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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花开千树,人面不知何处 ...

  •   <阳曲>

      清晨雾起的时候张丹枫到达阳曲,到得早了,小城寂静,人们兀自沉睡,走了几条街,才寻到一间开了门的饭馆。客人寥寥无两,南面临窗的座位还空着,他径直走过去坐下。

      小伙计打着哈欠,懒洋洋问要点什么。

      “来一壶汾酒。”

      “一大清早就来买醉,失恋了吧?”

      伙计的嘟嚷引得张丹枫失笑,一壶酒就能把人醉倒?就算是云蕾,三两壶也只当等闲,可这会儿是否也像他一样沽酒独酌?不禁向堂中望去,想她那日初相识,易钗而弁也掩不住那身的婀娜,横波眼眸亦是流露女儿的娇气,只一眼他便看穿了她,只一眼就已经让他认定了一生,且几世无悔。

      汾酒端来,他呷了一口,只觉甘有余而洌不足,不由得又叹息一声,緃使心可以不变,情也可以逾越生死,光阴却能把很多改变,就如汾酒的味道已经转淡,就如昔日的那家酒馆如今不知会座落在这城中的哪个位置,又如当日她坐的北边那方向现在坐的是别人,虽也是女孩,此时目光也是频频向他瞧来,但那不是她。

      顷刻,酒尽杯停,张丹枫把伙计叫来,向他打探:“这城中可有云姓之人?”

      “姓云的可多喽,你要找谁?”

      张丹枫指沾杯中残酒,在桌面写下:云蕾。

      伙计一愣,这名字听起来耳熟,但想真了又想不起谁人叫云蕾,待张丹枫拿出一张手绘的古装美女画像,他才醒起:“云蕾,不就是......”坐在北边座位那女孩不知何时已凑近来,抢他前头喊道:“云蕾,萍踪侠影嘛。”然后是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心里想的都是,汾酒果然易醉,一瓶下去,立生臆念,真实的世界要有活生生的一个云蕾,那就真见鬼了。

      小伙计走开了,女孩却坐到张丹枫对面,一双眼紧盯在他面上,笑问:“你是本来就叫张丹枫,还是为了找她才改名?”

      张丹枫小心卷起画像,这才与她相讥:“你是本来就要到阳曲,还是跟踪我来的?”

      女孩被他识破,感到尴尬,旅行团出发的第一天,她就注意到这个相貌气质皆出色的男人,后来从领队手中偶然见到他的名字,又见他神秘地离队,不由自主便跟了来。

      女孩清清嗓子又问:“那幅画是你画的?她真的叫云蕾?”

      张丹枫落寞望向窗外,天空白茫茫死寂一片,在这个世界,相信他的人,一个也无,每逢他拿出画像相询,人人都只当他在异想天开,不相信她真的存在。

      “其实你不用灰心哦,如果真有这个人,她这么美,见过的人肯定不会忘记。”

      张丹枫闻言,用莫测的眼神看她一眼,随即叫伙计结帐,女孩见他要走,忙跟上:“我帮你找好不好?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嘛。”但他自顾走着,走过大街小巷,访遍每一间饭店,尝尽每一家的酒,问了无数的人。

      一无所获。

      女孩始终跟着他,眼见他目光越来越黯淡,脚步越来越缓慢,她为他难过,安慰他说:“如果阳曲找不到,那就到北京到苏州到蒙古,总有一个地方会找到她的。”

      张丹枫默默听着,一会却仰头向天,蓦然放声而歌:“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悲怆的歌声如泣似诉,狂歌当哭,女孩懂了,有一瞬她竟信了,信他就是那个亦狂亦侠既痴且真的张丹枫。

      那日下午,在雪花飘起之际,阳曲的街道上,人们只见一个丰神俊秀的男子,怀抱一只酒瓶,边走边饮,且歌且行,歌声沧凉辽远,令人不禁怀疑那是从古老年代飘来的歌谣,只是没有人知道这支歌曲已被他吟唱了五百多年。

      在郊外古剎的寒冷暮色下,张丹枫终于讲起他和云蕾的前缘后事,那一段书中的奇情痴爱女孩已然熟悉得倒背如流,此刻听他道来,仍是为他甜蜜为他辛酸,也愿相信他跋涉了明时山水清时月,只为她而来。

