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海》多元一体机

2、重返

　　当夜，“公主号”巨轮灯火辉煌，气氛达到了顶点。琳娜一身珠光宝气款款而来，在宴会中心，享受自己的生日宴会，金色卷发如浪波，红裙曳地，身姿曼妙。年逾五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的摧残。眼波流转，穿梭在各色瞳孔恭贺的眼神中。
　　这是琳娜的专号，“公主号”自离开港口始，船上大多人就都是琳娜的心腹。办的是生日宴，故而宾客们不被准许携带任何热武器，身手好的自家保镖也被限制了名额。
　　宴会进行到中程，琳娜脸色开始难看。甲板上始终没有那身标志性明显的唐装的身影，出席宴会的众人神情也有些微妙，举止收敛，踌躇着该不该继续狂欢。
　　琳娜眼神发冷，嘴角挂着标准笑容，踱步到围栏边。托着酒盘的侍应生自觉靠过来，遮挡成一块安全的区域。
　　琳娜摇晃着酒杯，瞥一眼忐忑的宾客，对着属下嘲笑，“一帮子胆小鬼。都老大不小了，还鹌鹑一样地忌惮着一个小毛孩儿。”上上下下都，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大船飘在大海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该攀附谁，怎么就看不明白呢？琳娜满眼嘲弄和不屑。
　　有路过的宾客向她致意，琳娜莞尔一笑，无缝衔接地换了神情，在属下的酒托里取了酒，优雅回礼。
　　侍应生垂首，低声汇报，“老板，人手都就位了。”
　　“少主太年轻了。粉末的生意，还是老一辈人做得熟。”琳娜氤氲着酡颜，真实的笑意涌出来，半老徐娘的眼睛里闪着酒液催发的激烈权欲。
　　有老情人凑上来，西装革履，黑色的皮肤浸着油光，“琳娜，少主上位不久，家里整顿得紧。做下面人的，做好本分就是。少主能答应上船，已经给了你面子。”
　　倾倒下来的身子被养尊处优的手推地往后一步，琳娜把自己的酒倒在老情人的空酒杯里。“年轻时候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本分？淘换石头的把自己都淘换了性子。要我说，你也不甘心只守着那块儿地过日子吧。”琳娜点点老情人的肩膀，离开了。
　　上任家主也不甘心，还不是被没露面的那位搞下台了。被整顿过的人，见识过的人，还是挺甘心的。
　　西装黑人把酒杯放回侍应生的酒盘，“这酒，我可不敢喝。”

　　“孙。”李鱼乖乖呆在浴缸里，喊孙鹏的名字。
　　孙鹏再次惊叹于李鱼对于语言的分辨能力，短短几个小时的交流，李鱼可以从肢体和语言的匹配中，尝试，修正，最后分解出正确含义。
　　“关二。”李鱼指指自己的脖子，做出扯的动作。自己的脖子上没有挂件，孙鹏身上也没有，是谁拿走了自己的玉。没有交换，是抢。
　　李鱼有些愤怒。那个挂件跟了自己很久很久，久到自己忘记了多久。
　　“你曾经跟人类生活过？”孙鹏敏锐地捕捉到，关二这两个字，结合那件墨绿色玉佩，应该就是关二爷关公。但人鱼醒后，自己和他交谈过的每句话里，都没有出现过关公这两个字。这个词只能是别人教给人鱼的，可能过了太久，记忆退化，成了关二。
　　李鱼听懂了“人”，但不明白孙鹏在说什么，只是不停甩动鱼尾。鱼尾的知觉恢复了不少，幅度和力度都大了一倍，水花打湿了孙鹏满身。
　　孙鹏面不改色，躲避到安全范围，按照指使，拿出了绿锦荷包。
　　李鱼安静下来。
　　孙鹏从李鱼紧盯的视线中看出，人鱼不像要抢，反而是像担心自己把荷包随意扔掉或者还给他。
　　“为什么。”
　　“为什么？”孙鹏抹了一把滴水的短发，按照耳朵里传来的声音，向人鱼发问。即使孙鹏不觉得人鱼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李鱼学过这句话，歪了歪头，循着细微电流传出的方向，准确地聚集在孙鹏左耳的黑色小物体上，说出了最长的一个句子，反问，“什么为什么？”。
　　语气拖得很长，尾音虚弱，音色故意压得厚重，与人鱼本身的清亮声线截然相反，很难不让人相信人鱼是在模仿某人。
　　“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赵一测验完人鱼对孙鹏、玉佩、荷包的反应后，明白暂时不会有更多结果。只能等回到研究所，由专业人员操刀。
　　孙鹏听话地关上了浴室的大门，离开。人鱼的事，在没有新指令的情况下，与自己无关了。
　　今夜，在“公主号”巨轮上，有着自己不能放过的机会。
　　一柄银色薄刀闪过冷光，精准地收在了孙鹏束腕的内侧。

