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慧极必伤》白玦

59、奈 何

　　“是吗？那我想，你还没折磨够吧”久久不动的人先撑起左臂，又支起右手，缓慢地直起身来，双臂颤抖着支起上身，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神情去看高位那个女人
　　“还没有完，我等你，我熬得下去”她再一次提起那熟悉的笑容，哪里像是遭受折辱，明明高傲到自负

　　冥后咬牙切齿的颠笑，“延陵无，这可是你自寻死路！先过了黄泉再说吧！给我狠狠打！”

　　每一鞭都打在手臂与腿上，蚀骨钻心的疼，延陵无再没有喊叫一声

　　还有十个！她在心中默数。再过十个，她就能过了黄泉路，过了第一关！只有十个了！

　　扎扎实实的一鞭子，延陵无也扎扎实实地狠摔在了地上

　　好痛！痛得她忘乎一切，只记得西儿，她要带西儿回去

　　“延陵无你爬吧，爬过来，我就给你！”冥后指向那一寸寸向前挪动的人，再没有半点冷静

　　橙狄修撕心裂肺般捶打着地面，震动几乎要传到延陵无那儿去，她心下钝痛，让她如何眼睁睁见她受苦！

　　“西儿，等我”延陵无昂着头，用手肘一点点向前匍匐。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区区无谓的自尊，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最后了！终于要到最后了！

　　满身的汗水与伤痕，延陵无抬头看那最后的两个冥兵
　　浅笑间，天地失色……

　　一百道鞭子凝结成一把，当延陵无吃力地直起身时，一击正中她毫无防备的背心！直将她击到奈何桥前！

　　橙狄修的惊叫哑然失声，他们甚至听到了脊骨碎裂的声音。忘记如何言语，她只是希望自己能代替那人去痛！

　　倒在奈何桥前的延陵无面朝下，毫无一丝声息

　　“延陵无，你醒醒！你快醒过来啊！”濯冰的手早就狠狠攥住了西炜枫，他又何尝能看得下去。他曾经很讨厌延陵无的，但此刻他宁愿这一切都只是在做梦！他不信那个要与天比高的人，那个六界中最孤傲清高的人，会放下性命身段，为一个凡人去承受这般苦痛。

　　西炜枫牙根紧咬，不忍再看。他和延陵无相识不久，但他和西缄攸一母同胞手足情深。从小到大，他再没见过第二个人，肯为自己妹妹付出至此。濯冰说延陵无没有心，那她做的这些，由发乎什么呢？

　　冥界只有血色不分昼夜，日子过得很快，眨眼便是十年。延陵无在骨鞭阵林内花了十年时间，又在奈何桥前躺了十年光阴

　　人间两日。冥界廿年。却犹如亘古至今，从未感到时光竟能如此漫长

　　“西，西儿……西儿……”冥界之内回荡着她的呢喃呼唤

　　披散的红发一点点随风拂起，那柔弱到不堪一击的身体如一座腾起的小山包，一点点由着那二字的信念支撑起来

　　“延陵无你竟还活着！你这草芥烂命！你居然还活着！”辱骂如铺天盖地的潮水向她袭去

　　“你再敢骂一个字，我撕烂你的嘴！”濯冰狠狠咒骂！

　　“我就骂！有本事你来呀！我立刻捏碎它！”说着，冥后再次举起回梦珠相要挟

　　“你！”濯冰不敢冒险，只有狠狠怒视回去

　　“我谅你们也不敢。延陵无你既然醒了，就快点像条臭虫那样爬到我面前来吧！西缄攸不剩多少时日了，快给我像条死狗一样爬过来听见没有！”

　　延陵无安静地直着上身，对冥后的辱骂充耳不闻。她看着眼前的奈何桥，石筑的拱桥，冰冷的奈何，是鬼魂与世间的永诀

　　西炜枫不忍看那人的笑容，更不忍看她眼前的路。桥面上满是地狱烈火，燃烧的火舌就有半人多高，足以吞噬她整个人

　　“延陵无你别再向前了！”西炜枫终是出声，叫住了即将出发的延陵无
　　“小九就是死而复生，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你为她这样的！我与小九一起长大，可我自认做不到，也从未见过有谁对我妹妹这么好！你让她如何报之以情才能还清！”忍了好久的眼泪再隐忍不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西炜枫又伤心又为西缄攸感到欣喜，天妒有情人，为何偏要她们受生死分离之苦！

