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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披刑破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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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妪额前脸畔镶着的道道沟壑深纹,直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这些年在她身上留下的深重苦难;那双迟钝浑浊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睛,里面像是藏着太多苦涩的东西一样;两片干涸灰白紧紧闭合起来的嘴唇,也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般——
沈淙无声地凝视了这幅神容少时,忽而发现,他记忆中母亲的形容,好似又更模糊了一些。
他想着,是不是再过几年,他就连且母亲的样貌都记不清了?
最终化成虚幻的泡影,彻底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他不知道,若连那模糊虚幻的形象都不在了,他又该往何处,寄托他的思念,安放他的惭疚?又以何种方式,抚慰他的忧惧,平复他的不安——
想至此处,沈淙心上不禁不由地漫起细细的哀痛与深深的无力,半时开口道,“阿婆若是愿意,就与我们说说。”。
谢妩也道,“是啊,与人讲说出来虽不济事,却总也比闷在心里,再生出病来得好——”。
刘妪用粗糙手掌揉了揉酸涩赤红的眼睛,“小郎君、小娘子要是不嫌我这老妪絮叨,老妪就说说。”。
谢妩摇头微笑道,“阿婆请说”。
刘妪将手中陶碗轻轻放下,先是兀自感叹了一声道,“老妪家中原也薄有几分赀产——”。
而后才用那悲愁却平静的口气慢慢讲述起来。
也是听这刘妪慢慢述说,他们才知这刘妪,本家姓丁,闺名幺姑,彰德安阳人氏,母家以贩鬻烧饼为生。
却也难怪这刘妪当初言说,他那儿子刘脉是有一手做饼的好手艺的,想来是从母舅处学得的——
后这丁氏幺姑,嫁与祥符刘汋为妻,是为刘丁氏,生子刘迈。
沈淙听至此处,忽即想起熙攘楼前那汤饼店主所说‘伪契侵宅’事时,所提起的清源郡公时,那清源郡公刘沔却也是属祥符刘氏,心下存疑,便即开口问道,“却不知与清源郡公是有何亲缘关系?”。
却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竟在刘妪那赤浊眼睛里,瞧见即时的悲愤哀恨之色,而后述说的语声略一停顿,与他道,“算是同族”。
只这一句,也不再多说了,就只往下讲去。
沈淙也不再问,就只是静声听着。
就听那刘妪继续说道,依因她夫刘灼之父刘隽,方在不惑之年,就即溘然长逝。是以,刘灼与其弟刘浥,都是由孀母刘彭氏一手带大。
而他兄弟二人,都是个白蜡明经,多年不第,也就不再科考,安心守着祖产。
又由母亲做主,将千亩庄田给了长子刘灼,普济药肆则给了少子刘浥。
因兄弟二人,从小就感情甚笃,并不曾分家,仍是居住在一起。
其孀母、刘灼一家三人、刘浥一家四人。这八口之家,其和睦熙融之形状,乡人都是称羡不已。
而这一切,就在三年前为打破了。
一如所有王朝,成朝也将全国人口,以‘户’为单位,不论男女老少,皆按其籍贯、爵级、肤色、身高、家口、财产等条项,悉数登录在册,并依按其田亩财力多寡划等分第,作五等丁产簿,以便国家对人户进行统治管理。是谓,‘编户齐民’。
而国家又因依这每三年一清核撰作的五等丁产簿,对统辖下的所有人户,进行赋税的征收和差役的派发。
而成之赋税,也就是常说的计亩输钱的春夏两税,以及其它各种丁口工商杂税等,各类名目不一而足,此处暂且不提,只说成之徭役。
成之人户徭役,就其大类而言,大致可分为差役与科率两种。
其中差役主要针对的是乡村农户;而科率则是针对坊郭商户。
差役又分夫役、职役与差役三项。
所谓夫役,即是乡村民户按照丁口,应官府征调出丁担任筑城修塞、开河浚渠、输漕运纲等力役的义务;而职役,则是乡村民户按照户等,应官府征募出人轮流担任诸如衙前、里正等州县衙门诸职的义务。
而科率,又作科配,本是朝廷官府量度诸路风土所宜及民产厚薄,因按照优于当时市场价格,或与当时市场价格相当的价格,向市肆商户征购宫中府中日常所须的器用饮食等官物,以及配卖官库积压的盐、茶、酒等禁榷物品与沿海市舶司抽解、博买而来的香料等物的役目。
