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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天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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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樵行至桃花峪时,洪流已然过境。
彼时两岸水势皆深至丈余,一路所过,庐舍倒塌,牲畜漂没,百姓多半淹毙,财产悉付渡臣。决口之初,灾民竟趋高埠,或蹲屋顶,或攀树枝,馁饿露宿。器皿粮食,或被漂没,或为淹埋。饥寒之后,以三五灾民为首,率掘臭粮以充饥腹。情形之惨,不可言状。
城外五里处马车被人拦下,苏念樵掀了车帘去看,才道原来已是关卡。看阵势,县府衙役早就倾巢而出,更有披了铠甲肩负长枪的兵士,三五成列,城里城外的巡岗查哨,想来都是从附近行营调派而来的步兵。
念樵见了,不由心中冷笑,若早如此,哪至今日狼狈?
拿出腰牌递与守兵,见那起初还摆了一付大爷状、投着两股看你就是那江洋大盗的目光的三等军官,忽而全身汗毛倒竖,立定行了大礼,话已都不甚利索:“不知镇抚大人亲临,末将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苏念樵倒是笑得温和,伸出一只手指比在唇间示意对方噤声,右眼玩笑般一眨,那守兵只觉风一吹,眼一花,手上不知何时竟空了。
马车悠悠驶过,那守兵站了许久,才觉身上官服已被冷汗浸得透凉。如今连锦衣卫的人都到了,恐怕才是真正望见了比洪水猛兽还要令人绝望的地狱门口。
苏念樵却是把玩着手中令牌,眉心都扭在了一处,明明是那人送给自己应急的东西,明明无论何时都不想领对方的情,如今却也还是迫于情势拿出来用了。这份人情债,又要怎么还?
抬望天色,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开封府大牢就在府衙西侧一个大院里。赈银失窃一案上达天听之后,孝宗震怒,河南一省上至巡抚巡案,下至县令师爷,悉数停职在家等候发落,于是这个案子便交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手上。
那个年仅二十八岁的锦衣卫正四品镇抚大人,秋漠远。风神俊朗,其人如玉,若是随意换一个人,苏念樵怕也学不像,却偏偏是这样的两个人,一齐站在世人面前怕是都要恍一恍神,细细分辨出来,更何况是无从见过他俩的人?
倒不是五官面目有多相似,只是那一份风华绝代的行容作派,如出一辙。
说回这开封大牢,赈银案一干涉案人员,说是人证也好,嫌犯也罢,便都被关押于此。先是五六人一间的通牢,当时筵上的佣人厨子也有,席间助兴的乐师伶人也有,却是好一个王侯将相的后花园一般。念樵走了许久,才见真正关押重犯的单人牢房。拐个弯,望见一个身形佝偻的妇人背影,才试着轻唤了一声:“沐老夫人?”
那背影闻声,果然身子一震,回过头来,可不正是曾被江湖中人唤作木兰仙子,已故镇远将军沐忠的母亲,沐景兰,沐老夫人。
原来这趟押送赈银之路异常难走,京城官兵不惯水路,带着那么多真金白银,又怕沿途饥民闹事,因此托了山西平遥青山镖局押送,又恐失了朝廷颜面,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请了开封当地颇有声望的沐家老夫人坐镇一同上路,因此出了事后,所有涉案之人悉数下了大狱,无一人幸免。
而苏念樵,便是这位老夫人偷偷使钱差人千里迢迢自岳阳唤来的。
“可是岳阳苏念樵?”老太太见了念樵,眼中恍若黑暗里迸出了一路火花,尽是欣慰之色。即便开封大牢如此阴暗潮湿,遍地蟑鼠,老人脸上坚毅却是全无动摇,令苏念樵肃然起敬。
“正是晚生。”
“我信不过朝廷的人,我只信你。”
“夫人有什么要说?念樵必定谨记于心。”
“只有一件,世人皆知开封宣知萧敬初不谙政途,多年来往京官要员,从不见他登门拜访,今日忽作谄媚之态,老身不解。”
“念樵明白。”
老太太会意点头,淡淡一笑,却又好似想起了头等重要的大事一般,拉住正要起身告辞的苏念樵:“牢外可见一个聒噪不止的十五六岁丫头?”
