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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秘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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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处理完政务出宫,薛瑀会先护送父亲回尚书府,而后一骑快马赶回自家宅邸,夫人许玉卿永远抱着一件外袍等在门口迎接。
今日有些异常,府门前后只有烛光照着牌匾。
薛瑀缓下速度,甬道内光景不明,只有马蹄声响。走出几步,却是一道银光划破黑暗,甬道深处,明暗交织之地,一人身姿懒散,斗笠覆盖投下的阴影压住肩膀,看不清来人面容,只是腰间银刀光泽流转,不容忽视。
来人朝他看来,面如死水,寒若冰霜。
目光相接的一瞬,素来稳重自持的国之重臣头一回失了章法,心神发空,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这人。
是喜悦激动,还是惆怅愧疚。
这人并不来意他的想法,黑袍简朴,融入夜色,男子声音干脆,毫无起伏,颇为冷淡:“我来寻玖容,听说她如今在你府中。”
李芜解下斗笠,抬眸对上高处面容僵硬的儿郎,平淡补上一句:“我来教她武功。”
薛瑀连忙回神下马:“她在,我领你去。”
多年不见,曾经最为亲近的手足变为冷漠无情的陌路人,衣着打扮带着一股江湖气,五官长开后虽是依稀可以瞧出少时放荡张狂的模样,更多的却是这人由内至外散发出一股冷硬如刀的气势。
“你见到慧玉了?”薛瑀问,觉得这个问题不难回答,来人应会耐心回应一句。
李芜目视前方,声音冷漠:“路上见过一面。”
“我只是高玖容的师父罢了。”他突兀地追加一句,暗自否认着什么。
薛瑀却从这句别扭僵持的陈述中听出他情绪上的一点无奈。
“这次打算待多久?”多年来只有妹妹薛琼能和眼前人联系一二,收债人的事他知晓几分,也知道江湖人来去无踪,潇洒随意。
“看情况,教完招式就走。我只来教徒弟,其他同你薛家无关。”一副生怕沾上薛家人名号的排斥性情。
薛瑀还想追问几句,李芜只是走个明路告知他一声,并不想多做纠缠。如今交代完毕,黑袍卷起夜风,男子点墙而上,飞跃几步后消失无影,只余一阵浅淡的衣袍风声证明行迹。
许玉卿这才抱着外袍姗姗来迟,顺着丈夫视线看向砖瓦漆黑之处,低声轻抚着他的心神:“走吧,回家。”
薛瑀想起一些旧事,语气感慨:“这些年他在外漂泊,武功渐长,瞧着身量有些清瘦,肯定吃了不少苦。”
许玉卿对旧事并不了解全貌。薛家对此讳莫如深,很少提起这个人物,只知道这人曾是薛家人,多年前离家出走杳无音讯,后来做了玖容的师父。
此时再回看当年脱离家族之举,眼下时局,远离薛府反倒成了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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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玖容最近又忧又喜,喜的是她不仅不用上学,而且最最最敬佩的师父终于回京看她了!
槐树下支了茶案,明明摆了软塌,李芜舒适地倚住树干,居高临下将小姑娘一举一动纳入眼帘,随手甩了一枚飞叶,直直打向徒弟膝盖,不顾她身量娇小,扛不扛得住狠力。
“高玖容,是不是偷懒了,马步才扎了半个时辰就晃晃悠悠。”他饮下一口烈酒,语调松快,听着不像斥责之意,又漫不经心地杀人诛心,“告诉你,扎得不让我满意,不准吃饭啊。”
高玖容不敢反驳,暗中调整姿势,找了个些微舒服的下蹲幅度,咬牙继续坚持。
李芜见树下小童乖巧听话,心意舒畅几分,满意地轻哼一声,扔开酒壶飞身下树,解下银刀一招劈开茶案。霎时惊响,小姑娘自然吓得一震,身子向前扑倒在地,脸蛋擦着鹅卵石,疼得她龇牙咧嘴。
李芜面露不满:“大惊小怪,若是和敌人厮杀,岂不是高声一呵便把你吓倒了?”
高玖容拍着衣裙起身,按揉双腿酸麻处,愤愤回应:“师父,你这是强词夺理!明明是你突然吓唬我!”
“好了。”
李芜手中银刀快如疾电,吭哧几声将木案削得七零八落,一堆散乱的杂屑中剑柄如新,虽有些粗糙简略,胜在构件清明,像模像样,与小女儿身量相衬。
他将木剑一把掷向小徒弟:“拿着,教你练剑。”
高玖容有些摸不着头脑:“师父,你不是耍刀吗?”怎么轮到自己就改为耍剑了?