而这种‘征购’,是建立在‘自主自愿’的基础上,且其价格也是由市买司及其州县官员‘下行’与各团行商户洽商出来的时旬价直,即‘时估’。
也是因此,科率,在最初本是为叫作‘和买’的。
‘和’,即相互协商之意。
而因此为朝廷标榜为,‘取之有名’。
只后来变却了味道,不止上下经手官僚胥吏在下行科买时肆无忌惮地搜括勒索,市买司采买使臣更为邀功媚上,而将时估价直尽可能压到至为低廉,使得市肆商户不得不亏价供纳,甚或贴送填纳,进而导致市肆商户相继赔本失业,甚至窘迫而死。
而内东门司市买司宦臣主事,更是凭依宫中权势,在下行收买物品时,科索勒逼不说,甚或一再赖帐不还。
更有甚者,部分宗室贵戚,甚或退职居休官员,也与州县官员胥吏里外勾连,擅用时估科配特权,屡次三番地骚扰行铺,肆无忌惮地掠取物产——
发展至此地,与其说是科买,不如直说是掠取,这种‘自愿’变作‘强索’以后,其名称也就从原本的‘和买’,变作了先今的‘科配’。更有百姓就直接以‘科索强配’相称,一见到那些身上带着‘市买牌’的下行科买官吏宦臣,就即奔走相告,急声惊呼道,“索债的阎王又来了,快将好物什收起来——”。
‘收’起来,自然也并不能减少这些‘索债阎王’对他们的搜刮科索,也只是一句‘苦中作乐’的无奈调侃罢了——
这种团行商户按照时估轮流向宫府供纳官物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市肆当行’。其中向宫府供纳,则称‘宫市之行’;向州衙供纳,因其州衙又有‘直厅’之称,因称‘直厅之行’。
而行户向宫府供纳的官物并无定制,只是在宫府‘需要’时,即令团行商户按当时需数,依令行户依其等第高下,轮流进行分摊,并责令在限期内完纳。
自然,这些市买官员并不会挨家挨户去收纳购买所须官物,而是直接去找某行的当旬头,也就是被指定的轮差当行行户的临时头目。
不论这当旬头能不能按这‘需数’收取上来,这市买司官员就只向这当旬头取索。
若是收取不上来,当旬头就只得自己垫付赔纳。
是以,每岁的行户当旬头,最后都以破产破家以为收尾,甚者依因赔付无能而窘迫致死。
而祥符一县,街市货卖熟药的医铺药肆,总皆不过七八家。而这其间名号最为显大,实力最为雄厚者,当要属这百年老字号普济药肆。
唯能与之比附者,就只有私人以‘官号爵位’新即开办的官药肆,清源药肆。
国朝从来禁止市井盈利之家、伎巧贱工,不得私用官号开办门肆,唯独医药铺除外。
而这官号爵位开办的官药肆,不止会蠲除税赋,更可免于科率。
也是为彰以‘广活人民,恩济惠民’之意。是以,官员、士人多皆经营开办药肆,一为积蓄家族实力,二也是博取身后美名。
只这官药肆——清源药肆,其营运发展,就连富民乡绅开办的小门肆都且不如,就更不要说老字号普济药肆了。
究其原因,无非是其间药材方剂,价直恣为高昂,实非普通士庶所能消费得起的。
更者,还且出过几件‘假伪生药,伤害性命。’的告讼案子,这些讼案虽在后来都以‘诬告’作结,却也再无几人愿去清源药肆‘光顾’了。是以,其运作确是困厄艰难。当然,这是他话。
且说祥符县内为大药肆,清源药肆身为官药肆既有蠲免科率之权,轮差当行的就有普济药肆,及其它六家医铺药肆。
只,往年‘需索’之数尚还算合理正常,‘时估’之价虽是低廉,却也还可堪忍受。只若用心经营,总还是能在年末扭亏增盈。是以,并未对他们普济药肆造成至大的影响。
只这年的‘需索’之数,直是去往之年五倍不止,而‘时估’之价,更是只有去往的十分之二三。
如此全不只是贴送赔纳的问题,而是即便倾他们六家之所有,也无可能依数供纳。
身为当时当旬头的普济药肆店主刘浥,因亲身去祥符县衙,找当时的祥符县令韩律请求,能否能将那‘需数’减少一些,哪怕是稍能蠲免一点也好。
抑或是,将那‘时估’提高一些,他再从别的地方想想法子。
至不济者,也能将那‘时限’酌情宽缓几日。
只且十日,他们实在无法如数供纳。
刘浥的百般请求只得了韩律一句,此皆朝廷三司所定,他们只依令行事,并无权关问。
至后,还且因与县令韩律理论时,几句稍显过激的言论,而为韩律以‘詈骂官长’之名,杖却二十,又为衙吏驱赶了出来,并责令其如期完纳,不如即将他拿狱严办。
刘浥也是无法,只得回到家来,尽力去拼凑。
然却集合六家之全力,也只得‘需数’之半。不得已,又再以恣为高昂之价,向京中几处大药行急购得另外半数药材,最后总算堪堪凑齐那‘需数’。又依循往例,再往里添补了二分,以为州县胥吏的‘进奉’,才与同其子刘迁驱车供纳与州衙。
本以为这岁科率,总算就能了结了,却不想在交纳之时,县中胥吏挑拣出的‘次品’,竟远远超过他往里添加的那‘二分’,几乎将其中半数都挑拣了出来——
