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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   对于劝动张首和,赵谦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赵谦看来,张首和之前愿意落笔,是出于对道家学说的研习与传播华夏智慧的初心。愿意释经讲道,与愿意给身为北川公主的完颜宓心平气和地当面阐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果不其然,当赵谦阐明完颜宓的来意后,张首和径直拒绝。他说道:“我给她写下文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要我当面跟她讲,不可能。”

      “老师,我知道您的顾虑。”赵谦左右为难。他不愿让张首和做违心之事,也不想让完颜宓失望。他琢磨了一下,说道:“北夷人对汉学十分推崇,但他们接触不到最正统的汉学。如果站在传播中华文明的角度上,您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由您来主导最合适不过。”

      “殿下,”张首和沉声道,“可是我一看到完颜宓,看到他们任何一个北夷人,我就会想起我朝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想起我们丢失的疆土,和流离失所的百姓。”

      “她与其他北夷人不一样。”赵谦脱口而出。

      张首和略显惊诧地望过来,不知赵谦此言从何而来。

      赵谦自觉失言。他平复了心绪,换了个语气问道:“老师,您听说过宋锦章吗?”

      “哪个宋锦章?”

      “他曾经是周朝的一名史官。”

      张首和垂下眼眸,沉默片刻,道:“我认得他。”

      赵谦忽觉有了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成德二年的榜眼。我阅览过他的殿试文章,心忧天下,才气逼人,一身傲骨,宁折不弯。我曾有意培养他。只是他刚走上仕途没两年,出任监军随军出征,不幸兵败,命丧沙场,属实可惜啊。”

      “他没有死在战场。他被俘获,随后还在北夷生活过几年。”

      “这话可不能乱讲。”张首和严肃道。沙场战死为国捐躯与被俘之后苟且偷生,完全是两个概念。

      赵谦迟疑一下,说道:“他曾以汉奴的身份,教授完颜宓《诗经》与《论语》。”

      张首和疑惑不解,皱紧眉头。宋锦章是如青松一般的品性,他肯传授完颜宓诗书,一定是自愿,而非受逼迫。只是他精忠爱民,怎会与北夷人同流合污?张首和百思不得其解。

      赵谦继续道:“我猜他初时的想法与您一样,决不与北夷人为伍。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转变了念头。但是依我的看法,以蛮力攻掠的成果是一时的,今天被抢走的领土,明天可以再抢回来;文明的交融却会是永久的,不可逆转的,如同海纳百川。以目前的情形,我们无法占有北夷人的领地,但春风化雨,我们可以把他们纳入华夏的文化版图。”

      “殿下,那我们的国仇家恨就此忘了吗?”

      “国仇家恨不会忘,更不能忘,只是针尖对麦芒同样不可取。纵观历史,没有哪个朝代能千秋万代地传承下来,但是文明可以。黄河水润泽多远,华夏文明就可以普及多远;黄河水流淌多久,华夏文明就可以绵延多久。千百年之后,当北夷人说汉语,写汉字,承汉俗,而北夷的传统被吞得一干二净,那时,难道不能说是汉人征服了北夷吗?”

      张首和默不作声。他盯着桌面,些许有所动摇。

      赵谦顿了顿又道:“庄子也有‘万物一齐,孰短孰长’的感慨。万物一齐,更遑论北夷人与汉人。完颜宓一介女流,参与不到军国大事,那些烧杀抢掠与她并无直接干系。但是她是北夷的公主,可以充当文化的桥梁,我相信她,她会不遗余力地将我们的文化介绍给她的族人。”

      “殿下怎能如此确信?”

      赵谦微怔。他对完颜宓自然是十足的信任,甚至是可以将性命托付于对方的那种信任。但从张首和的角度看,这份信任来得莫名其妙,虚无缥缈。

      赵谦想了一想,说道:“我与她接触过几次,她曾在猎场救我于危难。您也说过,她深明大义,只是······只是生错了地方。”

      张首和记起来早先的事情,完颜宓也曾不顾种族偏见救助汉人产妇,并且归还了辰妃娘娘的翡翠簪。念及此,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赵谦见张首和心底已然松动,明白此刻只差一级台阶。他道:“老师,您可以看在宋锦章的份上,见一见他的关门弟子吗?”

