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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日月与卿 ...

  •   “没关系。”周陵游认真的和她解释说:“没关系的,你下次可以进去等我。”

      再问就要过线了。

      顾怀夕趁低头的时候,收拾好自己那些莫名的情绪,在抬头的时候已是一片笑脸:“所以我以后还可以来找周医生吗?”

      周陵游怔住了,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刚才顺口说错了话,可又不忍心拒绝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父母双亡,监护人又忙于公司事务,所以才会依赖他。

      周陵游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做错了事情,小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又因为生病心里害怕,或许把他当成了浮木。

      他突然想起孟老师和他说的那句话:“你要和病人保持距离。”

      临床工作守则第1条,不要在病人身上投入感情,他们只是你的工作,你只需要对工作负责就行了。

      周陵游在沉默之后开口:“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孟旭医生,他比我更专业。我之后也不在神经外科了,我会去其他科室轮转。”

      小姑娘听了他的话,像一朵瞬间蔫了的花,她牵住他袖子的手兀地松开,垂下来。

      天渐黑了,太阳完全西沉,路灯乍然亮起,背着书包的中学生熙熙攘攘地穿过马路。
      突然而至的晚风吹落树叶,晃晃悠悠地飘到顾怀夕的手里。

      这是一片枯黄的枫叶,如同顾怀夕仅剩不多的生命。

      周陵游回头,看见小姑娘举着枫叶对他说:“看!周医生,这是秋天的颜色!”

      这是一片完整而硕大的枫叶,脉络从根部延伸出去,一半在路灯的光里,另一半陷在黑暗里。

      小姑娘问他:“周医生,你觉得这像什么?”

      周陵游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像上肢神经支配的范围。”
      这话不是周陵游原创,是手术室一个麻醉医生说的,最近周陵游上手术的时候,跟着这位麻醉医生学了不少东西。

      这位麻醉医生是个有趣的人,时常做出一些新奇又魔性的比喻,让人印象深刻。

      顾怀夕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她看向手里的枫叶,突然觉得很不普通,“原来上肢神经支配的范围长这个样子吗?”

      “所以秋天的颜色就是上肢神经支配的范围!”顾怀夕把他们两个人说的话连在了一起。

      顾怀夕小心地把这片枫叶收起来,她今天背了一个毛茸茸的斜挎包,和她衣服的颜色相称。
      包上还嵌有一个毛绒小熊,眼睛做得很逼真,好似还有流转的光波。

      他们本来是准备打车走的,但考虑到顾怀夕现在坐车不舒服,最后竟然做出一个合理又离谱的决定:开电瓶车去。

      周陵游觉得今天很梦幻,他竟然开自己的小电驴带一个小姑娘去吃饭,这个小姑娘还不是一般人,是海都市顾家的大小姐。

      顾怀夕也觉得今天很梦幻,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她戴着头盔坐在周陵游电瓶车的后座上,小心翼翼地抓着他两边的衣服。
      顾怀夕还从来没有看过这个视角的世界,汽车的鸣笛声与嘈杂的人声交杂在一起,构建出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

      “周陵游,要是我没有生病就好了。”顾怀夕的声音被吹散在风里。

      到达目的地之后,周陵游伸手,帮顾怀夕把头盔取下来,他的动作很轻柔,现在取拿一件贵重的宝物,他害怕碰到小姑娘的假发,不知道这种假发戴的牢不牢靠。

      但是经过头盔的摧残,小姑娘的假发变得乱糟糟的,变成了洗完澡吹干后炸毛的猫,配上她懵懵懂懂的眼神,令周陵游在心里又是一句叹息。

      “对了,刚才十字路口,你是不是要和我说什么?”周陵游依稀记得,小姑娘当时有说话,但是她声音太小,风太大,自己没能听清楚。

      “没什么。”顾怀夕面不改色地说道:“当时天上有大雁飞过,想喊周医生看。”

