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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桂圆幸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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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槽女巫在幽黑的小路上走着,身上穿着从未变化过的女巫服。小路斗折蛇行,曲折得像是大脑表面的沟壑,永无尽头。事实上这里就是她的大脑表面,或者说,是她的精神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探索世界的一切谜题,除了她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样的事。在她看来,那些平庸之辈都是地上随处可见的虫子,是卑微而渺茫的存在。和他们相处时如果不保护大脑的话,就会掉一地的智商。不好不好。
唯有此处,摆脱了时光的摧残,摆脱了尘俗的干扰,是唯一值得她动脑去想的事物。可以说,在分割点后三分之二的人生里她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平缓的道路上写满了女巫公式,她凝望着路面,在思考中默默地行走着。无数纷繁复杂的谜题闪过,在超越超级计算机的速度下被一一解决。正当一切如常之时,她的头突然碰了个大包。这条路到头了。
不安在涌动。
一刹那,所有正在被思考的问题全都被抛到脑后,只剩那个曾经研究过并被轻而易举证明了的命题从错综复杂的关系线中浮上来,从路的尾端到尽头,占满了整条小路——“这里是没有尽头的。”
不安在涌动。
她从冷如山石的状态脱离出来,如果不是立即启动了保护机制,大脑差点就要陷入崩溃边缘了。她咬牙对着面前无形的墙壁砸了一拳上去。
“开什么玩笑!”
情况不妙,须得来一发吐槽。
“真是像炼金女巫一样麻烦的问题。”
“蠢钝,蠢钝的世界。”
吐槽完后她试着凑近那堵墙壁,直到离得很近了她才看见墙壁的那头,巨大的月轮占满了她的整个视野,在黑暗的宇宙中缓缓转动,表面的陨石坑甚至月面上的尘迹都清晰可见。
“宇宙那么大,只有月亮离我们那么近。”在分割点之前的模糊回忆中,她曾对那时身边的人说过这句话。成为女巫之后她也确实研究过月球正向地球的那面,可是现在有关的研究成果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不安在涌动。
她重新睁开双眼,外面的世界清晨依旧。这是她进入精神世界最短的一次,不安感仍充斥在她的心里,久久不散,直至内心诞生出她从未感受过的恐惧。
“这里是没有尽头的。”
她打了个寒噤,下了床冲到洗手间里,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后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无人的小路上,封闭的墙壁泄出一丝肉眼可见的裂缝来。
一望无际的水池在纯白的天空下荡漾,少年百无聊赖地回头,突然惊喜地喊:
“君生啊,你也下来玩吧!”
陈君生矫健地走到水池边,没有跳下去,而是扶着膝盖问:“少年,没记错的话现在是上课时间吧?”
秦良自觉没趣,缓缓游到了水池边,背靠在池壁上说:“上课的话,会被那群家伙宰了哦。”
“不是都学会打架了么,你?”
“和那也没关系,反正我这样的人早就被社会抛弃了吧。”
他翻身伏在水池边上,抓过池边的香烟为自己点上了一支。
陈君生看了他很久,又看向天边,说:“少年,你该有雄心壮志吧?”
“雄心壮志。”秦良自嘲似的重复。
“我知道你,你每次打架都是被迫的,从来没有自己主动找过事儿。你不是真的想当不良,只是在自保吧?”
秦良没有说话,手中一点点燃烧着的烟很久才吸上一口。
“不过,抽烟喝酒也不能让你变得更强吧。”陈君生调侃,看上去随意而老成,“年轻人总爱伪装,装来装去,也没装出个什么名堂嘛。就像少年插兜多半是为了装酷······”
“那中年插兜是为了什么?”秦良半开玩笑地问。
“掏东西咯。”
陈君生从兜里掏出一副墨镜,秦良接过后疑惑地戴上了,“早上还要戴墨镜?”
