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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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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大雪拋天的冬日。
奄奄一息的她被人捡走,给了口馒头,活下命来,取名为秦川。
秦川原本是地名,可见她名字取的有多随意。
后来,那人看她在建造上颇有天资,又收她为徒弟,于是,她便有了师父。
师父在给皇帝干大工程。
修造皇陵。
却不许她接触。
师父说,“你年纪还小,没道理干这种事。”
那时秦川不明白。
直到后来,秦始皇一死,葬入皇陵,她的师父和无数工匠们一起被活埋了进去。
她才明白,师父当时话里的含义。
秦皇陵就在秦川附近,始皇帝他老人家估计是想一直守护着这片土地吧,她感觉自己的师父也和始皇帝一起,守望着大秦。
春寒料峭,她还穿着冬衣,提了酒菜来皇陵附近。
这里是有专门守墓人的,她进不去。
也只是在边缘位置举杯换盏,遥遥一敬。
“师父,地下的酒可好喝?我如今被皇帝钦点为将作少府的府君,在修筑承运殿,今日偷了闲,才能来您这里喝一盅。”
柳条一样身子微蜷着,苍白的脸蛋被春风刮得发红,鼻头也是带着红彤彤的感觉。
似是哭过。
但自师父走后,她从未再掉眼泪,因为这世上能因为她眼泪而网开一面的人,已经不在了。
昔日里偷奸耍滑的少女也终于独当一面,成为人人敬仰的府君。
穿上了秦国上族才能穿的玄衣,原本爱笑的眉眼也染上一丝严厉,平日里板着脸的时候,鲜少有匠人敢和她搭话。
风一时大了。
吹乱她的鬓发,拂低枯黄的草丛,一双黑靴踏着衰败的野草和未化净的残雪而来。
没有刻意的收敛气息。
她回头,来人正是名声大噪的国师,如今已经被皇帝封为相邦。
他比起年少时高了许多,身姿依然清瘦,脸颊还是泛着苍白之色,眼底也有化不开的阴冷。
和她一步步变得严厉相比,这些年来,他似乎从未变过。
她歪歪头,笑着举杯,“恭喜,甘相邦大人,归来仍少年。”
这说的是一桩往事。
曾经秦国还偏居一隅时,甘氏一族曾把持朝政多年,虽未涉及君位,却也如日中天。
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
据说,是被当初变法的卫鞅搞得。
甘氏一族低迷了许多年,终于出现了一名神童。
那孩子励志辅佐君王,重振家族荣光,被始皇帝赏识封为了最年轻的丞相。
和闹着玩一样,很多人都震惊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是否真的有那般能耐,那可是皇帝之下第一人。
然而少年天才终不负众望,率领大军连夺赵国五座城池。
赵国和秦国之间累世血仇,能如此大快人心,不论是朝臣还是民众都对他心服口服。
可他的氏族却被始皇陛下砍了个精光。
三百口人命,砍得菜市口血流成河,大刀都卷了刃。
再后来,这少年丞相没当多久,却是人间蒸发了。
有人说,他得了皇帝厌弃,寻理由弄死了,也有人说他看倦了朝堂尔虞我诈,寻仙访道去了。
如今。
曾经众说纷纭的少年归来,重新登上相位。
和传奇一样。
只是个中艰辛,谁人能知。
秦川清楚的感觉到,他和当初那个无忧无虑诉说着家国抱负的少年已是判若两人。
他阖动了一下嘴角,却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了离她三尺开外的枯草上,接过酒樽,一饮而尽了。
谁也没再说话。
天地间只余风啸鹤唳。
秦皇陵苍凉又瞩目着,仿佛诉说着无尽的热血,又终归于沉寂。
秦川带的酒很多,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脑子里放空,猜测诺大皇陵里究竟哪一处是她师父的葬身之地。
忽而,身边少年侧首过来。
“还有吗?”
