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嘿咯咯——嘿咯咯——嘿——”
“嘿咯咯——嘿咯咯——嘿——”
“苗家四月八咧——姑娘回娘家哟——”
“飘向的黑米饭——香甜的糯米酒——”
杨小满从梦中惊醒,不禁有些恍惚,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正乘坐在回乡的中巴车上。刚刚是……靠着椅背睡着了?不适的揉了揉额头,正想看看是哪个没素质的在公共交通上开外放,就又听见了熟悉又陌生的旋律。
“高山木叶笑微微——十八满哥你会吹?——你若吹得木叶叫——木叶传情不用媒——”
杨小满被歌词分了下神,心中嗤笑,什么年代了,谁还用吹木叶追妹子啊?即使有妹子觉得稀奇,现在也没有会吹木叶的小阿哥了。
倒了几次车的她困倦的打了个哈欠,略有些不悦的瞥了眼吵醒她的罪魁——那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黝黑的皮肤和满面的风霜,不用说话,便知是个典型的工地搬砖的农民工。此刻的他正举着手机开着外放,一脸傻笑的看着直播。
杨小满有心跟隔壁座的大叔交涉两句,谁料还没来得及开口,余光已经瞥见大叔手机上的直播已经自动关闭,遂不再言语。
陈旧的中巴车在平坦的道路上缓慢爬行,让刚体验过风驰电掣的高铁的乘客们感受到了十足的无奈。每次返乡皆如此,下了高铁,就宛如体验了一把穿越,直接从高科技的2022年回到了20年前。
杨小满有些心累,这正是她不愿经常回家的原因。家乡真的太落后了!
“细妹子,回屋里去啊?”没了直播看的中年大叔突然转头跟杨小满搭起了话,“我没见过你哦,你哪个乡的啊?”
杨小满好笑,虽然这是从县城开往乡下的班车,可一路上要经历过无数乡村,大几十万人,你还能个个认识不成?
谁料中年大叔又看了她几眼,不太确定的问:“我们的细妹子少回来,你莫不是新来的扶贫干部?”
杨小满愣了愣,说来,她确实有很多年没回过家乡了。
山沟深处的苗族村落,有蓝天碧水,有古木参天,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也有展翅翱翔的白鹭群。但唯独没有经济发展,没有工作机会。
出身贫困的孩子们,不得不拼尽全力在喧嚣的大城市里挣扎,以期博出一个令人艳羡的未来。
所以大学毕业后,杨小满还是第一次踏上回乡的路途,一晃眼,竟已足有四年。以至于她张开嘴想回一下中年大叔的话时,竟有些微的卡壳。大叔说的是夹着浓郁苗语口音的汉话,她应该用苗语回答的,但在话语脱口的瞬间,她清晰的听见自己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了两个字:“不是。”
说完,杨小满陷入了沉默。
中年大叔对她微妙的情绪毫无所觉,继续笑呵呵的问:“那你是我们家里的妹子家咯?到底哪个村的哟?我天天赶场卖衣服,冇看到过你咧!”
大叔说的是汉话,以至于杨小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苗语中的“家里”跟普通话不同,并不是自己家的意思,而是代表着更原始的含义。因为这个“家”,指的是家族,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部族。只要你是这个部族的孩子,就是家里人。
杨小满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的用苗语回道:“梅花口。我的家在梅花口。”
“啊哟,你是梅花口的妹子家呀!?我看你眼生,好久没回来过了吧?”中年大叔忽然有些怅然的道,“你们年轻人都不回来了。”
杨小满条件反射的道:“嗯,路不好走。”
“诶?你不晓得?”大叔惊讶道,“去年底就通了高速,出口就在你们梅花口呀!”
“啊?”