“能让你看得久一点。”
“看?这世界真的有光可以看么。”
“我说你啊,该有点雄心壮志了吧。”陈君生双手交叉,向前方看去,“不良少年的身上都丢掉了很多东西,你身上也丢掉了很多东西,不过你最不该丢掉的,就是对未来世界的期望啊。你不是有勇气打破现实的那号人,但你怎么知道未来的世界没有光呢?”
秦良凝住了,半晌才低声嘟囔道:“我等了那么久也没等到嘛。”
“因为你根本就是瞎了啊。现在把眼睛借给你,很快,光就一定会找到你的脸上的。”陈君生的手指向秦良身后,“你看,天已经亮了。”
秦良转身,墨镜的镜框里,一抹不可阻挡的白色光点冉冉升起。这就是蕴含着新生的无限力量。
“去捡回相信的勇气吧,少年。”
察觉到声音的渐远,秦良猛地回头,陈君生果然已经走远了,不知什么时候还顺走了他手上的烟。
“干嘛每次都只见这几分钟?!”
“教你珍惜时间啊,少年。”
陈君生依旧背对着他,要用隔空大喊的方式才能被他听见。
“我也不是没内血气方刚的时候,只是那样的日子已经理我太远太远了。”
现在是第二节课,时金和凌并排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两人看上去都很衰。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
“时金,起来回答这题。”
“诶·····”时金缓缓站了起来,看上去很不情愿的样子,“选······E吗?”
“哪里有E?你又捣乱是吧?”老师怒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学没学样,整天懒懒散散的,字写得也和狗吐出来的一样!你坐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也有很认真地在学啊。”她小声嘟哝。
教室短暂地寂静下来,随后爆发出一声怒吼:
“滚出去!”
她被迫离开了座位,露出了身后安心地闷头大睡着的凌。
“还有海凌!”
走廊上一阵风拂过,时金将头发变回了亚麻色,呆呆地看着脚尖。
“唔······”
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害怕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既然都被赶出来了,也不能闲着。我们去城南的公园好了。”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凌终于一点点放下心来。
“好啊,那我们就去玩吧。”
她们偷偷翻出校墙外,在城市错综复杂的交通道路中一路向南行进。工作日的白天,街道总是空旷而寂寥,每个角落都散发出惬意的气息。太阳印下的光斑从树叶的缝隙照到人行道上,偶尔风起时才微微晃动一下。隔开繁忙的写字楼后,这里像是离心分离后的沉淀留了下来,街上只有年迈的老者或未满学龄的小孩。四周的一切都埋藏着岁月静好下的悠悠脚步。
“小姑娘,你的头发很漂亮啊。”街边长椅上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笑着对她说。她的口齿已经含糊不清了,可是说起让人开心的话来还是那么利索,慈祥的笑容洋溢在脸上柔和的皱纹里。
“谢谢!”时金由衷地开心起来,像小孩子一样抚了抚阳光下近乎透明的亚麻色发丝。
一路的商铺此刻也因客人稀少而慢了下来,店里的人或是抬着凳子坐在门外晒太阳,或是收拾着店内为下一场高峰做准备。时金好奇地向每一家店内看去,普通的日常场景在她看来也显得极新奇。
原来城市里还有这样缓淡的美好。
“小姑娘,送你一朵花吧。”花店门口的老板看她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拣了一支灿烂的洋甘菊递给了她。
“哇,”时金接过了洋甘菊,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欣赏着,“谢谢你!”
两人走过了花店,凌直直地看着那朵鲜花,说:“果然时金很耀眼啊。”
“那凌就更耀眼啦。”时金将花递给了凌,“城市里平凡的善意也很弥足可贵啊。”
城南的公园很快就要到了,她们决定买些柑橘带过去吃。
“一斤是多少啊?”凌挠了挠头。
“是500克!”时金积极地回答道。
“我是说大概有多少个柑橘啦。”
她们提着凌买好的柑橘进入了公园,借着山溪洗净了柑橘,在木桥上坐着吃起来。时金刚张开嘴,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问凌说:“植物也是生物,对吗?”
