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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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林隽了。
哦，这样说不太准确。
其实他每天都在见到林隽。
路边的广告牌上，手机上的视频和社交软件里，甚至随便走进一家服装店，背景音乐放的都有可能是林隽的新歌。
但时隔这么多年再次见到活生生的就站在他面前的林隽，倒还真是头一次。
不过以他现在大红大紫的程度，对于普通人来说，就算是偶遇也难得离谱吧。
张晁的脑中不由自主地开始播放他抬头时看到林隽的脸的那一帧画面：褪去了点少年的傲然和稚气，更多的是稳重和沉静，但依然是那么干干净净的样子。
人红是非多。他知道他的小孩这几年经历了很多事情，他一直在默默希望他能守住自己的初心，现在看来他确实多虑了。
那个对着他说出自己梦想时眼睛里落满星光的小孩，一直都没有改变。
小孩。
这曾是张晁最喜欢的称呼林隽的方式。
虽然他也只比林隽大了三岁。
可不就是个小孩吗。张晁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忆第一次见到林隽时他的样子：明明眼角还噙着泪，膝盖还因为被张晁半玩笑半威胁着赶跑的几个男孩推搡着摔在地上而红肿，却倔强地拍开他伸来的手，傲娇得连句谢谢都不说就留给他了一个头也不回的离开的背影，一度让张晁觉得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可是没办法，张晁善良呗。所以即使受到了冷遇，他还是偷偷地把跌打损伤药塞进了林隽床头柜的抽屉。
他想小孩一定是看到了，不然也不会在次日别别扭扭地盯了他一整天，最后在当天训练结束要各回各宿舍时才鼓起勇气拉住他，吭吭巴巴地憋了一句“你多管闲事”出来。
张晁当场就给气笑了，狠狠地揉了他的头发一把，算是讨点费心费力还被小孩嫌弃的补偿。
不过从此，他就多了一个小跟班。
也许是林隽孤单太久了，又或者是张晁太热情了，那天之后，两个人就形影不离了起来。他们为对方上过药，互送过礼物，喝过同一瓶水，也睡过同一张床——虽然张晁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揉揉眼睛起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林隽黑眼圈深重、不断打哈欠的样子。张晁甚至充当过林隽的“临时家长”，给他的作业和检讨书签字，有时候得空了还会专门去接他放学。
大概也是因此，他越发喜欢“小孩”“小孩”地叫他，虽然每次都被林隽牙尖嘴利地用“大叔”回击，但他依然乐此不疲。
小孩儿嘛，就要多逗逗才有意思。张晁不无恶趣味地想，同时心里也在悄悄期待着林隽可以一直和他保持这样的状态。
可惜少年的个子如新竹般拔节生长，心思也变化得快到让人措手不及。也就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张晁回过头看向林隽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小孩已经同他差不多高了，再也不需要他保护了，眼睛里面也开始有了点他看不懂的东西。
最让张晁疑惑的，当数有段时间林隽对待他的态度，忽冷忽热，像是要逃避，却又不可自抑地想靠近。他忘不了某天他和另外一个男练习生勾肩搭背地走进舞蹈室时无意间瞥到的镜子中跟在他们身后的林隽的表情，冷得让他险些发颤。
但除却这些让他茫然而莫名心慌的部分，和林隽一起长大的经历永远都是张晁记忆中最柔软、最温暖的一角。光是想起那段时光，他就忍不住勾起唇角，脚步也轻快了起来，仿佛走了许久的疲惫也被暂时放到了一边。
然而累不累是一回事，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又是另一回事了。
跑的时候没注意，张晁不怎么确定地沿着一个方向走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这地方居然离家这么远，周遭的景色也是越发陌生。担心自己越走越偏，他只得硬着头皮问了几个路上少得可怜的行人，最后总算找到了正确的路线。算上前面走的弯路，张晁有些自我解嘲地想，到家之后今天的运动量绝对是达标了。
哦对了，他的青菜。张晁突然又记挂起那一袋新鲜翠绿的小青菜来，还是觉得有点肉疼。作为一个卑微的打工人，每一分钱都应当花在刀刃上，不能浪费，然而今天被林隽那些疯狂的粉丝一推，好家伙，不仅让他白给了一袋人民币，白瞎了他讨价还价的那些时间，还赠送给他了一个社死现场。
张晁想到自己那点少得不行的积蓄，突然就觉得脚步沉重了起来。
他索性停下来，靠在了路边商铺的玻璃外壁上。玻璃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侵入皮肤，张晁忍不住激灵了一下，然后抬头望向天空。
下午的蔚蓝已经被晚霞染成了五颜六色，不知是谁打翻的调色盘，绚丽到迷了他的眼。他又转头看向橱窗中身上披满那些光辉的自己的虚影，却只发现了一个无法被明亮侵染的黑眼圈深重的颓丧社畜。
黑眼圈。
汗水，泪水，繁重的练习任务，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地营业……
这些似乎就是参加那个选秀节目之后的生活的代名词。
可惜再辛苦也没有用。
张晁其实是知道的——从签进公司的第二天，大家第一次一起集训时，他就知道，自己大概不适合这样一个职业。
他不算是很标准的帅气，也没有别的小孩水灵漂亮，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法改变，他也相信自己的独特总有人能欣赏。要命的是他记不住动作，肢体也不够协调，学新东西时总比大家慢半拍。别人一两遍就能做得很好的事情，他可能需要三四遍甚至更多次的练习才可以吃力地完成。