“你真不晓得呀?怪不得你跟着我们坐中巴。我还想呢,你穿得漂漂亮亮的,省这点钱做么子。所以以为你是刚考上公务员的扶贫干部咧。”
杨小满真的惊讶到了,什么时候通的高速?如果有高速,为什么下高铁的时候,没有看到直达的班车?杨小满又仔细想了想,自己下了高铁后,按照曾经的习惯,跟随者拉客的老乡坐上了从市里到县里的大巴,然后再从县城随手拦了辆下乡的中巴。确实全程没见过跑高速的公共交通。
这……
杨小满忍不住问大叔:“从市里回来……有上高速的直达车吗?”
“哦,没有。”
杨小满:“???”高速都通了,你告诉我没车!?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于是大叔热情的给她解惑:“你多久没回来过了啊?现在的人,还有几个愿意坐中巴的哟。市里回来200公里,开小车子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所以现在他们回来都是包车啦。县里有小车队,专门有包车业务。去市里60一个人,去省里90一个人。你要微信名片吗?”
杨小满噎住。那种穿越的荒谬感再次袭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山沟里的家乡早已悄然改变,没变的只是她早已凝固的记忆。
也是直到此时,杨小满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破烂的中巴车确实很慢,但平稳的不可思议,早没了记忆中的颠簸,否则她刚才也不至于睡得那么沉。目光扫向窗外,拜缓慢的车速所赐,她清楚的看见了一条平坦笔直的大马路。而印象里的坑坑洼洼的旧柏油路,早不见了踪迹。
这,变化太大了!原来不仅一线城市日新月异,乡村也已经开始飞速发展了么?
中巴行驶间,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杨小满很讨厌下雨,因为幼时条件艰苦,山沟里的气温又低,所以下雨和浸入骨髓的寒冷永远绑定在一起。山区的气温很低,劳动节的假期,别的地方可能已经要热得开冷气,而她的家乡,很大概率冷得想穿夹衣。
她从小身体不太好,自然畏寒。好在这次回家做了充分的准备,柔软又耐脏的连帽衫穿在身上,隔绝了带着浓重水汽的冷意后,心情又慢慢的平复了下来。而等她调节好了心态后,熟悉的潮湿感,反而让她有种别样的舒适感。
或许情绪上并不喜欢这仿佛沉在水里的湿润,但她的身体、她的皮肤还牢牢记得它们曾经适应过的细雨。它们在怀念久未感受过的烟雨缠绵。
都说江南杏花微雨,山水如画。却不知,大山深处的初夏,同样有着不逊于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
中巴缓缓向前,窗外的风景亦跟着缓缓移动,鸡鸣莺啼声声入耳,像一幅有声的长卷,将静谧与安宁,一点点的展现在了眼前。
雨水浸润了田野,禾苗反射着油绿的光。白鹅灰鸭穿梭其间,晃动了禾苗间。莹白剔透的水汽分了两层,下层如薄纱,悠然的穿过半山腰上的民居,把平平无奇的乡间屋舍,装点成了仙境的模样;上层如游龙,摆动着身躯,直冲天际,化作了雨云,孕育着下一场绵绵细雨。
浓密的水汽让山间所有的颜色都蒙上了一层纱,整个村落宛如素净的水墨画。却又在层叠云朵的一角,露出了片如同水洗过的湛蓝的天,点亮了天地间所有的色泽。
很美!
车身转弯,一片巨大的水域映入了眼帘。这里曾经是崩腾的河流,因多年前修建的水库,变成了个深且净的“湖”,更形成了新的生态,新的风景。
“花园角到了,现在政府把这里规划成了湿地公园,跟原先不一样了,你还认得不?”大叔的声音有些得意,又有些骄傲。
杨小满真差点认不出来了,新建的风雨桥、蜿蜒的木栈道,比起记忆中杂草丛生的模样漂亮太多了。
“早年不见的白鹭又都回来了。你看,”大叔抬手指向远处一棵枯木,“那里有很多乌鸦,很多人不喜欢它们,但我觉得吧,它们也挺好看的。”
杨小满顺着大叔的手望去,枯树乌鸦一闪而逝,但天空盘桓的两只大鸟进入了眼帘。她难以置信的道:“岩、岩鹰!?”