“嗯。”凌点头。
“那柑橘被吃掉的时候,是活着还是死了呢?”时金又问。
凌想了想,说:“嗯······应该是活着的吧。”
“啊!”时金震了一震,“那么我······”
“不吃了吗?”凌期待地问。
“我必须要吃得轻一点才行了!”时金说。
公园比街道还要寂静,就连街上偶尔能撞见的匆忙行路的路人都没有。但这样的公园在时金看来却一点也不单调——规规整整的人工草坪上有翻过的沟壑,长椅上有木板坏掉又补好的线索,桥上系着的风铃铃铃作响,还有空气中薄薄的柑橘气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点来到这里,留下不同的城市痕迹。正因为有这些痕迹,公园才成了城市美好的一隅。
“怪——柳——”时金照着树上挂着的木牌,拖着长长的音念了出来。
“是柽柳。”凌纠正了她。
时金嘿嘿一笑,在随身笔记本上记下了。
凌转头,望着飘零在水面上的花瓣,对时金说:“叶子长出来,花就该落了。”
时金也望向水面,层叠的花瓣汇成了粉色的海洋,在微风中缓缓飘荡。
“你知道吗?夏天本来都没有柑橘吃的,是因为科技发展了才种得出来。”
时金久久没有回应。凌不安地转过头去,只见脱下鞋袜的时金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你怎么了?”凌被吓了一跳。
“没怎么啊。”时金匆忙之中简短地回了话。她捡起两根树枝,同频率地轻触水面,泛起的涟漪交织又分离,彼此碰撞又各行其道。这时凌终于看明白了一点,“物······物理实验?”
时金看得很认真,过了很久才回复她:“是波的干涉。我一直觉得这个很好看,想弄清楚它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可是从书上看来的那一大串文字就是弄不懂也记不住。”
她蹲下去仔细研究着,不顾沾湿的衣服,相同的实验一直重复做了好几次。
“明明这都是别人已经研究出来的东西了,为什么还要再自己钻研啊?”凌不解地问。既然已经有了,直接拿来用不就好了吗?
“可那不是我真正拥有的东西啊。我还没有亲眼去看过、感受过,那样的美好对我而言就永远隔着一层膜,永远不属于我。美好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我认为是这样来着。”
凌目光淡淡地看着她。
“这样的道理,”时金捡起落到地上的桂圆,也回过头去看凌,说,“就像桂圆!”
“桂圆?”凌身子向前一靠,趴到了木桥的栏杆上。
“从外表看上去,桂圆根本不像是能吃的东西嘛。但如果亲手剥开皮来的话,”她将桂圆丢给凌,“就能获得超级美味的桂圆肉啦!”
“总感觉我快追不上你了呢。”
“我也只是想要看到更清晰的城市而已啊。”时金笑,又开始摆弄她的实验。
“唔,清晰吗?”
“是的,更清晰的城市。”时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向凌站了起来,“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
“我不再找我的{城市}了。”
凌错愕了,“啊?”
“这几天里,我已经渐渐明白了。我不能照别人的样子活着,所以,我不再找我的{城市}了。”
“那你······”
“我要重新创造出一个新的{城市}。”
“诶?”凌瞪大了双眼。
“可是长出新的{城市}就面临着‘我究竟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的问题,不过好在我心中也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我想,如果找不到自己的{城市}了的话,那我就成为凌那样的人吧。”
凌彻底怔住了,不敢相信地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迟疑地说:
“什······么,难道你甘愿成为我这样的人么?”
“嗯。”
“这样的我,一无所有的我,一无是处的我?”