      张首和手撑着桌面站起身,佝偻着背,“走吧。”

      赵谦内心五味杂陈。他欣喜于老师对完颜宓的接纳,却也无来由地感到一丝愧疚。他隐隐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离经叛道,但道不一定都是对的,他做的也并不是错的。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唯一有失偏颇的便是一点点私心了。

      张首和拖着沉重的步伐和赵谦走出帐篷。

      完颜宓喜出望外,赶忙小跑上前,唤道:“张相。”

      张首和站定在完颜宓面前,不行礼,也不言语。

      完颜宓丝毫不介意,张首和肯见她已经超乎她的预期。她恭恭敬敬地说道:“张相,谢谢您,您作的注释深入浅出,我读完如醍醐灌顶,好似重又读了一遍齐物论。”

      “你都看完了?”张首和冷冷地说道。

      “是。我昨日拿到后便开始看,一直到今天早上,这才看完。您写得真是太好了。”

      “看两天怎么够?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回去读上个一百遍,还有不通的,再来问我。”

      完颜宓有点懵,真的要读一百遍吗?她听出了张首和语气中的敌意,可她平心而论,觉得他的话也没错,同一篇文章多读几遍,是能读出更深层次的内涵。她懵怔地回了一句:“哦,好。”

      张首和见她如此听话,了无心机,反倒觉得自己太过耿直苛刻。他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疑问吗?”

      “啊,对。”完颜宓其实有一大堆的疑问,但她只读过一遍,远远不及张首和要求的百遍,她便有些不好意思问出口了。兴许答案都已经写在了文章里,只是她没参透罢了。

      见她如鲠在喉,张首和道:“但说无妨。”

      完颜宓壮了壮胆子,问道:“庄生梦蝶,不知是蝶化庄周,还是庄周化蝶。这是否在说人生不过梦一场?如果是,那么究竟出生是梦醒,还是死亡是梦醒?”

      张首和道:“是也,又非也。浮生若梦,却非梦。庄子不消极,也不和稀泥。他是豁达的,逍遥不羁的,讲求物我合一,人物两忘。梦境之外,仍有梦境;人生之外,仍是人生。”

      完颜宓追问道:“那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人生?”

      “你觉得呢?”张首和反问道。

      完颜宓一头雾水。

      张首和又问道:“殿下,您觉得呢?”

      赵谦道:“庄子不拘泥于具体的人生,他放下了对功名利禄的追求,摆脱了对生老病死的敬畏,无所依靠,却又以苍穹浩宇中的万事万物为依靠。”

      张首和颔首道:“是了。不似儒学,告诉你要怎么做,道家更多的是一种态度。齐物论中的种种寓言与提问,正是启发你的思考。千人千面,但不变的是一种洒脱的人生态度。当你得意时,你想起庄生梦蝶,今夕何夕是一种警醒;当你失意时,你再想起庄生梦蝶,就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旷达了。”

      完颜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张首和站得久了,说话有些累。他见完颜宓诚心求教,便道:“公主介意随我回帐坐下说吗?”

      惊喜来得太突然,完颜宓有点愣,“······不,怎么会。”

      赵谦欣慰地笑了笑,他素知张首和一旦陷到学问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定是完颜宓投了他的性子,因此他要好好指点一二。

      “请。”张首和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先请。”完颜宓执意推让。

      张首和不再推辞,走在了最前面。完颜宓也没跟赵谦谦让,她朝赵谦灿笑一下,便跟了上去。

      帐中,张首和坐在方桌一侧,让完颜宓与赵谦坐于另一侧,以授课的形式讲解起齐物论。完颜宓沉浸其中,听得如痴如醉,时而见缝插针,蹦出一个问题,张首和也乐得与她探讨。而赵谦因完颜宓在旁,稍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便撇过头看她俏丽的侧颜,只大致跟上了张首和的节奏。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赵谦站起身拿过烛台,在桌子一角点上。澄黄的烛火雀跃着,温馨的暖光弥散。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送晚饭的婢女来了。完颜宓望了一眼婢女呈上的饭菜,见只有两碗肉糜粥与渍酸菜,暗自心想今后让顾四娘做些汉人的吃食送来。她自觉叨扰了太久,不能再打扰他们用晚膳,于是站起来说道:“张相,您先用晚膳吧。晚上您早些休息,明天白天我再过来。”

      “也好。”张首和道,“温故而知新,回去后务必把今日的内容温习一遍。”

      完颜宓点点头道:“谨遵教诲。”

      见完颜宓告辞,赵谦顾不得用膳,起身说道:“我送一送你。”

      “好。”完颜宓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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