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川》狮子的太阳

21、织云仙子

　　乐秋的伤感只有那一滴眼泪，她又低下头，浮在空中的发丝缓缓游动，面前的笔也纷纷写起来。

　　乐秋道：“这些灵体记忆的尽头都是一片黑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从他们颤抖的记忆里感受到恐惧，后来我便麻木了，也许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我所做的一切皆不过徒劳罢了，幸而……幸而我们都一样，仍在努力。”

　　柔川想，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被逼坐在某些位置上十年，她们都身不由己。

　　司晨看乐秋情绪平复，便问道：“渡灵城的禁制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们不曾受到压制？”

　　乐秋道：“因为禁制坏掉了，我腾不出手来修，便随它去了，今日既然知晓了仙门仍在，我自然要着手修缮，司晨君不必担忧。”

　　司晨欲言又止，乐秋道：“司晨君是想问，渡灵城里怎么这么多灵体？”

　　“不错，我先前进来时，看见许多灵体已濒临溃散，这是死后迟迟没有受到渡化马上就要消散才会产生的情况。”司晨道，“我方才粗略一观，也实在太多了些。”

　　乐秋道：“从前渡灵城三百楼，每层楼都有人值守，而今只我一人，不眠不休也渡化不了那么多灵体，且人间逢此大难，活下来的人太少，新生命的诞生更少，渡化了也无处可去，最终都要消散在天地间。”

　　司晨问道：“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

　　乐秋未语。

　　“我们帮不了她。”柔川道，“她将自己融进了这座城里，渡灵城即是她，她即是渡灵城。”

　　“仙尊好眼力。”乐秋道，“我当时也是没法子了，涌进来的灵体太多，要迅速掌控渡灵城，这是最可靠的法子。”

　　冯虚顿住，原本他以为这位渡灵城的城主有能力而不作为，原来她已经拼尽全力。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并非没有出力阻挡天灾，而是已经拼上性命与天一争，人间十年的祸乱，不是因为他们不肯出手，而是已无余力出手。

　　司晨道：“渡灵城属死地，我们自来互不干涉，故而青陵山门初开时，我等也不曾想到渡灵城会是这样的情况，本该一脱身便来相助，乐秋君且恕。”

　　乐秋并不在意这些：“仙门与渡灵城的互不干涉的盟约已立数千年，相安无事最好。”她又道：“渡灵城内无人可以帮我，渡灵城外尚有一事要托付给众仙门。”

　　柔川立时便道：“你知道恶灵的存在？”

　　“知道。”乐秋道，“有些灵体的记忆里出现过，按时间来看，该有七八年的样子了，这七八年过去，只怕已成大患，我分身乏术，只能盼着有仙门道友前来解此忧患。”

　　柔川想了想，道：“这个冯虚，是你故意丢给我的？”

　　乐秋笑道：“仙尊实在敏锐，我自发觉此子在外叩门，因见活人气息心中大喜，再一探他过往，竟与仙人有缘，故而行此险招，万幸他不负我所望，果真引了两位前来。”

　　冯虚瞪大了眼睛，偏他此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能用眼神表示愤怒。

　　柔川心道难怪冯虚直直就冲着她来了，原来应在此处，又道：“恶灵一事我会告诉无尘仙君，灵渊天宫不会坐视不管。”

　　“那再好不过了。”乐秋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仙尊若有要求，我——”

　　“不必了。”柔川道。

　　冯虚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仙尊你不需要，我需要啊。

　　乐秋又同冯虚道：“不必着急，你既为我跑这一趟，你所求之事，我自当尽力。”

　　冯虚安静下来，却又觉得难受得紧，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付出了什么，就要得到些什么，而她们却是这样的大公无私，不求回报。

　　可是这些仙人本就比凡人有更大的能力，当灾祸来临的时候，难道不就该是他们挡在最前面吗？

　　乐秋的声音再次响起：“渡灵台旁有往生镜，可观众生过往，你且去寻你要寻的人便是。”

　　冯虚言语身体恢复自由，身上的气却似散了一样，明明是他要死要活地要进来的，眼下乐秋应了他的请求，他却又犹豫了。

　　“不必担忧。”乐秋道，“你希望仙人是什么样的，你所寻找的那个人就是什么样的。”

　　仙人是什么样的？

　　有更大的能力，要挡在最前面。

　　这是他刚刚才想过的，所以他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仙人。

　　“不必了。”冯虚道，“我不看了。”

　　乐秋道：“你想起来了？”

　　冯虚道：“对。”他想起来了，她的母亲并非弃他而去，而是为了护他而死，为了护风谣城而死，他明明记得的，却又像忘了一样，满世界的找那个抛弃他的母亲。

　　“你是想起来你母亲为风谣城而死，还是想起来你母亲并非是你母亲？”

　　冯虚一僵，结巴起来：“你、你说什么？”

