配合,轻轻地放开了。
“是什么?”他问。
“三百年前的仙阁诡物。”
柳云峤整理着衣襟,面上闪过一星冷峻:“此物名怨绝,最擅诱人堕入幻境,激其恶意,食其怨气,吞其精.魄,戕害者一日无息,再一日生变,无魂无魄,最后化为黑水,招魂不得。”
不过它在三百年前仙阁楚天遥崩毁之际便被根除干净,眼下怎还会留存于世?
不。是谁又把他们给造出来了?
迷魂槐,行尸,怨绝小小乌衣镇竟是满堂齐聚,如此诡异,那么……
外面环绕的迷魂槐便是为了将后面这些东西掩盖吗?
乌衣镇煞气盎然,想必也没有哪个以天地灵气进修的修士闲得蛋疼去做这些,那便只剩下与其相对的魔修之流。
只是……
他们做这些所图为何?
思至此,柳云峤深觉他跟这镇子犯冲。被叫非礼又做新娘,眼下他跟陆京尧蹲守这怨绝一夜,本以为能蹲出些什么有用的消息,这怨绝倒好,除了瞎叫就是乱走,末了熏得两人满身恶臭。
……真真是绝到家了!
怨绝依旧徘徊草丛外,可此刻不知在发什么神经竟开始浑身抽搐,它臃肿的身躯疯狂抖动着,身上的铃铛也跟着疯响,叮叮当当刺耳非常,直教人心烦意乱,灵力乱窜。
柳云峤捏了红额心,向外瞥去,语气冰冷:“这玩意儿看着要发疯,它在怕什么?”
陆京尧指指天,意思是怕天亮。
柳云峤真是恼透了这铃铛声,心中愈发不耐: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出去一刀切了它吧!
剑未出鞘,颊边忽起一阵风,风意凉凉带香,眼前有剑影飒飒而过,砰一声,那发癫的怨绝轰然炸裂。
肉沫一地,却只朝一个方向落去,规规矩矩得攒成一堆黑肉酱。
陆京尧将剑压回腰间,唇角扬起一抹弧,没头没尾道:“不过,也可以怕我。”
柳云峤一怔,眉宇轻挑,若有所思地睥他,正欲说些什么,陆京尧的目光陡然凝实似落冰霜。
“哥哥!”
柳云峤被拉了一把,跌入他的怀,下一刻兵刃相接声在耳畔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