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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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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松村说是村子,其实只是凉城和惠县之间的一个歇脚点。因为旅客来往次数渐增,此处又有河水流经,从一个茶肆铺展开来,四周有了几户人家。太平年月里,这些人家种的粮食菜蔬供给这家茶肆,茶肆又变成兼供饮食的饭馆。
现今,茶肆已经人去楼空,四周田地也都荒芜了。夜色下众人奔至白松村,只看见茶屋老旧的门板大开,在寒风中咯吱摆动。几间农房里空无一人,农户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林将军!”下马搜寻的一个士兵禀告,“没有见到都督兵马经过的痕迹。”
“这就怪了。”林朗骑着马疑惑,按照时间陆承渊应该到了白松村,既然没看到人,可能路上就出事了,他立刻带着人继续往西北追去。
这次没走出一里路,在影影绰绰的密林里就看见了火把的明光,有眼力好的人老远就喊道:“将军,是都督的人马!”
看到陆承渊立在人群之中时,江夕月就把身子佝偻下去,盼望他能忽略她的存在。
浓重的血腥味随风飘来,疏星朗月间,陆承渊被属下团团围在中间。
几十支火把照得疏林明澈如昼,林子里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打斗。众人都气喘吁吁,有的脸上身上还带了伤。
陆承渊左臂裸露,左袖已被刀剑勾破,他甩下一把滴血的雁翎刀,脸上挂着寒刺般的冷笑。
地上摆满了死人,几十具尸体堆在一起,足有小山高。这些尸体穿的是凉城兵卒的服饰,每一具尸体都面色发青浑身是伤,仔细辨别,依稀可辨是傍晚看到的那一队人。
而除了这些穿布面甲的尸山,旁边还整齐排列着十几人的尸体。这些人穿着更昂贵的山文甲,就连衣饰都是有暗纹提花的。这是陆承渊的亲兵,只有他的卫兵才用得起这种规格的制式。
林朗亮出腰牌,人群让出一条路,陆承渊侧头,看向骑马冲过来的林朗。
林朗慌了手脚,急切地从马上跳下,差点滚在地上,趔趄了几步跪在陆承渊身侧,低着头汗如雨下:“卑职察管不力,差点让都督遇险,请都督责罚!”
程玉指挥着士兵又背过来两具尸首,这两个也是自己人,一个头颅被整个削下,旁边给他端着头的男子眼里含着怒火。
“多少个?”陆承渊问。
“二十二个。”程昱咬着牙回答,这么多兄弟死在自己面前,且不是死在战场上,是死在内部叛徒的手下,真是让人悲愤又憋屈。
陆承渊沉默了一瞬,阴狠暴戾的情绪掩盖不住地释放出来。
“林朗,我记得这是你当了卫指挥使后,我头一次来巡边。没想到你送给我这么一份大礼,真是令人意外。”
林朗战栗不安,如芒在背,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来晚了。看到如许尸首,他自责万分,把头抵在地上,哑声道:“都督明鉴,属下与这些叛徒绝无瓜葛,属下一得到消息就连夜赶来,且已派人去查这些人的辖属,估计天亮之前就会有结果……属下虽有罪,还望都督看在平日勤笃,容属下戴罪立功……”
陆承渊冷冷道:“有没有瓜葛要查了才知道,不过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量你也没有背叛我的胆子。”
林朗松了一口气,立刻五体投地道:“卑职多谢都督不杀之恩。”如果不是江夕月的消息,只怕他会来得更晚,到时候这个卫指挥使可不见得能保住。
程玉的手下拧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腿上有伤,脸上挨了一刀,长长的口子皮肉外翻,看起来狰狞可怖。两个卫兵压着他跪下,陆承渊上前捏住他的下巴,使劲扭了一下,发出一声骨骼断裂的格蹦声:“敢刺杀我,胆子不小。说,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男子却很硬气,下巴被扭掉了还瞪着他大骂:“奸贼,你擅权专政,害人误国,谁不想杀你?何需指使!”