　　延陵无缓缓回头，那张惨白的脸说不出的艳丽。她看向三人中间的西炜枫，笑道“二哥！谢谢你。我为西儿所做，心甘情愿，不图回报”，那双刺目的眼睛轻轻阖上，落下一颗浑圆的银色泪珠，滴落在烈火之上，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兄妹之情，我又何尝不曾有过呢？”

　　延陵无毫不犹豫地回身，抬起左膝，落进了火舌之中！

　　“殿下别去！”橙狄修觉得自己永生永世的眼泪都要在这里流干了

　　延陵无双手紧攥，头向上仰起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弧度，嘴巴大张，愣是没有喊出声来

　　月狼瑬云锦和天蚕衣水火不侵，但是那地狱炎焰透过层层阻隔，又在她体内重燃，皮肉烧得劈啪作响，露出白骨森森，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肌理重生

　　那血色的头发在烈火中烧得愈加妖艳，盘根错节着缠绕上她的身体，直把那躯体映得更加血肉模糊，不忍一看！

　　她用膝盖一步步往前挪动着……用手掌一点点向前攀爬着……用手臂一寸寸向前蠕动着

　　烈火焚身，焦体重生，场面已不能用惨烈来形容。她在用白骨拉扯着自己向前，新生的肌理不断被火焰吞噬，又被石砖磨烂，可她不能停下，西儿性命全然系在自己手中。她宁愿，让自己万劫不复！

　　不知在那火堆里挣扎了多久，延陵无感觉到自己的魂识正在消弭。她快没有力气了，眼前也开始模糊。她甚至看不清跟前灼热的火苗，伸手去触摸，只是被灼烧得更痛

　　那不断作响的炙烤声，引起忘川河内所有孤魂游鬼的欲望，它们摆动起半透明的身子在忘川河面游离，发出“兮兮”的声响，想向着延陵无飘去

　　“孩子，醒醒，醒醒孩子”

　　延陵无被那亲切的声音唤起，她抬起不堪重负的脑袋和眼睑。她看到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妪站在自己面前，身旁的火还在，却再没有刺痛的感觉
　　四周，一片安静

　　“你是谁”

　　“我是孟婆”

　　“煮孟婆汤的那个孟婆？”

　　“对，就是我”

　　苍老却亲切的声音，让延陵无无端感到心安与宁静

　　“孩子，你为何要来奈何桥”

　　“我来取心爱之人的魂魄”

　　“世上人只喜欢讲生，不喜欢提死。但你可知，生与死本就一体，斯人已逝，你又何必强求”

　　“孟婆，咳咳……那你又可知，两心相许，生死不离”延陵无捂住心口灼痛

　　“孩子，你的伤很重，又是何苦为了一支鬼魂折磨于自己”

　　“我好不容易懂得了情爱，我不会放手的！”延陵无神色坚决，分毫不让

　　“唉，人终究是要死的，即便放不下也得放手呀”

　　“我来问你，你作孟婆汤为何”延陵无靠在桥边，笑着发问

　　“孟婆汤自是给过桥的鬼魂喝，喝了汤，忘却今生今世，堕入下道轮回”

　　“为何要喝孟婆汤”

　　“生灵一世，太多纠葛太多执着，喝了孟婆汤便能了却凡尘，从此无牵无绊才好投胎”

　　“你也说了，谁都有执着，谁都有放不下。婆婆，你又怎能确定他们真想了却凡尘？短短一生，有那多记忆和不能忘却的人事，你给他们喝了汤，他们就全忘了，真就是自在了吗？等他们再世为人，遇到惦念他们的人呢？人面全非，你忍心吗？”

　　“孩子，我知道这很残酷，可这是天地间的规则”

　　“天地间的规则是死的，而生灵是活的。为什么要用死物去圈划活灵的自由？”

　　“孟婆，你和她啰嗦什么！快给她喝汤！我倒要看看她忘了一切，还能不能来取回魂魄！”冥后尖厉的声音再度传来催促

　　孟婆无奈摇头“孩子，我知道你一心想救心爱之人。可冥界有冥界的规矩，你要过奈何桥，就得喝下我老婆子的汤”