李芜有些不耐烦,随手折下长枝,起势行剑:“废话真多,看好了,我只示范一遍。”
因薛瑀特意交代,如今后院不准下人随意进出,免得打扰公子小姐念书。李芜的行迹不便泄露,尤其是同薛府相关。
院中树木花草娇艳,正是舒青涨绿的好时节。院中剑风犀利,搅起簌簌回响。光影流转间那人身形灵活快意,手中长枝卷起翠绿芳草,落满石径案台。
二楼的小儿郎竟是扔了书本,呆呆随着那抹矫健游龙观得瞠目结舌。
长枝稳稳插在泥地中,李芜仰头,对上一张写满钦佩震撼的青涩面颊,他蹙着眉问: “想学?”
儿郎点头。一旁歪歪扭扭摆弄木剑的小女儿出声,笑得欢喜:“好耶!那愈表哥就是我的师弟了!”
掌风落在她的颅顶,她顾不上得意,吃痛地揉起额头。
“要学就光明正大地拜师,男子汉大丈夫偷偷摸摸地学艺算什么本事。”李芜态度干脆,并不忌讳同薛家小公子牵扯。
薛愈亦是明朗坦荡,彬彬有礼,恭恭敬敬朝男子一拜:“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小姑娘已经洋洋得意地端起师姐架子,李芜直接掐断了她的小心思:“你同玖容各论各的,不必叫她师姐。”
“是!”薛愈难得笑意盈面,朝小姑娘骄傲一笑。
李芜知晓薛家人都有些武艺底子傍身,取了另一半茶案替新徒弟做了把稍长的木剑。
“你二人都看了一遍,练练吧。”李芜取了酒坛,飞身栖在树荫处,边饮酒边看着他们比划。
“错了!”他烦闷地哼了一声,“不是说你。高玖容,这里是直刺。”
底下两个小儿呆呆愣愣、不敢回嘴,一招一式逐渐舞出气派。忽略招式顺序,剑法耍得还算有模有样。
日暮西沉,正好酒坛一滴不剩,李芜拂了拂衣上灰尘,潇潇洒洒没入阴影中,来去无声。
高玖容气喘吁吁地收势,揉着发酸的肩臂,一旁薛愈还怔怔望着树冠,试图找出李芜的藏身之地。
小姑娘已经见怪不怪,招呼着小儿:“表哥,师父早走了!”
薛愈愈发钦佩,对于自家表妹日常挂在嘴边的厉害师父有了现实认知,突然有点理解她这般不拘礼法的底气:“师父武功真厉害!”
“那是!”
婢女及时递上汗巾茶水。
“高珍珍!高珍珍!”
小儿郎没大没小,闯过离墙直接来了后院。婢女霎时慌神,匆匆迎上去将不速之客拦在院外。这要是让主子知道了真是死罪!
估计是许玉卿正在厨房准备晚食,这才让鼎鼎大名的安定侯世子闯入内院。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便罢了,高玖容透过石窗雕栏瞄了几眼,果然顾钟身后跟着一个畏畏缩缩、我见犹怜的小美人。
高玖容心烦,薛愈却是大手一挥:“无事,都是表小姐的朋友,领着进来吧。”颇有当家主子的气魄,末了还贴心地为他们腾出空间,悠悠然收起宝剑上楼看书去了。
高玖容横眉睨了他一眼,自家表哥素来和自己不对付这件事真不是胡诌的。
小儿郎入学后开始束发戴冠,一身金玉锦绣,将不学无术的放浪小子改头换面,已有王侯公卿家的贵公子气质。可惜一开口,还是那个横冲直撞、直率顽劣的顾小世子。
“高珍珍!可算找到你了!”
高玖容暗地翻了个白眼,清秀动人的小姑娘步履款款,上来便是一副泫然欲泣、恨不得以死谢罪的哀婉神情:“珍珍,我和表哥是来同你道歉的。那日是我们失约,我也没想到东院会失火。”
顾钟更不靠谱些,喝错了茶水,一杯蒙汗药将自己放倒,睡了四个时辰才悠悠转醒。
高玖容有些心浮气躁,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们。至于裴珠,其实倒还好,自己这次吃了闷亏,大不了以后不再同她来往就是了。顾钟却不同,娘胎里就认识的情谊,这些年玩闹着长大,母亲来往亲密,关系非一般人可比。
愁啊。她来回看了两人片刻,傻小子一脸无辜,以为真是自己喝错茶才耽误承诺,小美人惭愧至极,默默往顾钟身后缩了两步,十分可怜可爱。
“算了,反正目的达到就成,你们回去吧,或者留在这儿吃顿晚饭也行!”她故作大气,觉得自己一代女侠不必为这点小事生气。
顾钟听不出好赖,只知道许夫人的手艺的确不错,连连点头:“好耶,正好尝尝许姨母的手艺!”