陆承渊冷笑:“我要知道你背后那个人,你若说了,我就饶你一命。”
男子却不依不饶地骂,红眼里怒火熊熊:“奸贼,你以权谋私,残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
陆承渊就松了手,退后两步道:“动手吧。”要整人他们有的是法子,两个拿着刺鞭的人应声走来,鞭子轮流抽在男子的身上,开始行刑逼供。
陆承渊已经冷静下来,他叫了林朗,往旁边一块青色巨石旁走去。
“别让他死了。”程玉见状吩咐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林间不时响起悲惨的哀嚎,仿佛背景一般,给静谧的树林增添了无数的可怕气息。
陆承渊的脸色很差,几个心腹聚集过来,林朗酌情禀告:“都督的信申时送过来,他们酉时就出了城,到底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属下心里大概有数,还得等到回去再捉人。”
程玉分析道:“其实这事不用查也知道是谁干的,左析的督军才卸任不久,就出了这种岔子,这怕是他早备下的诡计,就等边境混乱时起事。”
林朗却道:“他回京时我就仔细调查过他在凉城的底细,那些麻烦的我都清理得一干二净了,这些人不会与他有牵扯。”
又有人道:“会不会是韩阁老?”
“韩阁老虽说在京城有些势力,怎么会把手伸到凉城来?我看是上次写本的礼部侍郎。”
……
一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陆承渊沉默听着众人讨论,忽然问林朗:“你是怎么知道出了叛徒的?”
林朗便把江夕月说了出来。
而这一牵扯到陆承渊的身边人,刚才各抒己见的将士们顿时都闭上了嘴。
白日里陆承渊如何发火还历历在目,众人到现在都心有余悸。林英挨了五十大板,现在还在架子车上起不来呢。
***
冷气夹裹着霜雾,又连夜赶路,江夕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绸衣,此时冻得瑟瑟发抖。可冷归冷,都还只是身体上的,一想到陆承渊马上要跟她秋后算账,她可要全身起一层冷汗了。
她在陆承渊跟前一向装得有模有样,这一跑算是原形毕露,他若是翻脸无情,自己压根没有办法。江夕月想来想去只能服软,摆出些服低做小的姿态,指盼他能心慈手软些。
郭环从一旁走过来,请江夕月过去见都督,江夕月惨兮兮地笑了一下,整容敛笑地局促了起来。
毕竟是自己把江夕月逮回来的,碰上陆承渊这会儿心情不虞,会如何处置郭环也不知道。郭环不太忍心,看她唇色苍白无血,出言安慰道:“夕月姑娘多向都督求些情,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
江夕月微微笑了一下,拨开人群向陆承渊走去。
陆承渊站在人群中仿若苍松般挺拔。
火光映照下,江夕月的身子柔若蒲柳,衣衫如纸片单薄,衣袂在风中簌簌抖动。她低着头走过去,不敢看陆承渊。他双眼如炬,洞穿般盯着她一步步走来。
毕竟是都督私事,几个将士都散了开来,远远站在听不到的地方,只有程玉站得稍微近些,也是因为跟江夕月比较熟谙了,就没有避嫌。
江夕月一走到他跟前就感到一股寒气,她屈膝行了大礼,柔声道:“奴婢见过二爷,奴婢随林将军漏夜赶来,二爷没事就好。”
陆承渊却不说话。他沉默地俯视着她。四周一片胆战心惊的静谧,风声在林间断续。
若她是他的下属,做出这等叛逃之事,自然毫不客气军规处置。可她是他的贴身侍婢,这身份心贴着肉,处置起来就不好操作。
知道她逃跑后,陆承渊起初很是愤怒,心想等她回来要怎么惩罚她,但现在看她跪在地上,他不仅怒气渐散于无了,甚而有种回来就好的感慨。
他没想到她竟想从他身边逃离,这才是最让陆承渊意外的。
江夕月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她默然地等着,在地上跪得腿都酸疼了。
“去年二月,你父亲因应伯爵一案受牵连下狱,上谕撤职遣送海南,三月动身。四月,你兄长因监修河堤不力,造成沿河数万土地被淹,圣上下令追责问斩,秋后行刑。你家中连遭变故,家产充公变卖。母亲病亡,你无路可去,最后找上宁远侯府,几经辗转卖身为婢,最终才来到我身边伺候。”
陆承渊一字一句地说来,他声音平直淡然,语调听不出一丝波澜,可江夕月听在耳中,仿佛过去一切被她重新经历了一遍。一个闺阁女子面对这样的人祸,根本无力回天,若不是打听得应伯爵一案陆承渊也有参与,她又怎会主动求上宁远侯府?