张晁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也对自己的梦想抱有充分的热情。于是，他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毅力，在每一个被汗水浸润的夜里做那个最努力刻苦的人——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跟得上其他人的步伐。
但是林隽不一样。
看过林隽表演的张晁时常会想，他们两个怎么会彼此吸引成为对方最重要的朋友呢？
明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吧。
长得乖巧好看，天赋异禀，几乎学什么都能成，聪明机灵，讨人喜欢……张晁不止一次从别人对林隽的评价中听到这些词。站在朋友的角度，他很为他高兴，可说不嫉妒不纠结，那也是假的。
上帝造人真的是公平的吗？那天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张晁仰头看着那个站在最高处的少年时，不可抑制地想。
从前还可以忽略的差距在进入节目录制之后就被再明显不过地摆在了他面前。那么完美的林隽果然成为了人群的焦点，被观众们看到了宝藏之处，在第一次顺位发布中成为了初C。而勤奋有余、能力不足的张晁只是勉强通过了及格线，得以在这残酷的竞争中多苟活一两期。
于是连发言的时候都要再三考虑到底要说些什么：放大话怕实现不了，说太多怕被人嫌嘴碎，说太少又怕直接拉出去做了减少节目总时长的牺牲品。最终张晁选择感谢那些为他打投的粉丝们，话里话外都悲壮得像是确信自己活不到下一次发言，所以要在还能说的时候把话都一股脑倒出来一样。
他想，这些情感如果隔着屏幕的观众能感受到，在场的其他选手一定会感受得更明显，不然那天，也不会有人深更半夜不顾镜头就跑到他的房间把他拖出来，一脸严肃地说：“我们不要再避嫌了。”
当初避嫌这件事是张晁提出来的，主要是因为他早有预感如今的局面，担心影响林隽的热度，也不想成为林隽的附庸，才有意提前告诉小孩要保持一定距离。林隽当时很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照做，如今过来找他，想必也是明白了他的用意。
张晁想要劝说他再考虑考虑，看到林隽坚定的样子却怎么也出不了声。他知道林隽一定是想让他留下来的，毕竟在这个地方，除了自己，他再无熟悉之人。
或许是知道小孩的倔脾气，亦或是他心中也还是想多发一会儿微弱的光，张晁最终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交代几句，却被林隽拉进了怀里。
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楼房，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四周寂静得厉害，他只能听到林隽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以及一句近乎轻不可闻的请求。
——“后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难……你能不能努努力，再多陪我一会儿？”
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
强者夺取并拥有更多，弱者只能销声匿迹。
一直到很久以后，张晁才敢把当时录的节目翻出来完完整整地回顾一遍。果然，自从林隽时时刻刻和他凑在一块之后，他的镜头便肉眼可见地增多了——尽管大部分都是因为在拍林隽的时候将他也扫了进去。
在这样的竞赛里，多一份镜头就是多一个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机会。林隽很聪明，所以选择用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把张晁的好介绍给观众，又不让别人觉得他有多么刻意。
看到后面路演的部分之前，张晁以为林隽为了帮他获得更高的人气已经做得够多了，可是在看到其他人都在尽力邀请路人为自己打投，林隽却一边送着赞助商的礼物一边小声地说要多为张晁投票的时候，他还是一脸不敢置信地泪流满面。
原来他的小孩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出道。
他只在意能不能和张晁一起出道。
可惜最后还是让他失望了。
成团夜的舞台很大，也很漂亮，漂亮到张晁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想象自己能站在这样的地方表演。
也许是林隽的帮助真的起了很好的效果，也许是观众真的发现了他的闪光点，张晁奇迹般地卡位进了总决赛，有了做自己专业方向的solo表演的机会。
那一次也大概是他录节目以来最好的发挥了，反正他自己挺满意的，唱完后还看见林隽惊喜得拼了命鼓掌，眼睛亮亮的，像装进了整个现场的灯光。
张晁知道，那一刻，他是林隽的骄傲。
尽管还在舞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张晁的唇角却情不自禁地化开了因这段时间压力巨大而堆积的冰雪，望着林隽的目光里充满了不自知的温柔。
巧的是，那个时候镜头刚好切到了他，于是那帧画面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被还记得他的粉丝因为眼神里满溢的情感而称为永远的神。
所有的solo表演完成之后，他们的身份就已经改变了。
节目组很用心地为他们举办了“毕业典礼”。在漫天洒下的礼花中，在观众热情的欢呼中，在导师倾情献唱的歌声中，张晁再次踏上了那个舞台。
头顶上夺目的光照得他有些恍惚，身旁是互相拥抱着告别的一路走来的伙伴。他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穿行了一会儿，却蓦然像有心电感应一般地回首，看到那个人穿越人海，向他而来。
望着林隽逐渐靠近的身影，张晁没来由地就想到了之前看到的一个天文学概念：洛希极限。
“洛希极限（Roche limit）是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当两个天体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天体就会倾向碎散，继而成为第二个天体的环。”