      周陵游没有怀疑,他停好了车,和小姑娘进餐厅。

      大堂的服务员问他们可有预约,顾怀夕报出了时卿的名字。

      周陵游观察到,服务员的态度立刻变得热情起来,“原来是时总的朋友,二位里面请。”

      周陵游只觉得这个服务员很奇怪,时卿是顾怀夕的监护人,顾怀夕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服务员既然认识时卿,为什么不认识顾怀夕?
      就算顾怀夕因为未成年鲜少出现在人前,服务员根据年龄和外貌应该也能猜到。

      现在这般,倒搞得顾怀夕像时卿的附属物一样,好像大家只知时总不知顾怀夕。

      周陵游不免猜测得再深一点,顾怀夕死后,恐怕时卿才是获益最大的人。

      “周医生,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周陵游只是突然想到,那天顾怀夕哭着跟自己说,她的亲戚恨不得她早点死,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了心头。

      “那我们进去吧。”顾怀夕扬起笑脸,假装没看到周陵游眼里的同情。

      她从前想他同情她,现在却不想了,可是想与不想,又有什么用呢。

      服务员拿来菜单让他们点菜,临末了问了一句:“顾小姐,就这些吗?”

      顾怀夕点头,似乎没察觉出异样。

      顾怀夕点了不少东西,但她吃得很少,也吃得很慢,她其实现在的状态很糟糕,吃不下东西,也闻不得过于荤腥的味道。

      化疗在帮她压制肿瘤生长的同时,也在伤害她的身体。

      她最近最喜欢购买的东西是假发,因为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
      在她来见周陵游之前,她戴了假发,化了妆,确保自己看上去勉强像个正常人。

      可是顾怀夕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坏掉,她总对时卿说,她并不害怕死亡,就是可惜没能帮爸妈报仇。

      其实她也是怕的。

      顾怀夕借口上厕所,实则来这里的卫生间补妆,她拿出一只口红,用棉签仔仔细细地在嘴巴上涂匀。
      她对着镜子反复看了半天,拍拍自己的脸蛋,对自己说:“应该还可以吧?”

      可她都快忘了健康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顾怀夕从卫生间回来后,没再吃东西,虽然她极力掩饰,但她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疲惫还是被周陵游捕捉到。

      “我们回去吧?”周陵游说,“我明天还要上班,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啊……抱歉。”顾怀夕很不好意思,“今日打扰你了。”

      周陵游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理由找的不好,又赶紧找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时间晚了,我想你能早点回去休息。”

      “好。”

      周陵游喊来服务员结账,虽说小姑娘要请他吃饭,可他怎么真的能让她付钱?

      不料顾怀夕开口说:“记在时卿账上。”然后拉着周陵游走人了。

      她的力气不大,只要周陵游轻轻一挣就能挣脱。

      她好脆弱。
      这是周陵游被顾怀夕拉住时的第一想法。

      走到门口时,屋内带来的热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风。
      周陵游给顾怀夕的围巾往上拉了拉,确保裹住她的耳朵,不至于使她受冷。

      “哥哥,给你的女朋友买一束玫瑰花吧。”

      周陵游和顾怀夕只能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却瞧不见她的人。
      因为女孩的怀里抱了太多的花,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她矮小的个子。

      女孩的脸从花束的缝隙里挤出来,是一张很乖的脸,可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小孩子的纯真,像饱受生活折磨的成年人。
      看她的脸和个子,最多也就八.九岁,身上的衣服也是洗得发白的样子。

      她看上去和这个崭新的21世纪格格不入。

      “把你的花都给我吧。”顾怀夕笑眯眯地说:“还有,我和这个哥哥不是男女朋友哦。”

      小女孩听到顾怀夕要把花都买了,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反而是防备。
      “真的。”顾怀夕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给她,“我真的要这些花。”

      小女孩没有要,说:“我没有零钱找你。”

      “我扫你吧。”周陵游看见小女孩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微信二维码。

      “好。”小女孩虽然心存疑虑,单看这人要扫钱给她,又不像是假的。
      于是她把花递给周陵游,举着脖子上的牌子说:“你扫吧,一共是208元。”