夕月红了眼,抿了抿唇,凝然回答:“奴婢幸得二爷收留,感激不尽。”
“一边费尽心机进了侯府,一边想尽办法逃走,”陆承渊却冷漠道,“倒是让我看不明白了。”
夕月惶恐得很,事到如今她已说不出什么话。说真心话只能让他更生气。
他从腰袋里摸出一只玉手镯来,半捻半瞧地说:“既然你想走,我也不留你,可我不喜欢徒劳,侯府也不能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夕月认出那和田玉镯来,陆承渊愈发加深了语气:“你走了,只能那些相关的人替你受罚。”
她猛然一凛,意外地张大眼睛。
他脸上带着残酷的笑:“你的父亲、兄长、帮你逃跑的妇人、带你出城的那户人家……”
夕月惊慌失措,连忙俯身求饶:“二爷,奴婢知错了!”
陆承渊仍在继续:“哦对了,还有带你进城的那个农户……”
玄青清洌干净的笑容仿佛出现在眼前,夕月怎能料到,只是简单地搭个便车,就能给他们惹来这么多祸事!
“二爷为何牵连无辜的人,要责罚就责罚奴婢吧。”江夕月眼底含泪,她知道会有这样的下场,所以逃的时候才不敢不尽力。虽然最终被捉回来,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可那些帮过她的人却是无辜的。他们都是可怜的平民百姓,怎么能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你既然打算逃,必然知道被捉到是什么下场,罚你不如罚他们。我得让你明白,当我的侍女,是你最好的选择。既然你浪费了这个机会,就休怪我容你不得。”
陆承渊表情凛冽,夕月跪在他面前冻得哆嗦。郭环看到她声音都是颤抖的,可陆承渊丝毫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她是女儿家,不习惯奔波,这一日夜几乎不曾下马,已是困顿疲惫,加上衣着单薄、心情惊恐不安,整个人好像苍白的冬树,凄凄惨惨。
“二爷不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他们么?”她小心地问。
陆承渊轻哼一声:“你也会说往日情分。”
他很不屑她说出的话,毕竟逃跑本身就是无情。若是换了别人敢这样做,此刻早已被关押看管起来,受一顿毒打后或是配人或是下放。也就只有她能再来到他面前,还能可怜巴巴地申诉求告,对陆承渊来说,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夕月心里酸苦,却不得不求情。她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仰起头来凄然看向他:“奴婢自去岁夏末入府,后来能伺候二爷,都是承蒙二爷看得起。奴婢安稳过了这大半年,是因为二爷救了奴婢跟奴婢家人。可二爷既能举手之劳救人,为什么不能高抬贵手放人呢?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人的错,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不知好歹地要逃跑,还望二爷该罚什么就罚什么,奴婢绝不求饶就是了。”
她眼底盛着泫然欲泣的泪花,委屈的样子与平日隐忍一般无二。陆承渊的心迅速地软了一下,被忤逆的火降了不少,可还不能轻易饶过她。于是他话锋一转,依旧凌厉道:“那你便告诉我,逃跑到底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