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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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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洵章这一辈子里,有八年叫秦明端。
“明端”此名寻常,既“明”了,又得“端”着,载满了望子成龙之心。往坊市逛上一圈,没准能撞出几个同名的出来。换做聂放,八成会嗤一声,叹一声,复笑一声“迂”。
唐洵章此生将尽时又想起这个名,实然庆幸。他庆幸,终竟不叫秦明端,也终竟没有辜负双亲的寄望。
生父秦诺和他起的名字同样寻常。同为秦家嫡子,秦峥是乾坤昭昭,他是芥子渺渺,中庸得没有棱角,料是“诺”近“懦”,名起坏了,命也坏去泰半。
秦明端像秦峥,打小就于武道上露了天分,嘴巴又甜,很得秦老爷子的喜欢。秦峥虽碍于祖制不得教授侄儿灭谛刀谱,也喜在武学上指点他一二,说是不欲让胞弟养歪一根好苗子。
秦诺武艺平平,虽长于庖厨,常为妻儿做些饭菜,又掌着栾阳一家樊楼,但这毕竟不是什么正经长处。兄长有言,他但黯尔一笑,低眉称是。
秦明端早岁常跟着伯父跑进跑出,长大些却有点儿怕他。秦峥不苟言笑,任掌门后越加严苛端肃,但他总觉得伯父身上有什么令他不舒服的气息,日浸与他疏远了。秦峥终日碌碌,浑然不觉,秦诺却看出了实际。秦明端感到父亲有段时日如释重负,整个人明快了不少,但自从秦门来了一个女子后,他的明快便日益稀薄,终至全无了。
明端初遇上她,是在一个雨日。她同伯父比肩而行,斜雨却湿秦峥大半肩头。伞下惊鸿艳影,烟视媚行,是毒汁里熏染出的艳。后头又远远见过几次:前几次她身后总是跟着一名少年,但每回都不是同一人,后几次则影单影只,像只飘在秦门的艳鬼。
明端在父亲面前提过一嘴,秦诺讳莫如深,只道那是秦门的贵客,你且离她远些。
年纪小,就是看到要紧事,也挂不上心的。六岁那年,他开了贪吃鬼的窍,衣带里总捎着小食;又因偷读了话本,希冀撞上传奇际遇,在秦门后山四处乱钻。奇遇未尝会,倒是会了个灰头土脸的饿鬼。
从弟出生后,秦明端的待遇不同往日。他早慧,多少从下人的态度里看出了苗头,也就不怎么喜欢同这些假模假样的人说话,后山的“饿鬼”却不一样。“饿鬼”头回看到秦明端,双眼晶亮。他直觉这决非善意,但切实真挚,让他起了亲近的念头。他开始给不吭声的饿鬼带吃食,说各种各样的话。“饿鬼”的耳朵大概被他磨出了茧子,想着报复回来,有次突然开嗓怪笑了。
这怪笑如钝刀就砺,虽磨着不便,仍掺着兵戈的锐利,几能在细嫩耳轮里刮几条豁子。
秦明端吓得绊了一跤,刚好扑进了“饿鬼”的怀里。这人瘦骨嶙峋的,没几两肉,硌得人脸疼,破衣裳也不知几日没洗,有股又腥又冷的气味,他不知怎的竟赖着不想起来了。
“饿鬼”自作自受,疼得闷哼,用破锣嗓道:“小家伙,你老过来做什么?撒谎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秦明端往旁边靠了靠,不压着他的手脚。“你不过来找我玩,那我只好过来找你了。”他歪头打量他,“你为什么不出来呀?”
饿鬼道:“有人关着我呗。就是没人看着,凭我这断手断脚,也哪儿都去不了。”
秦明端小心翼翼摸了摸“饿鬼”皮包骨的手指头,那像是件死的东西,整个和肉身脱离开了。他气呼呼地道:“你又不是坏人,他们凭什么关着你?”
“哦。你哪只眼儿看出我不是坏人了?”明明他刚说过要拧断这小家伙的脖子,忘性这么大?
“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你为什么被人关着?”
“饿鬼”白了他一眼,瞎话信手拈来:“我长得好看,他们当我是妖怪,行了吧?”