“嗯呐!岩鹰也回来了。”大叔道,“政府说了嘛,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前些年太穷,只能砍树卖。搞得山上的木都被砍光光咯,那些鸟都死完了。这几年乡里又搞起了新样式的合作社,不是过去那种,”大叔连忙补充道,“跟原先吃大锅饭不一样的那种。嗐,我没文化,讲不清楚。反正就……大家入股,搞么子生态农业。种了好多杨梅、葡萄,还有黄色的桃子,拿糖水煮了做罐头的那种。你回来的不是时候,杨梅才挂果。倒是枇杷应该能吃了。”
杨小满心中闪过自家后院足有两层楼高的大枇杷树,现在是摘枇杷的季节了吗?久居大城市,早忘了各色果蔬的时令。但仔细回想时,耳边又似远远传来细碎的童谣。
“四月八,吃枇杷;六月六,桃子熟……”
四月八……杨小满杏眼微睁,刚刚大叔看的直播,难道是“姑娘节”的节目?农历四月八还没到么?她忍不住掏出手机,打开万年历,然后……目光停留在了页面上的“四月初七”上。她有瞬间的呆滞,这次休假,竟然赶上了!
很多支系的苗族,都有过四月初八的传统,但大部分是用于祭祖。唯有本地,把这一天变成了独属于“姑娘”的节。在苗语里,女性未婚称妹子,已婚叫姑娘。如果说除夕是以父系为本的团年,那么四月初八便是独属于出嫁姑娘与血亲的团圆。
杨小满尚未结婚,但八年未过“姑娘节”的她,在节庆的前一天,微妙的与出嫁女们产生了共情。她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回过家了。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无休止的加班,她很难有个完整的假期。春节最长不过七天,回家一趟路上就要折腾掉三天。所以每逢假期,她只想好好休息,根本无力奔波。
父母体谅她、迁就她,多年以来,都是坐车去城市里陪她过年。渐渐的,她与家乡的羁绊消失在岁月里。但此刻砰砰直跳的心脏在诉说着自己意外赶上节庆的喜悦之情。
中巴路过宽广的湖面,终于停在了站点。杨小满略有些慌乱的起身,旁边的大叔热情的跟她挥手:“你到屋里了,明天过节我要来摆摊的,再见啊!”
杨小满笑了起来,她的家乡,正是她们这一支苗族的文化中心,这里每年都会举办庆典。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四月初八早不止是姑娘的节日,也不止是苗家的节日。她们欢迎八方来客,来吃饭、来喝酒、来旅游。
所以杨小满拎着行礼跳下车时,也转身对萍水相逢的大叔邀请道:“明天你来过节,我请你喝万花茶。”
“好咧!”车门关上,大叔隔着车窗与杨小满挥手,期待着明天的会面。
中巴车开远,风带着湖面的水汽迎面扑来。空气里都是湿润的味道,微微有点冷,却无比的亲切。杨小满拎着行李,忍不住小跑了起来。
却是没跑几步,急停在了路中央。应该是村口的地方,挂满了横幅和各色喜庆的装饰,来来往往的人们扯着嗓子布置着现场。杨小满看着左右齐齐整整修建了5层楼的、宽广整齐的街道,不由呆住。
她拎着行李袋往退回了几步,抬头看向横幅上的文字,对,是梅花口村。
虽然,但是……我村不是泥巴路木房子吗!?
所以,不是只有我家盖了新房子吗?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我家在哪?
杨小满精神恍惚的踏上了四车道的水泥路,循着记忆开始摸索着向前。直到走到了田边,才终于找到了熟悉的场景,放下心来。
沿着田埂拐进了小路,曾经不足1米宽的小路扩成了双车道。路边停满了三轮车和金杯小面包车,使得道路可以行走的面积又缩回了单车道,并毫不意外的堵了个水泄不通。
小路两侧的房子不如大路边的阔气,却也盖起了高楼。斑驳的木屋与陈旧的陶瓦早已消失不见,唯有大玻璃窗外装饰的窗棱,还残存着苗乡的些许痕迹。
杨小满忽觉心中一空,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顿时爬满了胸腔。火柴盒子式样的房子,与她对家乡的印象相去甚远。理智上知道,谁都想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感情上来讲,她还是更喜欢烟雨下的小桥流水人家。
直到一声呼唤打断了她的沉思。
“满崽,杨振华屋里的满崽,是你吗?”
