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念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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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线香味，石雕花木皆别有野趣，大殿中传来阵阵吟诵与敲木鱼的声音，置身其中，叫人心旷神怡，有多大的烦恼都变得宁静致远了。
俞相无除外。
她心中对这个地方抱有偏见，听不见催人入定的梵音，鼻尖缭绕着香烟之气，只觉得有些呛人。跟随带路的小沙弥到了为他们准备的寮房，有间屋子的窗被人推开。
俞相无不经意一瞥，那推窗的年轻人一袭苍葭色衣裳，绣着标志性的兰草轻舟。他靠在窗边，同俞相无百无聊赖地对视一眼，又转身离开了。
是葬剑山的弟子。
她心微微提起，却没如惊弓之鸟般慌张炸着翅膀扑腾起来。从大开的窗望进房内，这一间寮房约摸住了四五名弟子，要不翘着脚在榻上蒙头大睡，要不捧着茶杯发呆，……像是被锁在屋子里一样。
俞相无心里隐隐有了一种念头，广济寺确要有大事发生。
她被引到女香客住的寮房，冲小沙弥道了谢，独自在寺中逛起来。行至一处石碑停下，那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字体娟秀，气韵超然。
身侧，有人走上来，双手合十冲她行礼：“这石碑是天竺上人来寺中拜访时，清圆师父吩咐立的，上面的经文写的是……”
俞相无看着他的双唇张张合合，好似视线垂落在石碑上，实则已悄声用余光打量了她许多遍。她抬手打断对方的话：抱歉，这位小师父，我双耳有疾，听不见你说话。
念尘脸上掩藏不住的错愕，他脱口：“什么时候……”
俞相无盯着他的双唇，又漠然移开视线，重复比划着：我听不见。
念尘骤然噤了声。
他不敢直视俞相无，仍然目光艰涩地盯着石碑。人安定下来就是这样，会为自己没有选择颠沛流离的日子而感到愧疚。当他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间都在描摹对方的面容时，哪怕没有那道疤，认出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不过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同。
俞相无既不想叙旧，也不认为自己算是“苦主”。她一望庄严的大殿，想了想，还是学着念尘的样子，双手合十，朝他一点头，利落地走了。
念尘看着她的背影，一口气荡在心中，怎么也纾解不出去。
屋后，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先至：“我早和你说了，她如今铁石心肠，哪里还是当初捧着鱼讨我们欢心的妹妹。”此人眉角处有一颗红痣，痣旁沾着斑驳的颜色，唇色苍白，整个人透着大病初愈的气弱。
正是宫天南。
念尘回头，没戳破他话里的哀怨，问他：“怎么出来了？近几日寺中访客愈多，你当心被人认出来。”
宫天南见他不接茬，双眼朝下一撇，语气沉闷：“我出来透口气。”他十指缠着纱布，纱布下是还没长好的指甲，因裸露出来的肌肤太脆弱，只好裹住。手背之上，爬满了丑陋的疤痕。
全是他自己用刀片划的。
这样的伤遍布他的身体。
那日在翠波峰见过俞相无后，他知道皓歌郡和宁为先要遭殃。先是在城中躲藏了一些时日，后来城门开了，宁为先身死的消息传出来，他才敢冒出头去探查如今是什么情况。
宁为先死得倒容易，死后却没人给他收尸。皓歌郡上下乱作一团，显然没人觉得他生前的余威会留到死后。
宫天南在翠波峰找到他时，宁为先的尸身都腐烂了。他心有不甘，连死都不怕，把宁为先拖进千疮百孔的翠波峰里作践，样样都是宁为先自己的手段。
兴许是受的刺激太大，此后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等他清醒的时候，已经在广济寺里了，是念尘一直在照顾他，住持清圆大师知道前因后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留下了。
念尘时刻注意着宫天南的表情。
对方一激动便要癫狂，最爱自伤。脸上那颗红痣就是他自己挖的，不管怎么挖，一旦皮肉长好，红痣也会长回来。那段时日，宫天南一照镜子就犯病。
身上的伤痕也是，尤其大腿根处，深可见腿骨。
宫天南摸了摸眉角的伤，神情恹恹，“别操心我了，我早好了。”
念尘点头，“快些养好伤。”
宫天南一笑，满含嘲意：“怎么，你也赶我走？”
念尘又盯着石碑看了片刻，“寺中的动静你也知道了，兴许，很快就能回去了。”
宫天南：“我不回去。”
他十分容易激动，用力喘了几口气，恨声道：“我回去告诉所有人，筑山的都是什么货色吗！”
念尘快速地转起手上的佛珠，静静地看着他。大殿中香烟飘来，整齐的梵音震荡进宫天南的心间，他眼中赤红慢慢褪去，周身唯余疲惫。
他问道：“我怎么回去？”
宫天南喃喃自语：“我怎么回去？”