      但女孩不明白,他是如何穿越这许多的年代,又是怎样独自过完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张丹枫回忆,在最初的那一世,云蕾先他而去世,走之前嘱他必定要完成剑谱,后来隔了十几年,他才终于下去追随她。原以为同归一穴,转世当再为夫妻,可谁知醒来已是百岁后,身似少年身,心却系旧时友,闲里暗牵经岁恨,街头多认旧年人。结果访找了一百天,芳踪只在梦中寻,一觉再醒又是一百年,如此周而复始,于是就到了今天。

      寺院的晚钟响起,那钝重的一下一下,似要敲碎人的心坎。独自行走五百年的寂寞滋味是怎样的?只要看看他此时被雪花染白的眼睛,你就会知道,那里緃有花千树,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女孩轻噫:“那是说,你在这个年代也只有一百天的时间?”

      张丹枫吹出一口气,莹莹白雪纷纷碎,他说:“现在只剩了八十天。”

      “我帮你找,一定把她找到。”

      女孩的眼神清澈,里面透出无比的坚定,张丹枫从那双眼睛里面看到了一许似曾相识,问她:“丫头,你叫什么?”

      “姓于,不过不叫承珠,我叫于踪,听起来就像愚忠,想改名,可我爸不让。”女孩噘嘴抱怨,脸上尽显淘气。

      张丹枫笑了,小小女孩不过十五六年纪,神情气韵恰似昔年的小徒儿。游走荏苒春秋几百载,第一次有了雪夜柴扉故人来的感觉,他拍拍她的头,叫她:“珠儿。”

      晚钟催散已黄昏,等夜降临了,一天又将过去,小兄弟,蕾妹,咱们的小徒儿承珠就在这儿,等着下一个黄昏叫你一声师母呢,你可知道?

      <苏州>

      这就是苏州?

      旅游巴环走了半个苏州城,云蕾也从车窗向外望了许久,她感到困惑,梦中的“荷花十里桂三秋”呢?

      其实心底是明白的,只不愿承认罢了,历经了几朝沧桑,怎可能再是梦中的那般模样?

      当地的导游正站在车头侃侃而谈:“都说苏杭多美女,不过等一下到了街上大家可能都会跑来问我,美女呢?在这里先给大家打支预防针,现在流行一种说法,一流美女飘洋过海,二流美女北京上海,三流美女深圳珠海,四流美女才会在家喂奶……”

      众人哄然大笑,于浩却只微微一笑:何必舍近求远?目光落在隔了两个座位的云蕾身上,手指同时在掌心描绘她的五官身形,发现她非常适合入画,浓彩犹似北国牡丹,淡抺则如江南白莲。

      之后他便一直暗里观察她,猜想她定是感情受了伤害,不然眼神何以忧郁如斯?到底是谁忍心辜负了如此美丽的女孩?

      旅游车直接开到酒店,导游让他们到房间安顿了以后才去用膳,席间于浩跟云蕾同桌,注意到她吃得很少,且不断向玻璃窗外张望,他心中疑惑,难道伤她的那人在苏州?

      散席后云蕾独自一人离开酒店,于浩偷偷跟在后头,始终与她保持距离,一路上见她走走停停,状若迷茫,他便掏出纸笔,迅速勾勒每个动人瞬间,不知不觉竟走得近了,听到她问路人:“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快活林的庄园?”

      于浩愣住。他知道她叫云蕾,听得她这么问,第一反应便是书中提到的那个快活林,甚而联想到张丹枫这个人,正当他为自己的想法觉得滑稽的时候,云蕾已回身走到近前,少年的心一慌,手中画纸散落一地,几张飘到云蕾脚跟。她蹲下去帮他捡起,意外地见到画中人竟是自己,一张张看下去,见他画得很好,无论是凝思驻足还是焦虑行走,每一个神情仿佛都在诉说“求之而不得”的寂寥。她心里只觉一痛,记起梦中那人为她做过的画又何止万千,只是记得又如何?即便云山曾相见,迄今还不是漠漠无由面?

      于浩挠了挠头,对着心仪的女孩,说话也变得笨拙:“我,我到街上找模特儿,就看见你了……”

      云蕾认得他是同一个旅行团的,将那几张素描还给他后,本想一走了之,一念间又转头跟他说:“街上行人那么多,画一画别人吧。”眼前少年年纪跟她相当,二九年华,本应是姹紫嫣红开遍,她想劝他别只看见单一颜色,因为执着是件很苦的事。

      但她的话中含意于浩并不能体会,两天的旅程只见她离群索居,此时几张图画竟能引得她说话,他快乐得咧开了嘴:“画风景也可以,我听到你问快活林在哪儿,不如一起去吧?”

