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渊》在下不止

12、九霄花火艳人间

　　云戮也依言回到花海时，夜幕降临，明月高挂。

　　披上夜色的娇花锦绣早已失了白日烈阳下的妖娆柔媚，却执意散发出黑夜难盖的馥郁香气，如同争宠一般，绝不愿自己可贵的正盛芳华被悠悠岁月淹没吞噬。

　　夜幕下的花海安详静谧，四下充斥着的醉人花香，更似一曲无言宴乐，叫人沉溺酩酊，独享酣然。

　　雪禅在此处摘花编环，扑蝶捕雀，习武练功，转悠了约莫两个时辰后，才于一旁树丛草地上，披着昏暗夕阳沉沉睡下。她习惯于清净无扰的丛林深谷，也因此等待云戮也的这几个时辰，反而让她自出谷后，难得自在了一回。

　　雪禅是被烟火爆裂声吵醒的。

　　她睁开惺忪睡眼，眸子里映出天际华彩，半边黑暗被照得亮如白昼。

　　云戮也同她一道躺在草丛里，或因多日少眠，此刻正陷于沉睡。

　　他睡着时，呼吸极弱，睫羽不住轻颤，薄唇微抿，整个人比平日里少了些疏间孤高，多添了许多温和柔润。

　　雪禅侧过脸，目光穿过交错生长的野花杂草，落在云戮也的脸上。

　　大约是过于劳累，那张无暇面庞血色浅淡，略微憔悴，看着愈发惹人怜惜。

　　“烟花比我更好看。”云戮也突然睁开了无睡意的眼睛，盯着雪禅道，唇边有难以抑制的笑意，“要不要去城中看烟花？那里的更漂亮。”

　　他离开梨源亭后，便一直忍不住弯着嘴角，像是要把过去十八年来，脸上缺少的那抹笑意生生补回来一般。

　　但眼下，他并不想将心事告诉雪禅。

　　这突如其来的羁绊情愫，既能令他惊诧不已，自然也会吓坏了少女。

　　就让这份难耐悸动，独独折磨自己便好。至少等到她对他生出些微好感，再同她坦言，兴许能少些冒昧，多些稳妥。

　　“你何时醒的？”雪禅问道。

　　“你醒过来时，我就醒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好，是近几日睡得最为安稳酣畅的一觉。

　　那时他躺在草丛里，望着身边少女的恬静睡颜，不知不觉，竟有了久违的困意。

　　那困意缘何而来？是因身边少女所致，还是因山路崎岖，无法依托于武功，只能徒步行至于此，过于劳累所致？他并不知晓。

　　只是少女睡颜，令他莫名心宁，便卸下了沉重防备，得以无梦一眠。

　　云戮也自幼眠浅，即使在寝息中，也对身边的气息流动十分敏感，是以雪禅睁眼瞬间，他就不自觉地醒了过来。

　　他佯装沉睡，就想见见少女片刻惊诧。

　　“我竟不知，你还喜欢捉弄人。”雪禅嗔怪道。

　　“小时候没有朋友，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朋友……”

　　“你就想捉弄我了？”雪禅打断他，反问道。

　　“不敢。”云戮也笑起来，“我多少会害怕这个朋友不理我。”

　　“你看起来心情倒是好了很多。”雪禅挑着眉，一本正经道，“但你可不能欺负我。”

　　他今夜反常得很，话又多又皮，但并不令人生厌。雪禅便顺着他的话头，多逗了逗他。少年脸上一向吝啬的表情，也在瞬息间变化纷呈，却样样合她心意。

　　“不会的。”云戮也忽然敛起笑意，“我不会欺负你。”

　　“我会保护你。”他说得极真诚，就像一个誓言，“只要你愿意。”

　　雪禅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粲然展颜：“我不用你护着。”

　　“我能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你。”她注视着他漆黑的眸子，“只要你愿意。”

　　少年给了她一个誓言，她便还他一个誓言。

　　她不想亏欠他，哪怕只是一句遥不可及的承诺。

　　云戮也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他长在星云阁，极少受人保护。师父对他，多得是严词厉色，连温言细语都算少见。

　　星云阁里，犯错之人要受罚，练功懈怠者也要受罚。受罚者不仅要受皮肉之苦，更有意志上的极端折磨，那番经历，无人能简单释怀，也因而造成了星云阁上下，连侍婢都武艺高强，身怀绝技。

　　他在这样严苛骇人的环境下长大，却从未有人说过，要来护他。

　　可星云阁外的少女，竟信誓旦旦地说，能护好他。

　　无论真假，只要她说，他都愿意一信。

　　一时间，他竟莫名生出些难过。

　　倘若他能再早一些遇见她，日子是否会好过许多？

　　至少，有个人会同他说，来保护他。

　　在那些难熬的岁月里，他便可以悬悬而望，待一个人前来护他，哪至于万念俱焚，心如死灰。

　　“戮也。”雪禅轻唤了一声，将云戮也的心绪拉了回来。

　　“海角天涯，我既是你的朋友，你就可以依赖我。”她仿若回应着他的心声一般，说道。

　　她眼里明晃晃的光亮，令朗月失色，花火皆羞，却独独照在少年心上。

　　“雪禅。”云戮也朝她伸出手，手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想去看看城中的烟花吗？”