      结果顾怀夕却拉住了他,小女孩不解,以为他俩后悔了,赶紧把花从周陵游怀里抱回来。
      她年纪小,已经受过太多这样的欺负。

      顾怀夕把那几张百元大钞放到她手里,说:“我不要你找零钱,我就用这么多钱买你的花。”

      小女孩看着她,不为所动。

      周陵游还以为顾怀夕是不愿意花他的钱,忙说:“没关系的。”

      结果顾怀夕又拉着小女孩进了餐厅,对服务员说:“你们这儿的点钞机借我用一下。”

      顾怀夕当着小女孩的面验了纸币真假,说:“你看是真钱,我不哄你,你把这些花卖给我,好不好?”

      “你说真的?”小女孩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和她乖巧的外表并不相符,听上去有点冷冷的。

      “当然。”

      于是小女孩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拿着钱跑了,她跑得太快,以至于周陵游都没有反应过来。

      小女孩在门口摔了一跤,但她并不在意,爬起来就跑了。
      那一跤摔在石子路上,摔得结结实实,周陵游看着都疼。

      不过周陵游来不及细想小女孩的事情,他见那一大束花快压住了顾怀夕,赶紧上前去帮她拿走。

      “走吧,周医生。”顾怀夕的心情好像很愉快。

      周陵游却不解她非要给小女孩纸币的原因,难道是想借这个方法多给那小女孩一些钱?

      顾怀夕得意地扬起脑袋说:“那收款码是她爸爸的,用微信扫到不了她的口袋里,我给她纸币,她还能自己留一点。”

      周陵游更好奇了:“你怎么知道的?”他能看得出来这个小女孩的家境贫穷,或许是在闲暇之余出来卖花帮家里补贴家用。

      不知道为什么,周陵游觉得这一刻的顾怀夕闪闪发光,竟让他屏住了呼吸。
      好似他的指尖停着一只蝴蝶,即使他微微喘息,也会惊走她。

      顾怀夕的眼睛是闪闪发光的,在路灯的照耀下折射出灰黑色琉璃一般的光彩。
      “我就是知道。”顾怀夕说,“这是秘密,我不告诉你。”

      周陵游好像发现了不一样的顾怀夕,远处传来钟楼的声音,在那一刻像是敲在了周陵游的心上。
      他别开眼睛,不敢看她。

      “你怎么回去?”
      “可以把我带到医院门口吗?”顾怀夕撒了慌,“我家司机会在医院门口等我。”

      其实她只是想多和他待一会儿,又怕耽误他的时间,所以从餐厅到医院的这段路程,是她仅存的私心。

      周陵游没有多想,帮她系好头盔,又叮嘱她抓牢自己坐好。
      开至一半的时候,周陵游突然听得顾怀夕惊呼:“糟了,我的包忘在餐厅了,里面还有……”

      周陵游立即停了下来。
      如今已快到餐厅打烊时间,顾怀夕极其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周医生,今日太晚了,明天我自己去拿吧。”

      周陵游想也不想地说:“没关系,我自己去拿。”
      他把她在路边放下,此处灯火通明,好几家连锁便利店挨在一块。

      周陵游说:“你在便利店里等我,我去了就回。”

      “好。”顾怀夕乖乖点头。

      顾怀夕不好意思在便利店里白坐着,便点了一杯热牛奶,但是她一口都没有喝,甚至连盖子都盖得很紧。

      她坐在靠落地玻璃窗的长桌前,看道路上驶过来的车辆,还有散步的行人。
      有情侣,也有一家三口。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而她的父母紧跟在她后面,忽而对视一笑,看得出来感情很好。
      小女孩走累了,朝爸爸张开双手,大约说的是:“抱——”

      顾怀夕垂下眼帘,不想再看了,她伸手捂住胸口,觉得那里闷闷的疼。
      她现在的身体,又有哪处是好的呢?