他把同族人的尸体如投名状般献给宁为先，在皓歌郡生不如死地过了十多年。他自讨苦吃。
念尘安静地听他自言自语完，道：“骑马回去吧。不过我在寺中很多年，还没机会学过，要先学了再回去。”
宫天南猛然看向他：“你……”
念尘点头：“尘缘未尽，总要回去的。”
他跟着大殿里的吟唱一齐低声诵起来。
山林间飞鸟畅意地扑腾着翅膀，几只落在寺中的古钟旁，几只大摇大摆落在了石凳上。俞相无伸手，这只鸟半点不怕生，还轻轻地啄了啄她的手心。
广济寺发帖讲论佛法，好似就真的只是为了讲论佛法。
俞相无没去凑热闹，不动声色间将寺里的情况摸了个清楚。这几日，她还时常感觉有人在窥探自己，转身去找，那视线又无影无踪地飘散了。
他们弄清了寺中地形和下山的路线，确保“讲道理”讲不通后，最差的情况也能逃下山，这一日刚入夜，见住持所居处送走最后一个拜访的客人，俞相无便请求拜见了。
守在外面的小沙弥朝她道歉：“抱歉，这位施主，天色已晚，明日再来罢。”
俞相无站在院中，姿态悠闲，见这小沙弥动也不动，即便看不见他的唇语也知是拒绝，干脆道：“小师父，我来寻住持是要论陈年旧事，若在大庭广众下，是揭贵寺的丑，你不妨进去问一问住持。”
院中燃着几盏半明不亮的灯烛。
小沙弥还是一动不动：“施主请回罢。”
俞相无一看周遭，只有这一个小和尚守着，“好罢”。然后趁对方转身，一个手刀把人劈晕了。
她没有收敛动静，几步走到禅房外，声音不高不低：“清圆大师，夜间拜访，叨扰了。”屋中灯烛很亮，她一看剪影，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这时，身侧微微飘来一阵风。俞相无立时后撤几步，滑开了袖中的短剑，眼前的白刃几乎是一道一吹就散的烟，她双眸一缩，手肘一翻，灌上十成的力，将这道烟飘散。
下一刻，刀剑相接，两柄利刃几乎要摩擦出火花。
俞相无和此人异口同声：“什么人！”
黑夜里虽分辨不出对方的身份，但对方束着发，明显不是寺里的人。银刃一翻，俞相无低头，在刀面上看见了对方黯淡的灰眸，她一扫而过，然后，望进一只流光溢彩的眼睛。
是她梦里那只眼睛！
俞相无下意识收剑，被对方一路追到树旁的灯烛下。
一刀劈来，她来不及喊停，那刀便悬在了半空中。
借着灯烛，她看清了对方错愕的神情。
陶玉省举着刀，手颤抖不止。
方才他在禅房中与清圆大师手谈，说到旧事，清圆告诉他，星凉都覆灭后，小姐曾来山上寻求帮助，却因他私心，只能负伤离开。
他清醒五年，多方打探过消息，所有人都说，俞锋平的女儿和俞锋平一样，死在星凉都破的当日。如今听到清圆的话，居然有种“柳暗花明”的奢望。
当初那样艰难的局面小姐都逃出来了，会不会现在还在人世？心绪激荡下，还含着对清圆暗暗的怨怼，于是见屋外有人生事，便直接提着刀追了出来。
俞相无近来的易容都只化去了脸上的疤。兴许是从小到大的容颜变化不大，所以没了那道疤，总能让人看出幼年的痕迹。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陶玉省缓缓收回刀，将刀背在身后，他几次想开口，都语不成调，“是小姐吗？”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只好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俞相无，眸中浸满泪光。
俞相无确信眼前人就是星凉都的旧人。
她问过宋铅这个她没有记忆的“陶叔”，说星凉都破时，陶叔为了掩护他们撤退，留在府中。因为俞锋平的缘故，星凉都中虽然人多，但真正算得上自己人的只有这位“陶叔”。
多年未有音讯，只怕也凶多吉少。
俞相无看着那只眼睛，“是、陶叔？”
陶玉省的泪当即落下。他想上前看看俞相无，又只能踉跄几步跪倒在地，俞相无想把他扶起来，却摸到他滚烫的泪。他泣不成声，含糊地重复：“……我来迟了。”
察觉动静不对的清圆大师出来查看，见院中两个人半跪着相拥，立马明白了大半。他走过去，细细打量俞相无的脸，低低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俞相无没忘记正事，另一柄藏在袖中的短剑亮了出来，直指清圆大师垂下的眉心。稍稍缓过情绪的陶玉省慌乱地捉住她的手，安抚道：“小姐，没事了，我都安排好了。”
她看着清圆大师低垂的眉眼，剑尖朝下滑，眸中寒光未消。
夜中除了沙沙的林叶摇晃声，余下一片寂静。藏在暗处的宋铅等人纷纷现身，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寺门外，秋径混在最后一批受邀上山的客人中，敲开了广济寺的门。
听见开门的声音，清圆大师转了转佛珠，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月光拨开重重云雾，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念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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