　　他看着她，眼眶不知是否因天边火光过于绚烂磅礴，漆黑瞳孔周围竟漫出点点猩红，似弱柳扶风，脆弱至极。

　　他说：“和我一起。”

　　于是，雪禅微凉的手被极其小心地包裹在少年的手心里。

　　其温热触感，似消冰暖阳，以不容抗拒之姿，缓慢渗透，直至侵蚀湮没。

　　轻寒春夜，于相携之手间，多了一片清澈碧透。

　　一汪碧水，一平如镜。

　　镜中所映，乃谪仙幻影。

　　他们缓步人间，相视而笑，旦暮千载，长终无穷。

　　人间因此簪星曳月，霞明玉映。

　　传说里，这片土地依神血而活，含混了仙神羁绊，聆听了百年祈愿，才得以重塑新生。可往后日月，并未有多少人在意神明如何过活，是否安好，能否欢愉。

　　狐仙大人仅为山中仙子祈福请愿，满腔热血，单献一人，求赐一世，康健无虞，却误打误撞，换来凡间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世人仅为天宫火树银花嬉笑逐闹，抛却忧扰，借光一夜，偷闲一时，贪欢片刻，却逐连忘返，身陷虚幻绚烂，踟蹰不前。

　　所幸仙神并未将希望寄托于愚钝凡人，虽也曾遍体鳞伤，疮痍满目，却总算苦尽甘来，不负苦心深往。

　　花阳之夜，亮如白昼，漫天华彩，遍地斑斓，天上地下，野兽苍灵，自始至终没忘那日寂寥百年的仙子，对着苍茫天地，展颜一笑。

　　眼里只装着等了她百年的狐仙大人。

　　一觉醒转，三千繁华，故人依旧。

　　一如初见，妙岩金光，衣袂绝伦。

　　“戮也，你说传说里的仙子真的忘了狐仙大人吗？”雪禅坐于危楼檐边，目不转睛地仰头望着天际不断升起的璀璨烟花。

　　云戮也坐在她身侧，闻言看向她：“忘或不忘，大概都不重要。”

　　“怎么说？”

　　“若是按着故事后来的发展，他们携手归隐，那么先前发生了何事，便都无关紧要。”云戮也若有所思道，“若是……他们没有在一起……”

　　“那便不圆满了。”雪禅截断了他的话，喃喃自语，“不圆满的故事，不好。”

　　云戮也看了她一眼，眉眼带笑，面露赞同，嘴上却不依不饶：“可悲剧隽永。”

　　“沈家小姐都说了，他们最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何必妄自揣测一场不存在的悲剧。”

　　云戮也见她神色显出不满，便立即换了个话题道：“我觉得沈家小姐，不是什么好人。”

　　“你且说说她哪里不好？”

　　“她今早对你明嘲暗讽，口中还总是聒噪地说个不停，怪烦人的。”

　　云戮也有些后悔在江州路过时，顺手救下来这一群大家闺秀。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得以与雪禅继续相处了下去。

　　这世间之人不像她，从不扰人。

　　“就这样？”雪禅斜着眼觑他，觉得他那番说辞过于敷衍，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去讨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就这样。”云戮也肯定道。

　　雪禅想了想，眸中忽现光亮，似是参透了其中奥秘：“那或许是因为小姑娘不合你的眼缘。”

　　云戮也寻思了半晌该如何作答，最终泄气一般，干巴巴地说了句：“你说得对。”

　　“往后见着她时，我们还是绕着点路走吧。”他撇着嘴，补充道。

　　“这又为何？”雪禅好奇，即便是不合眼缘，也不至于这般生厌。

　　“我始终觉得此人不善。”云戮也单手支着下巴，摇头道。

　　天边烟火绮丽，一朵热烈于一朵，以震耳欲聋之势，高高盛开在黑夜华盖下，将人世间所有的嬉笑怒骂一并遮掩，余留五光十色的昙花一现，和照亮城池的浩瀚苍宇。

　　雪禅不曾见过这样的夜景，欢腾喧闹，花簇锦攒。

　　她记忆里一直住着的，只有繁星空谷，万籁俱寂。

　　世间风貌，高山流水，何须一分轩轾。

　　万物生灵，春兰秋菊，何须一较高下。

　　只要真切地热爱这片山河，心容万物，百纳海川，那么无论何种景象，都是最好的人间。

　　“想什么呢？”雪禅回首时，见白衣少年盯着她出神，问道。

　　“你笑起来格外漂亮。”

　　满城烟花盛景，不及她莞尔一笑。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从不及她惊心眩目，荡魂摄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