　　是夜，养精蓄锐的人鱼胜券在握，吟唱加长版人鱼之歌，整条“公主号”余音绕梁…
　　手腕上的黑圈磕不掉、砸不碎，李鱼一尾巴把锁链连着的管子拍碎。
　　一路畅通无阻，李鱼摸索到了甲板。
　　鱼尾一颤。
　　人血，蜿蜒着，流向自己的鱼尾，粘腻，温热。
　　李鱼愣在原地。
　　定睛一看，不是自己的歌声造成的。横七竖八的人身上是外伤，圆孔，或者割开的痕迹。多数穿着一样的黑色款式，但明显分为两派，互相敌对。中央最为惹眼，一个红色女性人类，血和衣服融为一体，挂在灰白的皮肤上，一道一道的细长条口子，让她看起来像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这是人类的相残。桌子堆着满满的食物。李鱼疑惑，食物明明是充足的。
　　各色头发中，李鱼很快发现了孙鹏独特的黑发。腰腹破了个洞，血在流。
　　李鱼尾巴转向，靠近昏迷的孙鹏。简单扫视，从孙鹏右手拿到了趁手的物件，一把方便取血的银色薄片，和自己尾巴的颜色一样。
　　人鱼血滴上去，伤口肉眼可见地飞快加速凝固，很快停止出血。
　　没有片刻犹豫，李鱼准备马上离开令人产生本能危险警告的大船。
　　“……”同类？在哭？李鱼生生地停下跃海的动作。即使李鱼已经翻出一半的大船围栏了。李鱼还是停下了，挂在围栏上。
　　因为声源不来自广袤的大海，而是大船的上层甲板。
　　音频从二层甲板的一排密孔泄露，没有人或者人鱼的身影。李鱼猜，这和孙鹏今天给自己播放音乐的小盒子同属于人类的工具。
　　播放音乐盒子的孙鹏躺在地上昏迷，那这个的背后，会是另外一个人类吗？还是拥有人类智慧的同类？
　　李鱼彻底混乱，作为种群外的被弃人鱼，他不了解人类，其实也不了解自己的同类。记事起，他只有一片大海。
　　同类在受折磨。李鱼全身进入高度防备状态，鱼尾疲劳，但仍然绷得紧紧的，锋利的脸部线条显出海洋生物的浓厚杀机。
　　“往里走。”同类破碎的字节合成的人鱼语。
　　李鱼选择翻回围栏。
　　跟随大船上的四处的播放器里的指示，走近大船深处的房间。
　　“抬手，轻轻碰门，三下。”
　　李鱼在门口害怕起来。同类痛苦的声音隐含着自己同样的悲惨下场。
　　手臂还是轻轻举起。世界上和自己一样的生物，会是什么样子呢？鱼尾会比我的长吗。被抛下是正常的吗。都同样孤单吗。
　　“请进。”门里传来的，平淡而低沉的，人类的声音。
　　门里的人显然高估了这条新人鱼的词汇量。李鱼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嘎吱”，门从里打开了。