高玖容毫不客气地一把拉住他的衣领上前,两人一路推搡到了前院,裴珠自然乖顺安静地跟上。高玖容示意管家送客:“去去去,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高珍珍,你真小气!亏我还带了这么些礼物给你赔罪!”顾钟气势汹汹地指向院下一角,精致华灿的礼盒堆成小山,无声谴责着眼前之人的没良心。
高玖容熟练地拧住他的右耳,默默旁观的小美人立刻尖叫着上前求情。两个小丫头目光相对,不避不让,眼眸深处的厌恶情绪倾泻而出,徒留手下的儿郎连连惨叫。
高玖容看见了憎恶与嫉妒。
真是好笑!自己有什么值得堂堂安定侯夫人的侄女嫉妒的!她自认一直待她真诚热情,比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顾钟还要好上百倍!
毕竟京城中的姑娘家没有愿意同她厮混!不,是和谐相处的。
“你!”她不客气地指着面前的秀气小姑娘,旋即将拧着耳根的关节松开,“领着你表哥马上走!”
顾钟摸不着头脑,以为霸王猴小姐还在生气,拿出惯常的无赖姿态,嬉皮笑脸主动求饶。裴珠美目一横,叫来顾府侍从拉着顾钟先行离开。
“高玖容,你何必装傻,故作大方,现在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对面的小美人撕下端庄淑仪的嘴脸,霎时变为了洛平城中恶毒虚伪的贵女们,丝毫没有初见时的怯弱慌张。高玖容抿嘴咬牙,避免发出什么不雅言论。毕竟这是舅舅家,御史中丞的宅邸,她不想给舅母添麻烦。
关键是这种戏法,她见得多了,也不觉有什么诛心之处。
讥讽之声戛然而止,小美人似乎没料到传说中泼辣任性的霸王猴能忍耐这么久,不自觉眨眼,眼底的一丝诧异将伪装摧毁,原来她心底也是怕的。
怕高玖容只是故作天真无邪,实则和世家侯府的女子一样,从小浸染在这物欲横流的权利染缸,像自己一般藏起了精明算计,暗地里等待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我是真的很生气,裴珠。从今日起,你不是我的朋友。”她回答得干脆果决,一点没有哭天喊地、纠缠不休的征兆,干干净净断了这笔糊涂账。
裴珠没见过这种路数,惊讶震慑般后撤一步,堪堪避开那股直穿人心的清澈目光,告诉她,你错了,错在用了一种庸俗手段对付一个真挚美好的朋友。
裴珠并不后悔,因为这样的高玖容才是让她嫉妒的人,才是吸引了顾钟全部视线的人。
“别恨我,玖容,我只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而已。”她眉目动情,显得无比薄情。本是清丽素妍的长相,眉眼流转变出了另一番模样,眼波再一流转,又是人前那个含羞温柔、娇娇弱弱的小美人。
饶是见惯了变脸艺术的高玖容也不由得啧啧称奇,想着裴珠只是安定侯夫人的侄女太过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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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瑀近日来惯在书房熬夜处理政事,高玖容趁机霸占许玉卿。
总归是失去一个朋友,小姑娘面上再怎么没心没肺,有些懊恼失落是肯定的。
她伏在舅母温热的怀里,突然有些想念阿娘,嗓音不自觉软下几分:“舅母,阿娘什么时候回来?她怎么不给珍珍写信啊。”她不满地嘟囔一声,现在好了,顾钟被自己赶走,小舅舅忙着修书,没人愿意带她驰骋天地了。
许玉卿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脑袋,将人揽在怀里轻声安慰:“淮安很远的,说不定阿娘的书信已经在路上,过不了几天珍珍就能见到了。”
高玖容思念归思念,惧怕薛琼也是真的,母亲大人一回来,自己的舒服日子也就结束了,她还是更想要自由。
“舅母,假如你很喜欢、很信任的人伤害了你,你会怎么办?”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语气轻轻柔柔,宠溺温和:“珍珍怎么这么问,又和顾家小世子打架了?”
为什么舅母会想到这上面去!
许玉卿见怀里的小女儿一言不发,轻声安慰,循循善诱:“珍珍读过论语,仔细想一想,前人先贤遇到这种情况是怎么回答的。”
“舅母先说,‘以德报怨,何如’?”