苏念樵不解,摇了摇头,沐夫人便笑了。
“那是我孙女阿瑶,听说已在牢外吵了十几天,苏公子若是看见,便把她带在身边几日,权作帮老身化解了一桩麻烦。”
苏念樵游历大江南北,从来只得一人来去。可是此情此景却无由推辞,只有无奈苦笑。
别了沐夫人,念樵步出牢房,果见一个女孩正往看守怀里塞银子,看大小,约莫是七八两的锭子,不禁微皱了眉,高声道:“十两银子足够为百户灾民安置草棚大灶,何苦平白给他?”
看守一听,瞪了念樵一眼,不等破口大骂,女孩却先急了,叉腰望了苏念樵许久,已是气结:“我看我奶奶,干你何事?”
念樵冷笑,并不言语,身后却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白衣不染微尘,仿佛连尘土泥泞见了他也要退避三舍一般,不似念樵那般风尘仆仆。听他开口说话,亦仿佛真有余韵绕梁,三日不绝:
“我说这位兄台讲得不错,姑娘不妨听他一言。”
女孩一愣,不禁循声望去,盯着那白衣男子的脸,一时竟出了神。苏念樵听了这声音,眉心却簇得紧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直至身后那人行至身侧,朝他偏头一笑:“樵弟,别来无恙吧。”
苏念樵却是面无表情,抱拳略一躬身:“草民见过秋大人。”
来人呵呵一笑,“是谁出示了咱们锦衣卫的腰牌,如今怎么却向我行礼呢?我来这里三天,本是微服查探,如今你一来,倒不得不露了我的身份。”
“念樵救人心切,望大人勿怪,”苏念樵冷冷应对,却也知对方向来不是轻易嗔怪别人的人,此刻貌似不悦,却仿佛十分欣慰于当初亲手所赠的腰牌如今自己并未丢弃一般,“既不期与大人相见于此,念樵斗胆,想讨大人一个人情,沐老夫人年事已高,不知可否放她归家看管?”
少女听了,双眼不禁睁得老大。
白衣人却只莞尔:“沐夫人是此案要犯,若开了这个先河,人人来找你求我做人情,这案子可要怎么查下去?”
苏念樵听了却并不意外,只是自嘲一笑:“那便不叨扰大人办案,草民告退。”
“慢,”秋漠远缓缓回了头,直面苏念樵双眼,“你去哪?”
“洛阳已近在咫尺,大人说,我该去哪?”苏念樵并不回避,反而回望。
秋漠远点点头,两人相背而立,站了一时,却似心照不宣那般,一齐踱出了背道而驰的第一步。
名叫“阿瑶”的女孩沉思片刻,不再管秋漠远是何身份,反而直追苏念樵而去。
阴雨连绵时节,天色暗的十分早,苏念樵一路走来,见河堤两旁工人采石运土,日夜不息,却无银钱买米煮粥,心中便隐隐生出十分恻隐来。忽见一辆采石车载满重物,许是不堪重荷,竟在中途散了一地,远处监军大步上前一鞭挥下,皮开肉绽之声清晰入耳,一个骨瘦如柴的劳工已是跌在地上,登时血肉模糊。
“都睁大了眼睛看清楚,近日雨多雾重,把车上的绳子都绑紧了,再洒一车石,一日不给粥,干活!”
阿瑶抿紧了嘴唇,就要跳下去说理,却被念樵按住,示意她不可造次。女孩想了又想,终于听话坐下,望着身后开封府渐行渐远,不禁将头埋在双臂之中,不过转瞬,泪已噙满双眼。
冷不防头上被人扔来一顶袍子,抬头去看,竟是苏念樵身上的那件翠羽青衫,微微暖着,似是带有对方身上的温度。于是连日来疲倦委屈仿佛一起涌上,泪便再不听话,如珠抖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