他在问她要酒。
秦川有些惊讶的瞥了他一眼,往日里的宴会,可从未见这位相邦大人过多饮酒。
今日倒有些不同寻常。
不过她没说什么,而是接过酒樽,重新给他满上。
凉酒入喉,泛起丝丝灼热,一向苍白阴冷的脸也有了点点红晕。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很清醒。
往日里洞穿人世的犀利眼神,此刻带上了些许悲凉。
不知又饮了几杯,酒气已经顺着四肢百骸散发出来,秦川忽然笑睇了一眼身旁的少年。
“相邦大人不怕我趁着酒气,杀了你?”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相邦今日格外寡言,只说了一句,“你做不到,卫卿。”
卫卿。
是她的本名。
归来仍少年的何止他甘罗一人。
她的先祖曾任秦国大良造,位比丞相,可惜随着孝公去世,昔日荣光散作浮云,先祖被旧贵族暗算至死。
曾经门庭若市的商君府也冷落下来。
世态炎凉不过如是。
可即便是家世败落,卫卿的童年依旧充满了刺杀与血光。
她是商君唯一的后人。
更是各大贵族泄恨的对象。
在终于被屠光了全家后,她带着遍体鳞伤的身心重获新生,取名秦川。
将作少府虽无法比拟相邦,但和处于权利漩涡中间的相邦比,可以说是一片安详宁静的乐土了。
晃了晃容器里的酒液,秦川道,“做不到,可不代表不想做。”
甘罗平日里的做派犀利又傲慢,几乎整个朝堂都是他的敌人,他的人头,可值不少赏钱。
甘罗终于平视她,“那么,你想吗?”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透出凛冽的寒芒与傲气,让秦川忽然笑开了。
“别这么认真,我可打不过阴阳家的天才护法,是吧?星魂大人。”
星魂。
这是他早年入阴阳家,被掌门赐下的姓名。
像他们这样背负着家族命运的人,有两三个名字根本不奇怪。
星魂眼中冷意稍减。
比起被人称作什么甘相国,他更不讨厌别人叫他星魂。
隐姓埋名在阴阳家的日子,虽然也充满了杀机与危险,却是为数不多能让他忘却痛苦的时光。
“更何况…”秦川又开口,“小罗,我可舍不得为了一点碎钱与幼时玩伴刀剑相向,我还看过你的屁股,咱们这也算是特别有缘分了。”
捏着酒樽的手骤然发紧,青铜制品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星魂脸上的薄红又染上一层。
那时候他们都是小孩子。
同为落魄氏族,住的只隔了一条街,甘家比商君府情况好多了,至少没有刻意的排挤。
秋天一到,甘府后院的柿子树格外诱人,勾得卫卿肚里小馋虫四处乱窜,偏她家母教训她,身位商君后人要时刻谨记法度,万不能作偷鸡摸狗之事。
但那时候的她淘气,总是想方设法溜进甘家偷柿子。
有一次她因为偷柿子,屁股上挨揍挨恨了,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巡查柿子们有没有好好长大,结果刚爬上树不久就看见一个小孩偷偷躲在树下哭。
脸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着,想来也是因此没发现她。
这个小孩她认识,是甘家的小世孙。
因为家风很好,平日里出行总是规规矩矩,待人温和有礼,深受街坊邻居的喜爱,完全就是一副别人家孩子的模样。
说来,商君府的家风也很好。
却养出来卫卿这样的淘气蛋,这大概就是一样米养百样人的真实写照吧。
母亲总是以甘家小世孙为模板,教育卫卿作人该怎样怎样。
每当听到这个,卫卿总是脸上表现得乖乖的,实际在心中反驳:他来来回回都像个木偶一样,和他家家长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样真的快活吗?
