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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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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喝到第六杯后,嵇左铜第八次问了萧骁时辰,并确定了现在赵以恭还未下朝的确是有些晚了。
“这几日左丞相忽而暴死,朝堂不稳、民怨沸腾,陛下要处理的事情的确多些,日日案上的折子就能再多出来一摞。”
萧骁知道嵇左铜绝不是个省油的灯,陛下也处处在查他,但无论如何,人家的确有一张正义凛然的脸——尤其相处得时候长一些,他问什么,你不由自主地便要知无不言全告诉他。
“喏...”嵇左铜指节一下下叩着桌面,忽然想起赵以恭也极喜欢这个动作,尤其是他心情不爽或事情超出预料发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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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以恭左手敲叩着已经历过四代皇帝的龙椅,神色阴沉地扫视着底下的一干大臣。
剡王还在等着他的命令,指认薛然阻私通后宫、意欲谋反。
右丞相暴沪函正儿八经地站着,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怪异,像是万盛殿上正发生着的滑稽剧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赵以恭知道昨日一定出了什么岔子,满树锦鸣忽而腹痛,紧接着素以谨慎著称的廖欣竟没有搬出崔瑞仪为她撑腰,以及嵇左铜为何平白无故把廖欣擒来当作所谓“真凶”——再者,满树锦鸣的私通对象何时变为了薛然阻?
满家和薛然阻是唯二真心辅佐赵以恭的高阶大臣,看这架势,赵诚嗣和他背后的人是想要一下子把这两个都扳倒,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赵以恭刚要开口,满树锦鸣的父亲——紫金光禄大夫满幼全却急急站出来。
“剡王殿下,凡是揭露所谓罪行,不都要有人证物证,无稽之谈为何拿出来让陛下扰心?”
赵诚嗣若敢在朝堂之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些尖锐绝对的话,必然有些砝码和证据,这下看满幼全说话便知道他是个看不清局势的,不会使用计策,两——尽管如此,赵以恭还是隐隐觉得满家不可不防。
满幼全曾作为外出节使,也算立过功劳,其兄长满番却骁勇善战、能文会武,尤其作兵排阵十分了得。大郏建朝之初,边境小国骚扰不断,竟生生把开国皇帝郏元祖的皇后之妹掳去,囚禁迫害。十六七岁的少年满番骁勇善战,向元祖自告奋勇领了兵,竟真的将那一圈的小国打得连连求饶,约定年年上京进贡的就有九个。而后又连连胜仗,从未有过败绩。
元祖很是高兴,意欲将其加官。但同时也有所忌惮,尤其对一战成名、荣誉加身的所谓武将,并未把满番封什么将军,只做了紫金光禄大夫。却没想两个月之后,满番抛官出走,以后再无踪影。刚上任的二世皇帝成宗大怒,皇帝钦赐的封官你不做,竟三个月不到就出走,这不是实实在在打先帝的脸吗!
只是当时时局动荡,成宗刚刚即位,垂涎这个位子的人很多。成宗转念想着,先帝与我都忌惮这少年武将,如今他出走,虽折损一员大将,但威名尚在,用作镇压野心者有何不可?遂将其幼弟满幼全封做大夫。
“满大人,本王既然敢在天子面前揭露这等龌龊污垢,必然已有证据在此,”赵诚嗣转身面向赵以恭,“陛下...”
“剡王,朕知你此番绝不是开众位爱卿的玩笑。”赵以恭站起身,双手背于身后,目光一直捉着薛然阻和暴沪函,“但朕自然相信朕的大理寺卿和爱妃——何况薛然阻为先帝亲提良臣,又怎会做出这等私通后宫的谋乱之事?”
“陛下,这薛然阻作为大理寺卿,却在左丞相死后消极怠工、目无尊主,对刺客的调查敷衍了事。尤其在前日,圣上言薛大人未上早朝是因为突染风寒,臣专门前去探望,却发现薛大人身体健朗,在园中逗鸟,怎会有什么风寒之疾。剡王殿下必然是早早就发现了其不怀好心,这才于今日敢于谏言,通报陛下!”
