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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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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紫英六岁那年,被爹娘带着上昆仑,首先直奔那最金碧辉煌的玉虚观。
不料前脚还没跨进门,守山的弟子见了便直摇头:“啧,又瘦又小的,一看就不是能吃苦的料,不收不收。”
结果一连在山里转了好几天,昆仑八大派都差不多去遍了,也没拜成师。
那晚,一行人歇在驿站里,慕容夫人叹口气,道:“不如试试琼华派罢。”
驿站的小伙计听了忙摆手,连声音都带着三分抖:“夫人,这琼华派,虽传闻是昆仑道派里仙法最灵的一门,可几年前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谁还敢去?”
慕容一脉虽是燕国大族,可国破多年,移居中原已久,哪还晓得这边陲关塞外的传言掌故?慕容大善人慕容承开口便问:“怎么讲?”
小伙计一听有人问,立刻来了神,眉飞色舞讲起来:“闹妖怪啊,可怕得不得了!当时整座山上,都被一张杀气腾腾的妖怪脸给遮了,晚上比白天还亮,那鬼哭狼嚎声,一个多月都不散呐。”
当时正值日暮,窗外一阵北风起,呼啸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卷过。年幼的紫英听的寒毛直竖,吓得转头便往身后瞧,忽然又记起了家训,一闭眼一咬牙,硬是将脊背挺直,一双手却禁不住拽紧了母亲的胳膊,小声唤了一声:“娘——”
慕容夫人蔼然看着幼子,微笑道:“紫英,别怕。”
慕容承是个饱读诗书的,倒是不轻信谣言,捻了捻颌下三缕长须,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邪魔一说,毕竟没有真凭实据。我一直没去琼华派,只是听说他家修行不比寻常,格外清苦些,紫英怕是要受些委屈。”
紫英仰起头来,抬高了声音:“爹,我不怕吃苦。”
慕容承见他一副明明害怕胆怯,却硬撑着不流露半分的倔强模样,小小年纪,却已懂得替父母分忧,心下不免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顶。
慕容夫人也低了头,语声温婉,又带着两分黯然:“事到如今,不妨去试一试,或许紫英与他们有缘,这也说不定。”
商议既定,众人一宿无话,第二日清晨收拾了行装,便往那琼华派去了。
说起这琼华派,与其他修仙各派皆不相同,行藏神秘,香火稀少,门派隐在昆仑主山的一处山坳里,地势奇高,想要入山门,得先过一条长长的太一仙径。
一路上,山精树怪不断阻道,幸好慕容一行人中,颇有几个功夫高明的家丁随行,倒也没遇上太大艰险。偶尔碰上些山狼雪狐,一见紫英生得玉团般可爱,便一股脑的放下利爪獠牙,全围上去打滚的打滚,蹭脸的蹭脸,饶是紫英心绪不佳,却也被逗得直笑,与那毛绒绒的雪球滚成一团,稚嫩的笑语声在空旷的松林间回荡。
幼子懂事聪慧,加上体质孱弱,这几年在家虽是锦衣玉食,却难见欢容,此番慕容夫妇见紫英如此开怀舒心,脸上也漾起笑来,但转念想到与骨肉分离在即,心下又是一阵心酸难挨,一会想尽快赶到山顶,一会却又盼着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心思七上八下,忽喜忽悲,竟是摸不到半点着处。
到得那琼华山门前,紫英怀里已抱了两只雪兔,身后还跟了三只雪狐,结果众灵兽一见那门口手执长剑的两名道人,全吓得哧溜一声逃得无影无踪。
慕容承亲自上前,冲那二位道人恭敬行礼:“两位道长,在下携犬子前来贵派拜师,不知可否劳烦通报一声?”
两位小道士不过弱冠年纪,却神气的很,仰着脸鼻孔朝天,颇有些爱理不理的意思:“没本事的人,咱们琼华派可不收。入门第一关,就是自己闯那太一仙径,敢问老先生,你家的宝贝儿子是自己上来的吗?”
慕容承一听,心下便凉了半截,想自己儿子才多大年纪,怎能让他独个上山?当下只得脸上讪讪地笑起来,从袖中摸出一锭整银。谁知那两名小道士看也不看,只从鼻中哼了一声:“世俗间的阿堵物,拿出来做甚——”
一句话未说完,慕容承只觉得手上一轻,一晃间,一只白嫩的手已将那银子夺了去,耳边闻得一个爽脆笑声:“老先生休要见怪,我这两个师侄不懂事,你稍待一会,容我进去禀报掌门。”
抬头看时,眼前登时一亮,一位道装少女面上带笑,俏生生立在面前,慕容承正要拱手称谢,却见她将那窈窕的身形一转,轻灵灵地走进门里去了。
两位小道士一时全将脸皱得苦瓜也似的,连连追着大喊:“夙莘师叔,你擅作主张,掌门面前,我们可担代不起啊!”