所以,在柿子树上发现小世孙在偷偷哭时,她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觉得有些畅快。
毕竟一直以来的猜测被验证了。
他一定活的很不快活。
卫卿摘了个柿子,随手一丢,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头顶,很疼。
小甘罗抬起头来,眼睛上还挂着残泪,一眼就瞧见了卫卿,还有她扔柿子的姿势。
小女孩嘲笑的朝他咧咧嘴,比了个手势。
“小哭包。”
他生气,刚想说什么,却听她又道,“请你吃柿子呀!”
“柿子本来就是我们家的!”
卫卿新奇的睁大眼睛,“哎呦,这回不扯你那套之乎者也啦?”
小甘罗抿着唇不吱声。
毕竟偷偷哭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这会儿维持形象也没什么用,哪有君子顶着眼泪和刚被砸出来的包出口成章的。
卫卿见他不说话,也没再戏弄,速度飞快的摘了几个柿子,用衣襟兜着,就手脚麻利的从树上爬了下来。
准备翻墙头。
甘罗惊呆了,他还是第一回见行窃被人抓住后如此面不改色的。
反应过来时,卫卿已经骑在墙头了,笑着朝他摆摆手。
“小哭包,下次再来看你。”
然后,嗖的一下跳下去,忽然传出兵荒马乱的声音。
“臭丫头!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来甘府偷柿子!看老娘今天不把你打得不能下床!”
“阿母!阿母,手下留情!”“哎呦!别打别打!我柿子掉了!救命啊!杀人啦!”
追喊声渐渐远去。
甘罗有些奇怪,绕出大门一看,地上遗留着几个柿子,还有一根断掉的鸡毛掸子。
所以说,卫卿这样的性格,也和她娘脱不了干系,上梁不正下梁歪。
当天下午,小甘罗就见卫卿娘拧着她的耳朵前来甘府告罪。
其实这场面他已见过不少回了。
卫卿每次都以哭唧唧告饶为结尾,间或狠狠剜他几眼,再过两日,又照常来偷柿子。
只是这次,卫卿没再求饶。
被她娘狠狠拍在脑瓜顶,啪叽一声,她都没求饶,只昂着头,“柿子好吃,甘家根本不吃,任它们挂在树梢烂掉,我取来吃,有什么不对!”
这种言论,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躲在帘子后暗暗思衬。
似乎,半点道理也没有。
卫卿的娘又是生气的拍了她一下,“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孩子,要知道我们商君府世代都是……”
后面肯定又是长篇大论,卫卿堵住耳朵,一副不堪折磨的样子,然后眼神精准的定位到他身上。
用口型比道,“小哭包。”
“略~”
还做了个鬼脸。
被她娘发现了,更生气了,“你,你这是什么表情,还能有点女儿家的作态吗?简直是给商君府丢脸,你,你——”
似乎是想不到更恰当的词了,卫卿娘气得胸脯上下起伏。
甘家爷爷笑着打圆场,“卫夫人,既然孩子想吃,吃便是了,不要再苛责了,多可爱的孩子啊。”
卫卿娘脸上半是讪红色,分外难堪,“这,这多不好意思。”
甘爷爷更慈祥了,摸摸卫卿的头顶,“明天我就叫小罗给你们送一筐去。”
卫卿娘心想这样也好,省得自家闺女老是跑出去丢人,刚要应承下来。
“我不要你们家假好心!”
卫卿一把挥开甘家爷爷的手,返身就跑了出去。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
卫卿娘喊她不住,有心去追,“哎,这孩子!”焦急的冲甘家家老福了福身子,“妾身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
甘家爷爷乐呵呵的看着母女二人离开,脸上笑容渐散,朝躲在帘子后的甘罗招招手。
“小罗,卫家自甘堕落,早没有了昔日商君府的荣光,可千万不要效仿。”
甘罗行了个礼,低下头,脸上平静的仿佛精致人偶。
“甘罗明白。”
甘家爷爷点点头,让他离开,“去温习功课吧。”
“是。”
次日。
甘罗提了一篮子柿子来商君府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