      云蕾一震:“你知道快活林在哪?”

      于浩不明白她为何执着于快活林,那不过是虚拟的,历史上可能没有那个地方吧,但他聪明的不去问她因由,只说:“如果你要找的是萍踪里面的快活林,就不一定能找到了,张士诚当年的宫邸是苏州府衙改建的,现在恐怕连遗址都没了,要不去拙政园吧?虽然比快活林晚了几十年,但同为明朝,格局应该也差不多。”

      云蕾惊讶,倒不是因为他对历史的了解,而是他竟知道她要找的是哪个快活林,于是又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那个快活林?”

      “你不是叫云蕾么?你爸妈一定是很喜欢萍踪侠影了。”

      其实她的本名並不叫云蕾,是在二十天前,梦里一记极端的钝痛令她醒来后便执拗地想去更改名字,记得去办身份证的时候,替她办理的那人见到这名字,情不自禁哈哈一笑。人人都以为是她太过于沉溺幻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事情确实发生过,真真实实地镌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那找完了快活林,你是不是还得找张丹枫?”

      于浩脸上尽是笑意,明显是在开玩笑,却令云蕾对他生出几分亲善之意,只因听到他提及那个名字,触动了她内心苦苦压抑的那份倾诉欲望,面对亲人密友,她怕说多了会让他们担心她得了臆想症,但他只是个路人,旅程尽了也就各不相干了,所以当于浩提议一起打的到拙政园,她答应了。

      在逛了半个园子后,云蕾变得异常沉默,于浩没有在意,他忙于用纸笔记录美景,黃昏已过,只留下一個暖橙的背影,映照半顷湖水和田田莲叶,景色清雅恬淡,美中不足的是,寒天莲花不冒头,但他想,也无所谓,身边已经有一朵。等他转头去看云蕾,却见她失魂一样,兩眼空洞洞地望到湖的尽处,仿佛那头藏匿着穷山恶水,便问:“怎么了?”

      云蕾摇摇头,退坐到一边的矮石上,在于浩再三追问下,才说话:“不是这里。”

      于浩好笑:“你还真想找到快活林啊?那根本是书里杜撰的嘛,就算真的有,我才不信拙政园会比它差。”

      云蕾仍然摇头,他没有到过那个梦境,他不会明白,于她而言,这世上没有任何园林能够跟快活林相比,那里也曾有“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更有洞房之夜与他的琴瑟和鸣,还有后来共同渡过的几载你唱我隨。

      现在想起来,似乎就在眼前。

      “除了荷花,也种兰花,百合,杏花,还有竹林,我们练剑的时候常常去那里……”她扳着手指一一历数,煞有其事似的。

      于浩心里想笑,又烦躁:中了书毒么?真当自己是那个与张丹枫双剑合壁的云蕾了?

      他调侃她:“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云蕾的转世,梦见了前生,所以这一趟是找张丹枫来了?”

      “你不信就算了,有没有人相信我都不在乎,反正我相信那是真的,到死都相信。”

      真决然的语气。于浩忽然笑:“说不定张丹枫转世后根本就不记得他曾经是张丹枫,也说不定他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只是你认不出来罢了。”

      面目清朗的少年看着她,完全是爱慕的眼神,只差一句告白:让我做你的张丹枫,像他看顾云蕾一样看顾你。

      “不,我感觉得到,你绝对不是。”

      决然又决绝,一句话就将他拒之千里。

      他以为他遇到的是一朵出世的莲,她会不畏寒冷,为他入画,但原来她只肯等待她的夏天,那他是不是也应该等夏天到了,在晴朗日照下,也自有他的莲花千万朵?

      “那这样吧,你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我帮你画出来,我们通过网络寻找。”

      云蕾却笑了:“不用,我相信总有一天必会遇到他。”

      她相信因果,既有梦见他的因,就会有遇见他的果。这一生,再没有其它比这个信念更强烈了,只要找到他,走多少曲折路都不要紧。

      如同他曾说过的:“就是一生都这样奔波,我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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