　　“好，我喝”延陵无没有半分犹豫，她信得过自己！

　　“你不能喝！孟婆汤一喝，前尘尽散，无人可免！”濯冰大声阻止

　　“相信我，我不会忘记的”延陵无回头自信一笑，濯冰怔愣，这人都到了这般田地，竟还那么自傲！

　　“这是你的汤”孟婆向延陵无递来一只青花瓷碗

　　“这是…”延陵无看着碗内银色的液体，中间还有一点透明

　　“这是你的眼泪，中间那滴是你所爱之人的泪水”

　　“眼泪？”延陵无接过那只碗，痴痴地看着

　　“孟婆汤就是用生灵一世的眼泪熬成的，加上一滴心爱人的眼泪，喝下就能忘情绝爱，抛却过往”

　　“忘情绝爱？”延陵无缓缓将碗递到唇边

　　“喝下去，快喝下去！”冥后在一旁怂恿着

　　“不要喝！”

　　“别喝！为了小九你千万不能喝！”

　　“孩子，若你喝了汤依旧不忘，老婆子便送你出奈何桥”孟婆拦住延陵无，忽然开口许诺

　　“谢谢婆婆”话音刚落，延陵无笑着仰头将满满一碗孟婆汤一饮而尽，半滴不剩

　　青花瓷碗坠落在地，发出清脆逼人的响声……

　　延陵无轻阖的双眼缓缓睁开，犹如出生儿童般纯真，这无疑是将三人推入无极深渊

　　她张开口，看向四周，问道“我是谁”

　　“延陵无！你怎么真的忘了！”濯冰急得跳脚！为什么她那么多努力与痛苦换来的，却是忘记！

　　“延，陵，无”她埋起头低声絮絮叨叨，反复念起自己的名字

　　她忽然大叫一声自己的名字“延陵无！我叫延陵无！我是延陵无！…那她呢！…西…西……”

　　西炜枫几乎破口而出“西缄攸”三字，却被濯冰死死捂住嘴“得靠她自己想起来！”

　　“啊！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延陵无痛苦地拼命拍打脑袋！那三个字，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仿佛早就刻在了心底，却无论如何也念不出来！

　　“无儿……无儿……”延陵无感觉一阵凉意落在自己疯狂锤头的手上

　　延陵无抬起头，那张印刻在心间的脸庞，那熟悉到让她心痛的嗓音，她开始无意识的呼唤
　　“西儿……西儿……”

　　“无儿，我的好无儿”冰冷的手抚摸着延陵无的脸庞，却让她感到无比温暖，那股温度到了烫手的程度，她不禁抬起手覆上。却见那紫棠色的身影开始变淡，向后退去，延陵无慌忙伸手去抓！

　　“无儿，别忘记，来找我”人影飘散，余音绕梁

　　孟婆惊诧不已！她看到延陵无的脸颊流下两行清泪，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喝了孟婆汤的人，还能流下泪来！

　　“西儿……西，缄，攸，西缄攸！我记起来了！我什么都记得！我不会忘！我绝不会忘！！！”忘川河内的魂魄随着她尖叫！河水爆涨，卷浪冲上奈何桥，似要将烈火浇熄！

　　“婆婆，我来取心爱之人的魂魄”

　　“你是第一个让孟婆汤失效的人”孟婆用看待奇迹的神情看向延陵无，“孩子，也许你说得对，孟婆汤未必就好，了却凡尘未必人人想要，也许情意也可以不忘”

　　“……”

　　“孩子，我会遵循我的承诺，我送你过桥”孟婆亲切地笑着，取出袖中一把汤勺
　　汤勺在她的咒结之下变得巨大，足像一艘小舟，“这是我煮汤的勺子，它会送你过去，你还有关要闯，自己小心”

　　“多谢婆婆”延陵无轻轻颔首致谢

　　勺肚托起延陵无，一路飞过底下森然火舌，最终将延陵无小心放在了奈何桥另一边

　　“孟婆！你坏我好事！”冥后暴怒，却又不好发作。毕竟在冥界之中，若算辈分，她还比不上孟婆，她可是自冥界初创便存在的人，深不可测

　　“冥后，得饶人处，且饶人”话音落，孟婆便随着满桥烈火一道消失了

　　延陵无趴坐在地，回头看向那漫长的来路，心下，依旧只念着西缄攸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