　　李鱼脑筋里拉紧的弦，松劲儿了。
　　开门的是一个和善的年轻人类。眼睛认真地注视着自己，与“孙”的黝黑的瞳孔不同，深邃的蓝，让人立刻联想到大海。嘴角携着笑意，海上春风般的轻淡。扎眼的黑色长发高高束起，垂下来的部分像李鱼见过的悬崖瀑布。套在宽松的暖色柔软织物里，为周身的疏离削减了部分冷气，增添了令人亲近和信任的氛围。
　　李鱼的鼻子动了动，他闻到了一股清香。是海洋里从来没有过的独特气味。醇厚，又透着清冽。新鲜的芬芳，在空气中滑行，润湿了心脾。
　　“чай,茶，té，tea。”赵一把温热的茶杯递给门口的李鱼。自然地转身，折返沙发窝里，仿佛招呼老朋友随意行事。
　　手指握着铅笔，在界面上勾来划去，屋子上空的一排密孔传出人鱼合成音，“你比较喜欢怎么称呼它？”
　　李鱼跟着赵一进门，站在离赵一最远的沙发后面。目光锁定到发声的密孔后，又立马盯住赵一唯一动作的手指和界面。抬眼，正对上赵一温柔的目光。手指扣住柔韧的沙发皮。“茶。”
　　李鱼伸出舌头试着舔了一口茶汤，新奇但不讨厌的味道。比低温的海洋温暖很多。低温的皮肤触碰到蒸腾的热气，湿漉漉的，奇妙的体验。
　　“……”李鱼眉飞色舞地询问关于密孔里传出的同类人鱼的声音。但他显然高估了人类的技术手段。赵一听他说完长长的一段，按下停止录制的按钮。摊开手，摇头，表示不懂。
　　“留下来。学习，你喜欢的，语言。你，聪明。”稀碎的邀请传达不出赵一刻意的真诚，剪切、拼接的电音向李鱼发出直接的邀请。
　　赵一凝视着人鱼，观察着属于人鱼的苦恼、纠结、和生动。
　　这条人鱼有被人类驯养过的痕迹，暂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他在意孙鹏、玉牌和同类的音频，相似的人鱼之歌，功效显着的人鱼血液……每一条，都在激烈地挑动着赵一一向镇定的神经。
　　意念压制住血液的疯狂，赵一垂下眼皮。遮盖着的曈色给人忧郁的假象。蓝色微光里闪着幼时的浮光掠影。高高的悬崖，凄婉的歌声，骄傲的父亲膝盖撞地，写意的线条染了血色的月亮…
　　“我，他。”我要和他见面。李鱼提出自己的要求。一边臂膀直直指向包含着同类声音的密孔，面色凶残，尖牙半露，尾巴绷紧，彰显威胁与警告。
　　赵一竟也读懂了，点头，走近。一杯海水慢慢浇在发干的尾巴鳞片上。与人鱼达成协议。
　　万籁俱寂。李鱼目睹黑发人类没有吓破胆。反而，温热的指尖大胆地描摹自己的眼睛。耳边传来神秘的人类语言，仿若古老的低吟。水墨工笔。是眼睛的含义吗？

　　清晨的曙光再一次洒满海面，沉鳞竞跃，万物生机。一夜洗礼后，甲板上光洁如新，众人安静陪着少主享用中式早餐。
　　孙鹏在赵一的出席下，正式接管了“公主号”剩余返航的护卫任务。和琳娜成为海洋饲料之前，所辖范围内全部的粉末流线。
　　甲板在赵一离开后欢腾起来。一片庆贺，把孙鹏围绕在中心。
　　琳娜的老情人恩库勒举杯，微笑致意，称赞孙鹏年轻有为，“不到三十岁就分到了东南亚的线，孙老板忠心耿耿，果然深受少主器重。”
　　“一时空缺，暂代而已。不及您情深义重。”孙鹏没与恩库勒碰杯，众人面前，丝毫不给当下与之同级别的恩库勒面子。

　　最后的海上宴会在继续。
　　新贵不可避免成为揶揄的谈资。
　　“刚查过，底子黑透了。骨头硬。是南亚拼出来的狠角色。”
　　……
　　“本事就是底气。有本事的新人难免气盛。”
　　……
　　“不。他即使没上位，恩库勒在他那儿也讨不着好。我跟他出过一起出过任务，他向来看不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
　　……
　　恩库勒与熟人谈笑着，不加理会个别人的嘲讽。海面鳞光闪烁着恩库勒发皱的眼角细纹，“愚蠢的东方美德，会害死他的。”