“怕什么,有我呢!”
声犹在,人已远,徒留下慕容一家子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这边夙莘一转过山门前的九天玄女玉石像,立刻一路飞奔,直冲进前山的琼华宫里。木门砰一声被推开,阳光一泻而入,那气氛略有些阴冷的大殿,仿佛在瞬间被扯开一道明晃晃的口子,就连挂在四周的布幔也全被卷得乱飘,梁上积了好几年的粉尘一时被尽数扬起。
立在大殿尽头的掌门人被呛得直咳,抚着胸过了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冷着脸问:“干什么?这样急匆匆的成何体统!”
夙莘嘿嘿直笑:“夙瑶师姐,夙瑶师姐,有人来拜师了!”
夙瑶无奈摇头:“这也值得通报?打发走便是。”
夙莘将手中的银子一抛,笑道:“这次来的可是头肥羊!我说师姐啊,咱们琼华好几年没人接济了,上次大战弄毁的五灵剑阁,都还没修呢——”
“住口,陈年旧事,休要再提。”
“……可是咱们每年新春要裁的新衣,都断了好几年了。还有,虚寂上次又找我要赤铜矿铸剑,我哪里有钱去买。”
“……”
“全派上下已经吃了三个月的白菜了……”
夙瑶盯着那锭沉甸甸的足量整银,美丽的脸上阴晴不定,仿佛在下什么决断,过了片刻,深吸口气,缓缓地道:“让他们进来罢。”
* * *
从那天起,紫英便留在琼华派,成了其中一名弟子。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当然,此后的一生中也从未知道过,他慕容紫英,形同一座小小的移动金库,救穷到叮当响的琼华派于水火之中。
那时的他,只呆呆站在山门前,望着父母相携离去的背影,小小的心灵中想着,下一次和爹娘会是什么时候见面?
爹爹的背有些驼了,该不是腰疼病又犯了吧。母亲用丝帕掩着脸,会不会哭得正伤心?
转过身,初秋的长风拂过脸颊,眼前飘过一片片的金黄,莫不是从山下太一仙径上吹来的落叶?那些叶片,仿佛有着自己的灵魂似的,呼啦啦全上了晴空,又从屋檐上翻卷了去,转眼便不见了,只带动檐口上的铃铛一阵清响。
昆仑山上的风,与家乡的风那样不同,又硬又冷,一路吹着,一路还带着呼啸声,好像一曲永远唱不完的边塞曲。
琼华派的房屋,也与家乡的完全不同,高耸的白玉壁,亮灿灿的琉璃瓦,那样的气势恢宏,却又那样的陈旧破败,似乎经历了千载万载的风霜雪雨,静默在这昆仑山坳中,俯视山下的万物苍生。
那时慕容紫英的心中,并不懂得什么是忧愁,然而看着父母的身影渐渐在雪峰后消失不见了,心里却一阵空荡荡的,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眼圈一红,眼泪便要淌下来,却猛然听到身边一阵笑声,比那铃铛脆响还要好听:
“啧啧,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啊?”
“……没哭。”
“眼睛都红了,还逞强。”
“……”
“这个送你,赶快擦擦眼睛。”
一方浅葱色的手帕抛了过来,紫英愣愣地伸手接过,感觉那织物有些粗糙,和家里用的丝绸一点也不一样,然而掌中却传来淡淡的暖意,还隐约有股莘荑花的香气。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小声道:
“……多谢师叔。”
“哎?这么快就改了称呼啊?真听话。来,小紫英,再喊一声师叔。”
“……”
“来来,乖乖的喊一声,师叔给你糖吃。”
“……”
“不喊就算啦。”
夙莘笑嘻嘻地抬腿便要往前走,冷不丁的,衣服下摆被什么扯住了,回头一看,却是被一双小手攥住了衣角,身量还没她一半高的慕容紫英正紧紧抿着嘴,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她,目光有些怯生生地,却又像含着几分期待。
那眼神看得夙莘整颗心都软了,肚子里几乎把肠子笑断,却板起脸孔来,道:“想要糖?不叫师叔,我就不给。”
紫英犹豫了一会,忽然一字一顿地道;“我之前喊过一声,你不能耍赖。”
夙莘愣愣地瞪着他,忽地爆出一阵笑声来,直笑得停不住,连腰也弯下来,险些岔了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应道:“好好好,是我不对,拿去——”
一面笑着,一面便将手向前伸来,手心里却空空如也。紫英正诧异间,只见她五指一拢,再摊开时,白嫩的掌心里好似变戏法一般,赫然多了几枚亮晶晶的冰糖块,在阳光下闪着莹莹光泽,煞是好看。
紫英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了看夙莘,又低头望望那冰糖,一时间竟不敢去拿,迟疑之中,却听四周响起一群少年的呼声:“夙莘师叔!”随着那声音,廊柱后、石级旁、屋檐上,竟接连冒出七、八名小道童,团团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吵道:
“夙莘师叔好偏心!从来舍不得给我们糖!”