　　乐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道：“你这具身体被灵体侵占过，那个侵占你身体的灵体才是那位织云仙子的孩子。”

　　“你胡说！”冯虚怒吼，身上煞气大涨，吹得乐秋的头发乱飞，发尾的灵体被激荡得惴惴不安。

　　司晨按住冯虚，道：“冷静些。”

　　乐秋又道：“司晨君对他用过回溯之术，看到的只是他和柔川仙君的相遇，而我从往生镜里看到的却是他的一生，他八岁的时候就死了。”

　　冯虚摇头：“不！”

　　他不相信，可是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来，他死了，在八岁的时候。

　　他是饿死的。

　　在一个富饶的时代饿死，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但事实就是他的确饿死了。

　　一个孤儿饿死在无人的荒郊里，这样看来其实也不算太可笑。

　　织云仙子的孩子也死了，她却强行留下了孩子的灵体，不让他往渡灵城去，然后她就遇到了冯虚的尸首，很合适，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身躯了。

　　于是她便在风谣城收养了冯虚。

　　而刚死去的冯虚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弱小的灵体停留在自己的尸体周围，做最后的告别，然后目睹了织云仙子是如何将那个同样虚弱的灵体放进自己的身体里的。

　　他照做了。

　　但是他没有法力，不过幸运的是这是他的身体，天然的对他自己本身的灵体更加亲善，于是他便在这具身体里获得了一个小小的位置。

　　织云仙子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她温柔善良，填补了冯虚无父无母的童年。

　　这样也挺好的。

　　他不知道织云仙子知不知道他还躲在这具身体里，他只想着这样的日子多一天也是好的。

　　但是美好总是太过短暂。

　　某一天夜里，来了个穿着一身乌漆嘛黑衣服的人，一定要带他走。

　　两个不该游离在外的灵体他都要带走。

　　织云仙子和他打在一块，他们还没有分出胜负，已经升起来的太阳就失去了踪迹，天雷震震，地动山摇，从冯虚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裂开的天，看到了金色的剑。

　　也看到了那两个原本打在一起的仙人义无反顾地冲向天空，为风谣城撑起屏障，保护一城老弱。

　　那是他第二次死。

　　准确来说，又死了一次的是织云仙子的孩子，那个侵占他身体的灵体。

　　于是他不再龟缩，完全占据了他自己的身体。

　　织云仙子活了下来，那个黑色的人却死在了灾祸里。

　　冯虚不知道织云仙子有没有发觉她的儿子又死了，而且是连灵体都没有存活下来的那种死。

　　他们一起救了一个摔倒的小孩，然后被一道天雷劈中了，再然后身体里另一个灵体就消失了。

　　天地不再动荡之后，织云仙子照样带着冯虚一起生活，嘘寒问暖一如从前。

　　这样的日子太过美好，他一个人享有织云仙子全部的母爱。

　　可是有一天，她不见了。

　　这份偷来的母爱也随之不见。

　　往生镜里，织云仙子将自己分成一丝一缕的灵线，缝补了风谣城一个黝黑的裂缝，那些黑气被阻挡在细细地针脚之外，没有一丝一毫渗透进来。

　　冯虚就在一旁，他是被织云仙子从裂缝里捞上来的，织云仙子以身堵住裂缝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

　　织云仙子留给他的只有那一匹云法灵绡。

　　冯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他忘了，忘了这些本该牢记的事情。

　　他的自私好像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哪怕是这样一份偷来的母爱，最终他仍在怨怪。

　　“有云法灵绡在，可保你尸身不腐，可惜她只来得及再给你织一匹云法灵绡，却来不及再为你裁制一身新衣。”乐秋轻声道，“方才在门外，柔川仙君为你封住的不是活人入渡灵城就要丢失的一魄，而是你的灵体，你的这具身体，马上就要溃烂。”

　　柔川立时又给冯虚锁下了道锁灵符，冯虚的云法灵绡是她拿走的，眼下已裁制成衣，要还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要先保住冯虚。

　　“仙尊不必白费力气，已经来不及了。”乐秋道，“他不入渡灵城还撑得住些日子，他一入渡灵城，不过一具凡躯尔，哪里抗得住此地的死气。不出一个时辰，便要化作白骨，再也留不住他的灵体。”

　　柔川道：“我要留他，你拦不住。”

　　乐秋道：“仙尊可以试试。”

　　“算了吧，柔川仙君。”冯虚道，“我早就该归入渡灵城，这不过是让原本就要发生的事发生罢了。”

　　柔川心头一震，差点便要以为冯虚是那个妄图迷惑她心智的存在。

　　司晨不知道柔川发生了何事，只见她身上金光暴涨，定神珠的力量铺天盖地地砸在冯虚身上，冯虚原本已经开始腐烂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恢复，不论冯虚的生机如何流逝，柔川都能为他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