赵诚嗣那一派的人中立刻有的跳出来,满眼愤愤盯着薛然阻,像是巴不得把他扒皮抽筋。
此话一出,又有不少人开始小声附和。
赵诚嗣见赵以恭还未开口,一扬袖呈上一封信笺。
“请陛下过目,臣有证据,信中绝为德妃娘娘亲笔,内容之□□露骨,臣实在不敢让其在手中多留半刻啊。”
赵以恭为这话又嘴角一抽,知道这必然不是赵诚嗣身后的那位“参谋”所教。也只有剡王这样没脑子的,能说出这种扫天子之颜的蠢话来。只是不知...
赵以恭看着淳公公接在手中的信封——只是不知,这么快就呈上这封所谓“证据”来,是不是也在那位谋士的计划里,还是又因为赵诚嗣一时得意而自作主张。
他余光捕捉到薛然阻身子一抖,直盯着这封信,像是陷入紧张。
淳公公小心翼翼地将信呈到赵以恭手边,“陛下...”
赵以恭看着那封信,知道这绝不是写给薛然阻的。但如今这场面,主动权却不在赵以恭手里,他们就算说是写给先帝的,赵以恭也不得不被牵着走,因为他们手握这板上钉钉的证据。若此时赵以恭说信不是写给薛然阻的,那必然就是写给别人的,万岁爷甘心做这绿毛龟?不管赵诚嗣和他背后的人想让这封信写给谁,赵以恭仅有的两股势力必然会有折损。到底是谁这么心急,才短短两年就想架空赵以恭,以至于用的出这种堪称卑劣的手段?
他轻飘飘接过信,瞥到暴沪函也紧紧盯着他的手。
“剡王,你可曾看过这封信了?”
“陛下,臣从没有擅自拆过这封信。自从昨日截下这封信,只在背面看到德妃娘娘的名讳,问那送信的差使,竟是要送到大理寺卿薛然阻那儿。这才急急禀告陛下。”
“绝无假手于他人?”
“臣一向以陛下马首是瞻,绝不会递交他人。擅自拆看天家信件,乃是死罪。”他说的正义凛然,看起来已经赢了一般。原本站出来附和的那个小官竟也渐渐挺直腰板,向薛然阻那儿挑衅地看。
“好...那你如何知道的这封信中内容□□艳俗,是个不折不扣的私通证据?”
“...”赵诚嗣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急,自相矛盾。
“陛下!德妃娘娘与薛大人平日并无交际,又非亲非故,后宫之人一概严禁摄政,德妃又为何平白无故偷偷写信交与朝中重臣?”那小官还算思路清晰些,连忙接上话。
赵诚嗣也像是有了撑腰,抬起头刚要开口。
“朕何时问你的话了?剡王正欲回答,你一个从品,竟以下犯上,与朕对峙,谁给你的胆子?”赵以恭一扬手,“剡王,这小官可是在你身边的?不懂尊卑,无视礼数,朕替你罚他可好?”
他嘴里问着赵诚嗣,却并未等他回答,一旁的淳公公心领神会,高声到,“来人呐,将这冲撞圣上的拖下去,革去官职!”
那小官一句话还没来的及说,一时心急抓住了赵诚嗣的衣袖。
“陛下,陛下我...剡王,剡王殿下!”
“干什么?狗东西,陛下还未发话,你倒先一步插嘴,本王还想再罚你几棍,还不快滚下去!”
赵以恭却仍眉头紧皱,面上装模作样不再开口,等着赵诚嗣又要如何说。
“陛..陛下,这人不懂规矩,臣以后再不与其来往。但他所言,却是臣想说的啊。”
“的确。剡王,你做的很好,截到这类东西并未擅自拆开欺瞒哄骗朕,”赵以恭重新弯起眼角,尚年轻的脸上虽还是稍显稚嫩,但仍让赵诚嗣一凛。“只是...”
赵以恭反手把那信笺捏在手里,慢慢悠悠地将其点燃在一旁的火烛上,霎时间火焰腾起,剡王赖以作全部希望的证据顷刻化为灰烬。
“只是这封信,不过朕假借爱妃之手,写给薛然阻的闲叙之语。竟让爱卿拿到,闹了这些笑话,实在是朕的疏忽啊。”他摇着头,面上仍笑着,像是不再系心这个话题,“众位爱卿可还有其他事要奏?”