——用一次自我毁灭，换一个拥抱，值得吗？
下一秒，温暖的体温和林隽独有的气息就急切地将他包围。
没有粉身碎骨。
只有心口处隐隐作痛。
然后痛感漫过敏感的神经，随血液传达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张晁慢慢地环上林隽的腰身，释然般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埋进那人的颈窝。
他想，他知道他的未来该去往何方了。
也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右手上移，碰到林隽的发。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乱揉一气，而是将手轻轻插入了他头发的间隙，然后一点点地滑下来，无比温柔，无比珍重，像是要帮他把每一根发丝顺齐。
林隽大概也感受到了他态度中的一丝不对劲，却只是继续将他搂得紧密，用不轻不重的一声“嗯？”来表达自己的疑惑。
张晁欲言又止，最终笑笑：“隽，毕业快乐。”
——对不起，隽。
——哥哥再努力，也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今后的路，再苦，再难，你都要自己走。
宣布成团名单时，张晁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不像林隽，没有那么天真，从来不指望能因为一个镜头，一个显露出来的优点，或者一次完美发挥的舞台就能改变什么。
对他来说，能留到现在，能在solo表演中把自己最好的能力展现出来，能在这么大的舞台把自己的想法通过音乐传达给大家，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所以他在主持人故作神秘地挤着牙膏一个个念出的成团名单中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几乎是毫不意外，内心除了些许的失望，便再无波澜。
他机械地鼓着掌，为走上荣耀阶梯的兄弟们起哄鼓劲，叫的声音比谁都大。
然而他唯一不敢做的，就是抬头去看林隽的表情。
张晁害怕看到小孩那么漂亮的眼睛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来，害怕看到他孤身一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属于他的王座。
可他最后还是看向他。
他想这样重要的时刻，他一定很想让他为他见证。
可他真的没想到，他会为他流泪。
张晁看到林隽的眼泪时，脑子里像有根弦崩断了一样。
他茫然地张大了嘴，注视着从小孩眼中滑下的泪水，震惊得发不出声。
训练再苦再累，压力再大，身上再多淤青伤痕，林隽没有哭；听到网上争议大、网友不断质疑他的消息，林隽没有哭。
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坚强。
可是此刻他望着站在台下、虽然同在一个场合却离他那么远的张晁，哭得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张晁很想做点什么来宽慰他，告诉他他没事他不在乎，可眼泪就在勾唇的前一瞬滚落。小孩通红的眼和哭丧的脸在视线中变得模糊，张晁用力抹了一把朦胧的泪眼，泪水却依然充盈着他整个视线。他索性不再管，而是朝着林隽的方向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无声地告诉他，值得。
在太阳的光辉下，星星终将暗淡失色。
他的小孩。
他的小孩就应该站在最高的地方，大红大紫，万众景仰。
至于他自己。
能靠近一次，能拥抱一回，就足以点亮他的整个余生。
和公司解约的过程没有费多大的劲，张晁并不感到意外。
合同刚好差不多到期，公司也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愿。张晁从经纪人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有些恍惚地觉得，自己可能从来不属于这里。
参加选秀出道失败的他现在对于公司来说，就是一颗迟早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上位的投资者不会在难以盈利的商品上耗费太多时间和力气，这是公理。
其实每个练习生都是他们的棋子，可惜张晁只是步伐缓慢而用处低微的兵，他也成为不了王。
好在林隽做到了。
并且张晁无比坚定地相信，林隽终有一天会脱离这盘棋局，走自己想走的路。
站在林隽宿舍的床位前，手中的信封都被汗液浸湿。张晁犹豫再三，还是将信撕了个粉碎，出门扔进了垃圾桶。
他很庆幸林隽因为刚成团还是C位担当而四处宣传、忙得脚不沾地，连给他发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对他的离开毫不知情。
这封告别信本是张晁想要给林隽最后留下的一点解释，但是现在他觉得没必要了。
他们的相识和相知本就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错误——至少是对他来说。早知道之后会发生这些事，或许当初他就不会心头一软，吓唬走那些欺负他的少年，又将那瓶伤药偷偷放进林隽的房间。
其实林隽也没说错吧。
都怪他多管闲事。
张晁注视着手机上的好友信息界面，良久，终是狠了心，一闭眼点击了拉黑。
他宁可林隽恨他。
因为只有这样，林隽才能把和他有关的、牵绊他的回忆忘个干净。
才能更好地，站在更高的地方。
拖着行李箱走出公司，张晁回头最后一次看了看这座承载他这几年最痛苦却也最温暖的记忆的大楼，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他其实还是想，给林隽一个告别的拥抱啊。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