“就你么,好看?”秦明端抬头一看,倏地把头埋下去。这蓬头丐面的饿鬼只有一双眼睛有点人样,和“好看”八竿子打不着,不吓着人便算不错。说谎不对,说实话伤人,他只有做个闷罐子了。
“饿鬼”心想事成,反倒不快活了。“哪里不好看?”他被小家伙的反应弄得有些委屈,“我只是很久没吃饱了。”
秦明端惊疑地瞅着他,豁然开悟,无比郑重地道:“往后,我带吃的给你。我爹做饭可好吃了。我的饭菜,全都分你一半!”和话本里的有些出入,但后山见饿鬼,算是奇遇了吧?
“小家伙,有些话不能乱讲。这世上呢,有很多记性好的人,有些人记恩,有更多人记仇。你许这么个承诺,就不怕……罢了,说点你听得懂的。”“饿鬼”的眼睛是活的,斟了些笑意,立时斑斓如画,真挺好看,“话,你随便说了,听的人却信了,一个两个全赖上你怎么办?”
秦明端较真道:“又不是和什么人都这样说。谁像你,瘦得快没了。”
“那好。要是没做到,我就拧,是咬断你的脖子!”
第二天秦明端一清早就带着热腾腾的桂花糕来了,说好等他的人却不在。他是当了真的,每天都往后山跑,但直到秦门血流漂杵,他也没再见到那只“饿鬼”。大概只有他是当真的。
故事飞絮般散去,又飞絮般飘回。
这次是唐洵章十五岁那年的十七,欹坐独酌,赤足皓白,若抟起复精雕细琢过的素光。他目光胶着不动,却想这白过于空荡,该加条细链子,或是别的,他不曾设想过的、更过分的东西……
汒山的秋日来得迟,天过早便凉了。唐洵章换下亵衣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按师训给山里的坟冢除了草。他循路走到墓冢后的茅屋,武中疯正在屋前给灯笼骨糊纸,向他招呼:“坐。”
唐洵章沉得住气,没打扰他。他很快糊完一个,赏了赏手艺才道:“几年没见,藏得住事了,好。”
他说“长大了”的口吻和聂放很像,唐洵章不禁恍惚了一瞬。他与武中疯相处甚少,不免有些局促:“我草除完了,师父,您有别的事儿吗?”
“不就是想问练菀和老十七那丁点过节,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武中疯提起灯笼进屋,再出来换成了一副画轴,模样不甚自在,“你师姑,打开看看。”
画上是个红衣美人,毒生艳骨,艳骨生毒,像一袭霏霏血雨。
“她!?”
“南云奇兵练家偷跑出来的,单名一个菀字。挺毒一姑娘,脸毒,心也毒。为她要死要活和因她虚生浪死的蠢蛋人人一个坟冢,加起来能挖空半座山。”武中疯又开始扎竹片,这回比前次细致,“二师父是南疆人,到他这代,摩罗教就分了武、蛊两支,武为主蛊为辅,他把担子丢给桑师兄,我和练菀就分掌了这两支。”
唐洵章低头对着画卷,神不守舍。
“小姑娘蛊术厉害,心气也高,一门心思想用蛊道取代武道。她曾同我漏了一嘴,说是养出了一种蛊,能化他人之精血为自身内气,却有两个缺陷。一来,寄主不太好找;二来,种蛊之人一旦尝了甜头,就再难抽身而退,若不再吸食血气,这蛊毒就是催命的东西。它会日复一日耗着寄主的血肉,直到他死。”
“后来桑师兄带媳妇退隐,临前让我掌教。练菀气不过,偷了灭谛刀跑了,好在师父有先见之明,在宝库里放了把假刀。我解散教派到关外过了几年,回来就听人说她建了赤练宫,把大启的江湖搅得腥风醎雨。赤练宫大兴屠戮,桃氏、祁氏等世家门派尽亡于其手,我按图索骥,”武中疯看了徒弟一眼,“查到秦门头上。然后秦门灭了,练菀死了,秦门的刀,也就是赤练宫给人端了。还敢听下去?”