　　——
　　李鱼拥有了一间影音室。
　　学习教材是赵一的特供。
　　实际表明，人鱼这种美丽的造物，确实拥有惊人的学习模仿能力。因为第三日，李鱼就精准地观察出赵一和孙鹏的从属关系，并顺利利用通讯器，用赵一的音色，向孙鹏传达了要吃生金枪鱼肉的要求。
　　孙鹏在新官上任的百忙之中，将冰镇的薄鱼片送到影音室门口。
　　“咚，咚，咚”，三下敲门。
　　里面传来李鱼的字正腔圆，“请进。”
　　李鱼泡在影音室的大鱼缸里，跟着视频，学着用筷子夹飘着的小黄鸭。脖颈上重新挂上了那枚墨绿色的关公玉牌，是老板主动示好时归还的礼物。窗边的老板翻着书，正在时不时给李鱼补充人类食物的叫法和做法。
　　防水的通讯器沉在鱼缸底部。
　　孙鹏就猜到，自家老板不会突然爱上吃生的金枪鱼片。
　　被保证过实现人鱼的要求后，人鱼放松了戒备。仅三天，老板已经让人鱼对他亲昵起来了。
　　孙鹏震撼于人鱼的拟声能力。人鱼的潜能，能开发到什么程度。经过人类文明渲染过的人鱼，能做什么事情。孙鹏不能想象。
　　“老板。人鱼联系我要鱼片，用的是你的声音。”孙鹏不知是喜是忧。
　　赵一就坦然多了，“嗯。当时我在旁边。确实以假乱真。”造物主真是偏心，创造出这么美丽的生物。
　　赵一接过盘子，递给夹小黄鸭夹得有些烦躁的李鱼，“你努力学习的成果。”，正强化学习行为，赵一身体力行地在李鱼身上践行着。
　　“你教的好。”李鱼没有用手抓，而是用刚学会的新技能，夹起了鱼片，慢慢放进嘴里，亮着眼睛看自己的私鱼教师。
　　孙鹏立在一旁。老板对人鱼，似乎太放纵了。
　　还有七天，大船会靠岸。
　　孙鹏掐着日子，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事。
　　老板这几日因为人鱼的原因，显然懈怠许多。整日和人鱼泡在影音室，谈天说地，已经三天没看过“家里”的资料了。自然，只好由孙鹏暂时代理，或者搁置。
　　老板显然易见地开心许多，整个人散发出柔和的轻快，倒也是孙鹏乐见的。
　　人鱼，确实是造物主的礼物。
　　孙鹏见到了不少欢乐的场景，给无聊乏味的大船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
　　“赵一，我学了剃头。我给你剃头吧，像孙鹏的一样。”
　　“剃头，先不实践。”赵一拒绝李鱼动自己的身体发肤。
　　“赵，一，真好写。比李鱼和孙鹏都好记。”人鱼半个身子趴在鱼缸外面的地上，正在挥毫泼墨。老板就顺着人鱼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接话，攀谈。
　　“李鱼是我吖，爷爷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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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是人类，是我很久之前从海里救的。荷包里是爷爷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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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问到为什么选择孙鹏作为携带荷包的人选时，李鱼支起毛笔抵着下巴，更像是一个人在思考了。看着站在一旁汇报工作的孙鹏，回答赵一的问题。“他和爷爷一样的肤色，头发。还有，他像玉牌上的人。老师？”
　　李鱼戳着自己脖子上的玉牌，扭头看赵一。
　　赵一心领神会，李鱼喊“老师”代表他需要一点提示。“青龙偃月刀。”
　　李鱼顿时笑起来，“关二爷。好人。”
　　赵一也笑，意味深长地抬眼，“孙鹏，他说你是好人。”
　　孙鹏笑笑，“心善，看谁都是好人。”不适合呆在危险的地方，不适合被搅和进人类的世界。
　　赵一让人出去了。孙鹏带上门，低头敛目，郑重地捂了捂装着绿锦荷包的口袋。
　　手心，薄薄的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