刘迁看着父亲,无论对他们如何好言恳请,甚至是卑语求乞,那些人都是不管不顾地还要往出挑拣,终是无法忍耐地默声弯下腰去,将地上四散的药材,又再拾放回去。
而他这动作,不止惹得胥吏扬声喝骂,还且抡起棍杖打将下来——
刘迁实实受了几杖,又见父亲为了护他也挨得一杖,腰身一时都无法直起来。双目之中噌地窜出两团火来,趁势夺过其中一人手中的棍杖,冲上前去,不要命般将那几名衙吏全数打倒在地。
却也只是因事出突然,那几人并无防备,才让他占得了先机,落了下成,吃了这遭暗亏。
不一时,就又来了一队衙吏,将刘迁压在了地上,又再拖到县衙牢狱去了,直像是拖着一条死犬。
又令刘浥三日以内将供纳药材补足,不若就将他一家都下狱拿办。
那已就是极限了,刘浥哪还能再寻出那样数目的药材,无法只得哀声求告。
那祥符押录柳倾倒真是好心地替他出了个主意,这县衙之中却还有积压的药材未曾配卖,如是,他倒是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刘浥也已管顾不得那‘积压’药材,本就是出自他们这些年的‘供纳’,只得千恩万谢地表示愿意接手代销这批药材,并以倍价的价格买下了这批药材,添补上了那供纳阙数,才将这岁的科率给付完成。
至于刘迁,那祥符县令柳律因以清源郡公之情面,赦去殴詈徒刑,允其折杖听赎。
最终以‘臀杖九十,赎铜百斤。’之判决而结理。
普济药肆经此一遭,虽还不曾破业失产,却也已呈凋零衰败之态。
而此事却还未曾结束,没过几日,专掌宫中用物采买的市买司主事苏子仁,忽来到他这普济药肆,与他叙旧闲聊了半日——而那话里话外,竟是要他向宫中‘自愿进奉’五百斤专治头眩之疾的兔头骨,以示与皇母的孝忱敬养之意。
还道,他是特意将这样好的‘时机’转送与他这族姨侄的——他那族兄清源郡公之母,即是苏太后之妹,是以才有此一说。
刘浥心上只是有苦难言,却也并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之心,只因这苏子仁乃是入内都知苏匝的义子,而苏匝背后就是苏太后——这苏匝便就是因这一个‘苏’姓,而为苏太后当作本家,极是恩宠,越级拔为的入内都知。确非是他能开罪得起的——
而要凑齐那五百斤兔头骨,刘浥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转卖去普济药肆。
其母刘彭氏、其兄刘灼自无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就将手中积蓄全都给了刘浥,让他得以先将眼前繁难解决。在母兄相助之下,总算将这兔头骨凑足了数,自愿进奉给了市买司主事苏子仁。
然刘浥这口气还未来得及完全松懈下来,就是皇城司提点官赖理因以供纳官物价格不当,欲以欺罔官钱的罪名,命皇城司司兵上门来缉捕他们父子二人,其女刘迎也因死死护拉着杖伤未愈的兄长,也为皇城司司兵一并捉走,下了皇城司狱。
直到刘彭氏及刘灼一家人从庄田回来,救起依因撕扯头撞在门槛上,而昏厥于庭院中的刘浥妻子刘卞氏,一直等至刘卞氏悠悠醒转时,才从其口中得知全情。
刘灼因于官府上下求三拜四、东央西告地一直过了半年,家中庄田几乎变卖无几了,才总算得了准信,能将弟弟侄子侄女从皇城司赎救出来,可他见到的就只有全无人形的弟弟刘浥。
而侄子侄女,早已送了性命。
皇城司司兵只说是,畏罪自杀。
他们却还是得知了确因,刘迁并不意外是为拷刑至死,而刘迎,却是不耐欺辱撞柱而死。
闻知此讯息后万念俱灰的刘卞氏,于无人时投了井,刘浥也在不久后自缢了。
其弟刘浥一家去后,刘灼因就将普济药肆这份濒临破产的式微祖产接手了过来,他却也非是个经营生意的好手,当初也是因此,才从母亲手中承继了庄田,而非药肆。
如今,陡然让他经营,便再是煞费心思,也无可能扭亏增盈,也就只是听其自然。
唯任药肆内只有两名从尚药局退职的老医师,于药肆间其间坐堂应诊开方。
其经营,虽不至竭蹶惨淡,却也全无法营利。
好在刘灼也不为营利,只是为将这份祖产勉力维系下去而已,总不能让这百年老业断送在他手上。
实则便真是经营好手,面临这种景况,实也无法施展。
他们都知道,普济药肆,再经不起,哪怕一次科率了。
而这科率,一岁之间,少则二三次,多则五六次。
是以,普济药肆破产停业,也只是时日长短。
但刘灼也是没法奈何,只能经营得一日,算得一日。
清源药肆倒是愿意接手,那出价倒也公道。收作官药肆,亦可免去科率。
可这药肆,毕竟是祖业,不好如此转手与人,也就未曾答应。
只让刘灼未曾想到的,比之普济药肆停业,更先来到的,却是衙前职役。
而这衙前之重难困弊,以致应役之家常常披刑破家者,乃是人所共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