唐洵章艰难地哽出一字:“敢。”
“行,那接着说老十七。”武中疯谈兴渐浓,竹片也不扎了,“我收他做徒弟之前,他有个师父,名字嘛,叫练菀。”
老十七还是娃娃那会儿,练菀把他带到教中见人。他是她收的徒弟,不知姓什么,只说是生在恶月,在常人看来又长得太妖气。南云城地近南疆,藿食者多信神鬼之谈,那年南地又发涝灾,他爹娘目他为妖厉,杀之不忍,便丢了。
小娃娃乖得很,那么个粉雕玉琢的小东西,谁想日后长成了一个白包黑的老流氓。
练菀说,不论天分,就凭这张脸我也肯收他。武中疯心想男娃又不看脸,漫不经心一摸根骨,是个宝贝,竟比练菀更稀罕他了。练菀离教前,十七求武中疯收自己为徒,刚好投了武中疯的心意,而彼时他和练菀已有龃龉,不想节外生枝,便没有松口。比及练菀出走,其徒一并离教,直到武中疯亲往栾山,他才再次与十七晤面。小娃娃抽条得快,一晃作少年,但怎么看都是个没吃饱的模样。
十七是背着练菀来找他的,说是十七个师兄弟全被她带至了秦门,不知从哪天起,有几个就没影了,然后又恳请武中疯收下他。
这回武中疯允了,但入门试练这条规矩不可坏。武中疯思虑片刻,予十七一柄重剑:“搞明白秦峥那小子懂得什么歪脑筋,我就教你学剑。”
十七禁于栾山,整整三年。三年后出山的是头狼,皮囊照旧漂亮,内里腥气怎么也掩不去。
他管自己叫聂放、聂十七。
孽报的孽。
武中疯如见无双珍宝,细细审他半晌,忽放声长笑,扔给他一柄刀。
“君子掌剑,恶鬼持刀。剑为守,尚有余地;刀行戮,断无退路。如今的你,合该掌刀,也只能掌刀。”武中疯诚心赞道,心底却波澜不兴,“为师将灭谛予你,便让为师看看,你能将鬼刀使到何等境地吧,‘聂’十七。”
日昃月昇,春秋几笑笼中人,两鬓华发生。他含笑独对少年人,翻腕折却半支竹片,指刀道:“该说的,为师已说完了。现在拔刀,对我使一招,我来验验你的功夫。”
唐洵章依言挥出一刀,刀气所向,却是武中疯手边的灯笼。
竹片由一化千百:起,草木风鹤;落,断蓬无泊。
“这就是你的刀?给人挠痒痒都不够。”
唐洵章不接话:“您究竟将十七看成什么?”
“刀。”武中疯快言快语,“可惜,是一把废的。”
可那不该是他!
你明明、明明可以带他走!
唐洵章喉头紧缩,似有血块在其中翻搅,将喉壁戳得血肉模糊。他本还想问什么,但字到嘴边却只有微弱的咯咯声,惨然至极,天不忍听。
他知道武中疯没有骗他,因武中疯无需骗他;他也知道十七会骗他,因十七只能骗他。可他仍然被骗得心甘情愿,心甘情愿,挂念他有没有吃上心心念念的烧鸡。
他想起后山里骨瘦如柴手脚俱断的十七;想起从空空的后山跑回家门见到的、亲人身下淌着的血;想起十七揣着十七枚铜钱买下他时似真似假的笑……这一切想完,好像他这二十一年便也无甚可想、无甚可念,但家门前同十七合种的紫藤花又温情脉脉碾压过来,压得他方寸空白。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挥刀斩了一撮黑发,叩首拜别。
汒山之下,早有一人相侯。
僧人背负长刀,长刀饰以纹章,如禁锢杀心的符文。他似披星戴月而至,斗笠缁衣为前夜细雨洗涤,片尘不沾;竹杖芒鞋为今晨湿土污染,真性毕显。
下山的唐洵章与僧人在山下相会,山岚顿散,虫鸟乍绝。
他虚握刀柄,笃定道:“咷笑浮屠。”
咷笑浮屠亦道:“秦公子。”他抬起斗笠,水珠群落,“贫僧确是来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