      爸爸,妈妈。
      怀夕真的很想你们。
      我好累。

      今晚触景伤情的不止顾怀夕一个,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她站在刺骨的寒风里,羡慕地看着这和乐的一家人。

      她的家里有5口人,一起挤在不到40平的出租屋里。
      但最让她难受的是,她的父母不爱她,她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但是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有的人同情她,就像她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富二代,看上去又好骗又单纯。

      小女孩决定拿着钱去便利店里买点东西吃,她常来这个便利店,便利店里上晚班的店员已经脸熟了她,有时候会多送她一点关东煮吃。

      “嗯?你哪来这么大面额的钱?”
      “遇到了一个好心的有钱人。”

      然后小女孩一转头,就看见了今晚的好心人,单纯又好骗的富二代·顾怀夕。

      小女孩是想跑的,可顾怀夕就那样笑着看着她,她竟然腿软跑不动了。

      小女孩以为她后悔了,谁知道顾怀夕笑眯眯的把牛奶递给她,“我请你喝牛奶,你陪我聊会儿天,好不好?”

      小女孩看了她半天,确定她没什么危险后才伸手接过:“那你说吧。”

      于是等周陵游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一幕:顾怀夕歪着头和小女孩交谈,她的嘴角漾出恬淡的笑意,屋内的灯照在她身上,就好像是她自己本身散发出来的,像一轮温暖的月光。

      “周医生,你回来了。”
      看见周陵游进来,顾怀夕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但她坐得太久,差点没摔稳倒在地上。

      周陵游的心差点提到嗓子眼,可他离她太远,根本来不及。
      好在刚才和她说话的小女孩扶了她一把,小女孩看着她,察觉出不对劲来。

      可是顾怀夕朝她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说话。
      小女孩闭上了嘴。

      “拜拜……”
      小女孩一直记得这个奇妙的晚上,有个很漂亮的姐姐给了她500块钱,她交给了家里100块钱,然后自己偷偷藏了400块钱。

      这个漂亮的姐姐还请她喝了一杯牛奶。

      小女孩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直到很多年后,已经长大的小女孩在网上看到有关于她的报道。

      她是顾氏集团的大小姐,也是顾氏基金的设立者,死于2019年,年仅17岁。

      ……
      周陵游当然也认出了那个卖花的小女孩,问:“她怎么在这里?”

      “一个巧合?”顾怀夕从他手上接过自己的小熊毛绒挎包:“谢谢你,周医生,真的是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周陵游轻轻摇头。

      他送她到医院门口,陪她一起等家里的司机来。

      外面寒风刺骨,周陵游跟保安借了值班室,让他们暂待一会儿。

      “很冷吗?”周陵游察觉到她的变化,伸手探她的温度。
      她的手指冰凉,即使揣在毛茸茸的口袋里也冻得像块冰。

      周陵游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对于顾怀夕而言,这个时候感冒发烧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事情。

      “周医生。”顾怀夕感觉自己冰冷的手渐渐暖和起来,可她的心却一点点沉进深海里,她试图说些什么让自己忘记这些莫名的情绪。

      “我在想……”她试图轻快地说:“我想建立一个专门帮助女孩子的基金会,你说好不好?”

      顾怀夕从前也跟着父母做慈善,她之前一直想,如果她死了,与其把那些东西留给居心叵测的亲戚,还不如捐了做慈善。
      最重要的是,她一分钱也不想留给那些间接害死父母的人。

      周陵游好似从她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什么,他不由得收紧了双手,“你不要多想,好好配合治疗,今年冬天你想要什么礼物?”

      “诶?”顾怀夕仔细思考,为难地说:“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周陵游说:“等你想好了和我说。”

      “好。”

      顾家的司机终于来了,缓缓地停在医院门口不远处。

      顾怀夕离开的时候朝他挥手:“周医生,我很快就要进组参加治疗了,我一定会加油的,你工作的时候也要好好休息,拜拜~”

      周陵游张口想说些什么,可那时他已然心乱,他看着她上了车,最后什么也没说。
      一生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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