赵诚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赵以恭挑眉反看回去。
自己好不容易谋划的竟然就这样被轻飘飘的撇回去了?
“陛下,那封信的内容...”
“剡王,你刚刚才告知朕你从未拆看过那封信,莫不是你还有什么隔物而视的本领?又或者,你在欺君?”
赵以恭沉声驳回去。颇具威逼之势地将他的话堵住。
“...臣不敢。”
赵诚嗣满腹怨怼但又无可奈何地跪下,十指不知道是因为恼愤还是恐惧抖得厉害。
堂上再无人发声。
薛然阻面上表情复杂,全无所谓误会解开的喜悦,盯着赵以恭的龙袍不知想些什么;赵以恭却无闲心看他,目光瞥向右丞相暴沪函,看其神色犹疑。
暴沪函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清官,但却因为一件事失去了先帝的信任——那时赵以恭不过刚刚出生——从此遭皇帝疏远。暴沪函痛失二子后,更是意欲辞官,却为什么原因又放弃了。
暴沪函有蒙古血统,长得极高大威猛,却在双儿尽死后变得沉默寡言,对于各种大事不置一词,尤其谨慎敏感。
先帝念其立功,并未革其官职。只是不再交其军权,暴沪函在朝堂之上,也不过做个摆饰罢了。大臣内的各种派别,他从不去沾染。这也是皇帝仍愿意让他位居高位的原因——好做控制。不至于宰相一职受人争抢,皇帝好手握实权。
赵以恭原本也想如此效仿。却又因为不了解当年一事的来龙去脉,稍有忌惮。此刻看暴沪函欲言又止,心中更是不解。
这件事与暴沪函有何关系?这一个沉默寡言,淡仇淡利的人又想得到什么好处?
其余各派别团体的人都诚惶诚恐着,想今日陛下果然因为触动根基而如此犀利。大堂之上一时竟陷入长久的沉默。
“退朝——”
赵以恭挥袖离去。淳公公应时高宣。
赵诚嗣此时并不急得走,先是凑到暴沪函身边,对方并未搭理,如平日一般转身就走。
他接着跟到立在原地的薛然阻,高仰着头觑他一眼。
“薛大人,您知道的东西必然比这朝上的人都多,今日为何一言不发呢?”
薛然阻没吭声,半晌回一句。
“剡王殿下,臣邻居家养着一公鸭子。”
“哼,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你给我扯鸭子干什么?”
“那公鸭子找了只臭鸡蛋,竟还当作宝贝孵着。”
赵诚嗣一瞪,紧接着呼啦啦地甩了甩袖子,那两撇油光发亮的小黑胡跟着一抖一抖。
薛然阻瞥他一眼,自顾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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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以恭下早朝后,德妃大概应该已经听闻了消息,让翠什告诉了守门的公公,日中可否到玮成宫用午膳。
赵以恭坐在轿子里听着淳公公战战兢兢地说,一时没答话。直至了赟世殿门口才应一声。
淳公公点点头,告诉翠什陛下答应了。转身就又看见赟世殿殿门被关上。
殿内颇凉。嵇左铜坐在椅上,一见有人进来立刻站起来,与萧骁一起行礼。
赵以恭随手免去,招萧骁过来,欲与其低声耳语,瞥到嵇左铜一脸无辜,却又放弃了,直接吩咐道,“萧骁,你去皇太后宫中一趟,且说今日午膳去皇后宫中用,有要事相叙。”
“陛下,您不是已经答应...”
“聒噪。我看你是和嵇谏官待得时间久了。”
萧骁乖乖闭嘴,向门外走去。
嵇左铜闻言眼角一抽,没有吭声。
“过来。”
宫女帮着赵以恭换下朝服。嵇左铜跟上去,想要问一问,却忽而觉得自己尚没有那个资格。
“朕的扳指呢?”