“他不吃,我来吃!”
“师叔师叔师叔师叔师叔——我唤了你五声,五块糖拿来~”
夙莘嘿地一声,一手挽了紫英,笑骂道:“不懂规矩!人家刚入门,你们这些做师兄的,也好意思抢糖吃?”
一名十二、三岁年纪的道童走上前来,问道:“你今天刚入门的?有了道号没有?拜了谁为师?”
他个子整整比紫英高了一头,一连串的话问出来,神情间颇有些咄咄逼人,而紫英见了,却只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这位师兄,我姓慕容,双名紫英,是掌门所收俗家弟子,所以不曾有道号,不知几位师兄如何称呼?”
夙莘本想开口斥责,然而听得紫英这番话,心下反有些诧异,想这小子倒也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般娇生惯养,离了双亲后只晓得哭,倒挺有几分意思,上下扫了他两眼,便负手站在一旁。
那问话的道童也对紫英有了几分好感,笑道:“往后都是同门兄弟,客气什么?我叫虚冶——”
刚说得一半,只闻身后一阵嘘声传来:“哎哟,原来是俗家子弟,莫不是连太一仙径也没闯过?”
“小师弟,你这番入门,家里接济了咱们多少银子啊?”
“夙瑶掌门亲自教你?是教了你南华经,还是逍遥游?该不会连剑也没摸一下吧?”
紫英还未返过神来,那边虚冶已听得生气,怒道:“你们这帮家伙,不许欺负人!”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众道童立刻哄笑:“哇,虚冶师兄教训人啦!”“好可怕好可怕~”更是乱糟糟吵成一团。
紫英也并不动怒,只淡淡地开口:“紫英初入琼华,还请各位师兄多加提点。至于修为剑法,嘴上空说无凭,等日后比过了才知晓。”
稚声稚气的一番话,却隐含着自信的气势,只将一干人等说的全愣在原地,过了半晌,这才又不服道:“好小子,口气不小哇。”“下次剑舞坪上比剑,非把你打得哭爹喊娘,看你还能不能像今天一般神气!”
夙莘热闹瞧够了,方笑嘻嘻上前:“欺负师弟,很好玩吗?来来大家都有糖吃,谁也不许抢!”
众道童听了,欢呼着一拥而上,少年心性本就多变,早把之前一点点的不愉快抛诸脑后,而最先想要吃糖的紫英,这会却反而立在盈尺之外,呆呆瞧着众人,既不开口,亦不上前。
夙莘瞥眼看到,心下笑着叹息,几步上前,将紫英拉了来,趁着其他几位道童没注意,往他手心里塞了满满一把糖,之后笑道:“好了,可别缠着我,要不小心让掌门看到了,下回谁也吃不成糖。”
众顽童这才各自散去,虚冶留着不肯走,反而来到紫英身边,问道:“我带你去弟子房?”
紫英抬头看着他,嘴角慢慢弯起,露出他上了琼华派之后第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好。”
虚冶此时俨然把紫英当作幼弟看待,听他答应下来,心中喜不自胜,拉着他的手便往前飞奔。
耳畔又传来檐口上的铜铃声响,却不像最初听起来那样凄清,反而变得悦耳起来。自上山以来,始终盘旋在紫英心中的愁云,也随着那奔跑的脚步声一丝丝散去。
旧日时光已被抛在脑后,天空蓝得透明,四下里木叶扶疏,清冽的溪水顺着玉石阶的一侧往下流淌,微凉的风刺得紫英胸腔隐隐作痛,然而那一刻,他却恍惚有种要飞翔的感觉。
口中含着夙莘给的冰糖,往年在家时,什么芝麻糖,芙蓉糖,莲子桂花糖,玫瑰松子糖,多得不能再多,哪里稀罕这一个铜板一两的冰糖?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糖,比他此生吃过的任何一种,都要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