杨小满寻声望去,有点不敢相认:“六婆?”
“诶!是我、是我!”六婆高兴的拉住了杨小满的手,“好久好久冇看见你咯!回来过节?在哪里打工?找对象了不?”
灵魂三问让杨小满迅速的回过神,她反握住了六婆的手,看着眼前银发苍苍的老人。她比记忆中老,但也比记忆中胖。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因为六婆儿子早逝,只留下了个残疾的孙子,是他们村里有名的贫困户。过往的岁月里,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干净整洁且惬意的六婆。
六婆家子息单薄,见到晚辈格外的高兴。不由分说的拉着杨小满的手,直把人往自己屋里拽:“我煮了黑米饭,你舀一碗走!”
“不……我妈肯定做了。”杨小满习惯性的拒绝着六婆,她不好意思吃六婆家珍贵的粮。
“你妈会做么子黑米饭咯!六婆做的才好吃!”说话间,六婆把人拽到了家门口,“你等我一下子!我拿个罐罐给你装饭!”不等杨小满拒绝,她飞快的窜进了屋。只留下杨小满站在院子里,看着新盖好的水泥房子,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六婆什么时候盖的新房子?她哪来的钱盖新房子呀?
六婆手脚极麻利,没等杨小满回过神,她已经端着个硕大的碗走了出来。见杨小满盯着她的屋子,十分得意的道:“政府给我们修的,三间屋,我一分钱没花!”又指着院子道,“我自己种了点菜,养了10只鸡,20只鸭子。鸭子放去田里了,好满崽,你难得回来,明天六婆给你杀鸭子吃。”
杨小满很为六婆高兴,虽然六婆的房子跟路边那些四五层的、贴着彩色瓷砖的房子很不一样。没有任何装饰的水泥平房,小小的三间,却水电齐全。比起曾经风雨飘摇的茅草屋,好了百倍不止。
见杨小满盯着房子看,六婆兴奋的炫耀着:“满崽,六婆的屋子好看吧?六婆原先做梦都没想过有水泥房子住。以后下雨,六婆不用半夜在床上蒙塑料布了。这日子,真的越过越好过了!”
“嗯,水泥房子好。”杨小满轻声道,“比木房子好看。”
六婆越发高兴了:“你读过书的人,说好看肯定好看!等明年,我存够了钱,也跟他们一样贴瓷砖。贴红色那种!红红火火,大吉大利!”
杨小满笑着点点头,挽住六婆的手,慢慢往自己家里走。一路上,各种乡土装饰比比皆是,以都市白领的眼光来说,很土、很丑,但不知为何,杨小满觉得此时的村落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好看。那是一种繁荣的美、富足的美。
走到小巷尽头,杨小满停下了步伐,抬头看见了自家贴着大红瓷砖的院墙、与花里胡哨的院门。后院亭亭如盖的枇杷树露出了挂满了果子的一角;拖着五彩大尾巴的公鸡立在院墙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家里的大黄狗一阵急吠,却在冲到她面前的瞬间,急急刹住了步伐,疯狂的摇起了尾巴。
杨小满的心里蓦地生出了酸意,眼圈不自觉的红了。站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才知道原来思念已深。
“妈,我回来了。”杨小满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哎呀,满崽回来了?”杨妈妈兴奋的跑了出来。
杨小满重重的点了点头:“嗯。我回来了。”
细雨霏霏、夜幕降临、灯火辉煌。电视、麻将与欢笑交织在了一起。谁说乡间属于静谧?时代变迁,大山深处,一样可以有繁华与喧嚣。
杨小满想,她真的可以常回家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