嵇左铜一噎,双手呈上去。
“解释解释?”赵以恭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对待嵇左铜,该生气的地方总是生不起气来。
“陛下前日醉酒...”嵇左铜看着那些朝服布料一点点从一国之君的身上滑下来,收进宫女的手里。裸露出来的皮肤柔韧平滑——这位新皇还未来得及征战沙场——但却在后腰处有着几块小小的燎伤。漂亮的肌肉在肌肤下随着动作流动着,像健美有力的牛肉被浅浅包裹,肩膀宽阔,背肌伸展,隐隐可以从侧面看见锁骨。
他站在赵以恭身后,只能看到其背部,但哪怕作为同性相妒的角度来说,这也的确是一个很棒的躯体,秀颀强壮。
“陛下前日醉酒,”他一时竟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硬拉着微臣题字。并说圣上您很信任我,认为我也算聪慧,强拉着夸左铜长得好看。”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末了又添上一句,“自然,微臣以为陛下更好看些。”
赵以恭一愣,接着在心里冷哼一声。公狐狸,他本身醉得就不算厉害,怎么可能连自己干的什么都不记得?题字一事他记得清楚,但如何又出来一个所谓...所谓夸人好看?
他换上轻薄的寝服,坐下后挥退左右,向嵇左铜招了招手。
嵇左铜抬脚迈过去。
“你且跟朕说说,你既然长得如此好看,为何不以自己的这些本钱,去攀上个女富贾,反而专门截在朕微服私访的道上?”
嵇左铜一愣,像是在酝酿什么含糊过去的谎话,好瞒骗皇帝,好躲过赵以恭,然后去找到一些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此走掉,丢弃自己的名字再不回来。
赵以恭想到这里,忽而自嘲地一笑,觉得自己这几日真是要被一滩又一滩的事情逼疯掉。做大郏第一个精神失常的皇帝。
他知道,在他真正把自己的根基立稳,真正找到一个他所能绝对信任并且能用某种方法握在手里的盟军前,这样的日子要过很久。
事实上,换个说法,他蛮享受这些——他很期待。
嵇左铜眼睁睁看着赵以恭脸上表情变化——先是困惑、不解而后愤怒、羞恼,直到最后嘴角露出一个晦暗不明的微笑。
嵇左铜描摹着淡薄浅色的唇上那一点小小的弧度。他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个。
“陛下,臣刚可是已经说了——”两人似乎都没发现互相之间那越来越短的距离,呼吸之间粘稠滚烫却又显得恰逢其时,仿佛再晚一些就会令人烦恼,“臣可是觉得您好看得多...多得多。”
赵以恭盯他几秒,忽而游刃有余地眨眨眼睛。
“依爱卿所言,朕真的如此好看么?”
嵇左铜不自觉又凑得近了些,“...不敢哄骗陛下。”
“当真没有戏耍朕?”
他凑得更近了些,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
“不敢...微臣不敢。”
当多年后嵇左铜回忆这件事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未如此奢望过赵以恭能再多说一些,好让他有理由凑得更近,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也可能很久,那张嘴就再不会说出一些甜蜜美妙的话,它只会被主人用来惹怒自己。
而现在,嵇左铜想要打破某个临界点时,赵以恭却忽而站起来了,霎时间一高一低的状态被破坏,嵇左铜一下子失去了自己自以为的上位身份。两人额头对着额头,鼻子对着鼻子,谁也没办法压制谁,又变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不敢就好,那脊杖已经到多少个了?这次就不给朕的嵇爱卿累加了。”他一笑,手拍上嵇左铜的肩膀,拂袖向殿外走去。
淳公公早已候在那里。
“陛下,若只是通知皇太后要去祥先宫用午膳,为何不让老奴去...”
淳公公说着,扶赵以恭上轿。
“你不是已经答应德妃了么?朕怎么能让你两边不做人?”
他开玩笑着,淳公公一时也不知道为何陛下心情变好。但龙颜大悦谁都高兴,他没必要去砸破砂锅。
“那陛下要去...”
赵以恭眯眼睛想了想,抽出扇子,一瞥手上,忽而发现自己并未把扳指给要回来,“祥先宫。”
“起驾祥先宫——”
嵇左铜愣愣地看着赵以恭并未向他吩咐什么就兀自走出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憋出两个字,“破人!”
他敲着桌子,越敲却越恼烦。“破人。”空旷的皇帝寝殿里这两个字像是能击出回音。
外面却忽而有人来报,“嵇大人,比想让我告知您前往祥先宫...呃,还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