小姑娘很快接上话:“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珍珍真聪明。”
许玉卿在她额间落下一吻,瞧着夜色深深,将小姑娘放在床榻里侧,准备起身熄灯。黑暗中小姑娘瞪大眸子,直直看着吊顶中央的穗子。
“舅母,我师父说,如今女子念的书只是男子写出来约束我们、放纵他们快活的鬼话。我是不是不应该听他的。”
黑暗将心绪上的波动起伏放大,夜晚人总是更容易疑虑、惊惶、迷惘一些。
许玉卿摸上小姑娘的额头,轻抚安慰她的心神,声线悠扬,总是温声软语,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生气烦恼似的。
“我听你舅舅说,你阿娘小时候也不喜欢读书,理由和你说的差不多。”
许玉卿想着,是否为张氏这般教育子女才让这些话代代流传。记得张氏是扬州人士,祖业经营镖局。嫁入薛家后一家人还游历多年,应当也是受其影响。便是这样一位豪放不羁的女子,还是选择嫁入满门儒生的薛家;而年少时性情同样张扬难驯的薛琼,后来也渐渐习得百家之言。
“这世上有拘束自由的书,自然有争取自由的书。写书的人重要,看书的人同样重要,一段话,每个人看出的意思不同,体悟的道理不同,自然为人处世的章法也会有差异。”
“这不是书的错,是人的偏见与浅薄,给书籍带上枷锁。因此要多读书,相互引证、辩论,不断求索,才能本心自由,求得光明。”
许玉卿不知道小姑娘能理解几分,一席话既有教导的意图在,幽幽深夜,何尝不是自我反省的剖白。
“珍珍明白,比如论语,有人看见的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珍珍看见了‘以直报怨’的做人道理。”她给出了最温暖的回应。
小姑娘直白朴素的几句话给了许玉卿莫大的惊喜与宽慰。
“舅母放心,珍珍知错,读书有用,珍珍以后不会乱来了。”
“珍珍最乖了。”
许玉卿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替小女儿仔细掖紧边角,黑暗中摩挲着她的鬓边茸毛。直到确认小姑娘熟睡后起身下床。
更深露重,打更人辛勤报着时辰。快到了子时,书房内的烛光如旧落满纱窗,许玉卿将汤盏放在书案一角,见丈夫看书入神,不得不轻声替他搭上衣袍。
“这么晚了,怎么不和珍珍一起休息。”薛瑀还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将书简搁置,握住她的手掌,掌心温暖如春。
许玉卿示意他先吃些夜宵,取下烛台上的残烛,换了根新烛点燃,室内霎时亮堂不少。
“何事如此忧心?”许玉卿见他脸色青白,倦意不掩,仍是不肯休息,只好替他按揉肩颈,轻松一二。
薛瑀肩上国务虽重,整夜未眠的情况却是极少,他素来保重身体,不会放任自己逞一时之能而耽误更多。
看来手中是有顶顶急切紧要的大事。
许玉卿很少过问他的公务,只是如今薛珈、薛琼皆不在京中,她莫名地紧张不安许多。
薛瑀并不担心妻子泄露什么,用筷子沾了汤水,浅浅落下线条符号,是一副简要的三十三州地图,核心内容标注清晰,最后写下一个端正遒劲的“将”字。
这事倒真和许家有点关系。
薛瑀的意思是说皇帝有意安插新的将领进入京中或者派驻地方。可惜京中除了许泰效忠天子,地方除了太原许振昊安守疆土,其余将领心思不定,皇帝想选拔能才,但为将者,尤其是能将者,何其难求。
地图上的益州画上圆圈,西南的满州与北部的司马氏遥遥相望,其余州郡皆用横线划去。看起来情形十分严峻。
但,作画人对此局势洞悉之深刻,或许意味着已有解决之法。
“为何不试试博彦?”许玉卿低声发问。
如今正是争取支持力量的重要时机,安国公府除有军权,本家有商贸之利,利用姻亲这层联系,当是上上之选。薛琼与高博彦夫妇情深,若薛家有意拉拢,高氏应当愿意试一试。
“高家背景复杂,阿琼身处其中,父亲和我都不希望将她拉进来。”薛瑀幽幽叹气,不再多言,转身埋头扎进案牍之中。
许玉卿会意,只嘱托一句注意夜寒。
她阖上门,院落冷清,寒露侵袭,心底情绪也随这夜色越发沉重寒凉。
这个问题自然不似薛瑀说得这般简单。依她的了解,薛家不是看重门第出身之人,薛琼与高博彦两情相悦,生儿育女,何至多年后仍不肯对这个女婿和颜悦色、青睐有加。除了保护薛琼,以如今棋局,高氏背后的一池幽秘怕是与此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