“嗯。”时金肯定地点头。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寂静的木桥上一阵狂风涌过,伴随着凌怒不可遏的怒吼:“你不可以成为我,不可以活成我这么窝囊的样子!你该成为的明明是那些人才对,那些东西才是你该拥有的——过人的才能,超乎寻常的意志,强大到足以称霸的力量,你该有的是这些才对!不是吗?为什么要成为我?为什么要那么无能?明明你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告诉我的啊。”
她缓缓蹲了下去,痛苦地抱头倚在木桥的横栏上。
“可是,凌并不无能啊。”
她抬起了头,噙着泪的双眼看向时金。
“凌在我眼里很可靠,很宽容,当然也很美好啦。其实这就是我在追寻的城市美好的一部分,就像徐珍同学追寻光中的那个身影一样。凌,是我视若珍宝的明珠哦。”
凌久久未动,脸上的神情变化莫测。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向公园外仓皇地逃跑了。
时金望着她的背影,独自呆愣在原地,不明白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难道她又错了吗?
庄园的林猎场前,管家持着精美的特制长猎枪,单手拨动了怀表的时针,像是在弦之箭蓄势待发。
这一次他只靠猎枪短点射。也就是说,他不会留给自己任何弥补失误的机会。猎枪平平抬起,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冷冽的白光。他对这柄由亚神亲手创造的猎枪已了如指掌。猎枪一共能装十八发子弹,每颗子弹的爆发力不亚于二战时期的30-06 M2普通弹,但出膛的速度只是能配备其的81式猎枪的0.5倍,这要求他必须以更准确的精度击中每个目标,不是快也不是慢,而是转瞬即逝的那唯一一个点。
风声,距离21米,体型近似小轿车,目前以15米每秒的速度持续逼近,在进入最佳射击范围后被击中倒地,误差0.1秒。
脚步声,距离50米,速度20.6米每秒,命中,误差0.08秒。
黑影,距离35米,速度百米每秒,改变射击落点后近距离命中,无误差。
他逐渐找到了状态,像是优秀的舞者脚尖贴着钢丝跳着炽烈的舞蹈,精确无疑。对于足够高级的怀表来说,斑驳的外壳丝毫不会影响其利落的走时,管家这样评价他的执行力,尽管这并不符合作为一名管家该有的谦逊风度。
他必须成为一名当之无愧的管家。
八个目标,十六发子弹,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狩猎。然而就在最后一个目标被锁定后,他忽然停下了射击的动作,毫不恋战地全身而退。
临时摇铃在召唤他。
他在进入大厅前边走边整理了着装,将西服外套皱起的一丝褶子用宽厚的手掌抚平,然后怀着虔诚圣洁的心灵走入大厅,在亚神的身前恭敬地行礼:“公爵大人。”
“我需要回人间一趟。”白色的纸条面向他。
“在下每天都会到人间巡查,目前除了您已清楚并安排过的事外,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字迹逐渐变化:“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去。”
管家受宠若惊,“是在下理解失误了。”
“巨大的引力很快就要把幸存牌卷进去了。时机快要承受,我想我们不得不拉一把了。”
“是,公爵大人。那封信在下随时都带在身上。”管家微微躬身,“另外,关于秦先生······”
“持续关注吧。”
“在下明白了。”
与往常毫无变化的上课铃声响起。
“同学们好,下面我们开始上课。”
全班同学起立,深鞠一躬并齐声问候:“老——师——好——”
与此同时,柜子里的一小个细胞团开始增殖、分化,成型后变成了一只人耳。
增殖女巫藏在绝对无法被人注意到的暗处里,靠那只留下的耳朵听着教室里的讲课声,毫无波澜地看着被平行的缝隙框住的天空。这是她第一次“听课”,这种事在以前的她看来于生存毫无意义,虽然连炼金女巫都劝她去上学,但她还是只看新女巫学有关的东西。
不过现在她明白“生存”和“生活”不是一回事了。
课堂上讲的那些东西她都没个确切概念,不过她注意到了一句话:
“当前的社会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
美好的生活······
这里被框住的天空栅栏已经不再是她所需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