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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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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开始,是他们高一的那个夏天。
那天正午的太阳安静辉煌,晒油了白杨又大又厚的叶子,晒响了蛐蛐慵懒的鸣叫,晒出石灰地上蒸腾的暑气,晒得漫天遍地都是灿烂无比的黄,空气都焦了,一呼一吸间都能感觉到夏天的占领。
郝思燃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楼道里的清凉缓解了他暴晒带来的不适,他冲到宿舍门口,一抬头,迎面撞上了刚刚出门的陆宇乔。
陆宇乔手里拿着饭盒,清瘦的脸颊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间带着一股看不清的冷淡与漠然,一如以往。
“吃饭去啊,我也没吃呢,一起吧。”陆宇乔看了一眼他的样子,边往屋里冲边冲他喊,“等我啊,我换个衣服,这身都湿透了。”
陆宇乔没有拒绝,拿着饭盒,转身背靠在栏杆上,微微扭过头,打量着不远处的阳光,他看见篮球场上有几个人在打篮球,烈日当空,他看着都替他们热,于是转开了目光。
忽然楼道里传来唔唔嚷嚷的喧闹,是同寝的那几个人回来了。
带头的是罗一天,看到陆宇乔拿着饭盒,大咧咧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背:“还没吃呢,快去吧,都快没饭了。”
正好赶上郝思燃换完衣服出来,手里拿着个一卡通,罗一天疑惑:“你干啥去?也吃饭呐?你刚不是和我们一起吃过了吗。”
“啧”,郝思燃拿一卡通往他头上一拍:“就那仨瓜俩枣的,爷没吃饱,得再来一顿,不行啊?”
“行行行,您随意。”罗一天和身后的几个人开门进宿舍,“你俩可抓点紧吧,再晚真就只剩西北风给你俩喝了。”
“得嘞,我们这就走了。”郝思燃小跑几步过去,一把搭上陆宇乔的肩膀,揽着他往楼下走。
刚没走到楼梯口呢,宿舍的门突然打开了,罗一天探出脑袋,隔着整个走廊冲他俩喊到:“诶,老陆,我可看见你们班福班长自己在班里画板报呢,有空的话去帮帮呀。”说完,宿舍里传来一阵揶揄的偷笑。
“滚”,陆宇乔言简意赅,抬脚下楼。但扭过头,郝思燃还是看见了他瞬间开始泛红的脸。
到了食堂,果然已经不剩什么了,只有皮厚如墙的饺子和没有配菜的捞面条尚有存货,郝思燃左右看了看,一拍陆宇乔:“你去占座,我去买饭,占中间的位置啊。”
占座?陆宇乔无语凝噎,此时的餐厅只有零星几个人了,简直可以用空空如也来形容,广阔天地任君驰骋,哪里需要占座呢。
他叹口气,想要走向窗口去买饭,却突然发现自己的饭卡刚刚被郝思燃抽走了。他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随便找到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不一会,郝思燃就端着两大盘饺子坐了过来。顺手把陆宇乔的一卡通放在了他边上。
陆宇乔犹豫了一下,还是埋头夹饺子吃起来,虽说皮厚如墙,但本来也是他不打算买的——不加菜捞面条四块钱一份,比饺子便宜了将近十块。
他家境不好,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同寝室的郝思燃知道了,于是每到月末,郝思燃总是变着法地请他吃饭、帮他买书、甚至借着过生日送了他一双球鞋。
他从来不帮在明面上,总是七里八里地找各种理由,陆宇乔看在眼里,心里感动。其实陆宇乔并不是那么要面子的人,只是郝思燃生怕戳破少年人敏感的自尊心,总是帮的小心翼翼。
“谢谢”,陆宇乔没有抬头,继续闷着头吃饺子。
“呃…”郝思燃本来在喋喋不休别的事,听他这么说,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茬。说“不客气”吧,好像就是承认了在帮他;说自己没用自己的卡帮他刷吧,又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宇乔抬起头,看见他一副呆呆愣愣,欲言又止的样子,善意地帮他岔开了话题:“这也分班一个月了,你们新班怎么样啊?”
他俩所在的市一中是省重点中学,为了让所有同学更好的适应高考,高一下学期最后两个月就分了文理班,让所有学生更快的适应自己的高考科目。
确定文理后,接下来的分班是按成绩来的,用郝思燃的话说,学校在学期中这样分班,感觉纯粹是为了期末能更因材施教地布置暑假作业。
陆宇乔和郝思燃本来是一个班的,郝思燃本来就学习好得很,各科都名列前茅,分班之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理一班;而陆宇乔本是钢琴特长生,天天都要练琴,不练琴的时候也几乎一直在篮球场泡着,成绩几乎是吊车尾,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发奋图强的,居然也一跃进入了文一班。
好在寝室没有换,同寝的哥们还是刚入学时同班的那几个。
“我们班啊,就那样呗,全班总共不到六十个人,男生有四十多个,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演《水浒传》。”郝思燃撇撇嘴,“最离谱的,一个个都巨爱学习,下课都鸦雀无声的,别说打球了,找个人聊天都找不到。”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赋异禀,勾勾手就能进一班啊。”陆宇乔痛心疾首,觉得眼前的人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智商上占了多大的便宜,“快吃吧你,别在这凡尔赛了。”
“诶”,郝思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话锋一转:“我听罗一天他们说,你喜欢你们班班长啊?”
陆宇乔噎了一下,好像咀嚼肌抽了劲:“没有的事。他们搁那瞎猜的。才分班一个月,什么喜欢不喜欢呐。”
“不喜欢…你脸红什么劲啊?”郝思燃笑着趴下身子来探头探脑,观察陆宇乔一下子低下去的脸,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脸两秒钟之内就像充了血一样,“连装也不会装,你这也太容易暴露了吧。人家女生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没有没有!她不知道。”听这话陆宇乔有点急,一下子抬起头,又反应了过来,“不对,我就不喜欢她,你在说啥呢。”
“哈哈哈哈”,郝思燃笑出声来,完全不管他的反抗,“她叫什么啊,长什么样子?”
陆宇乔:“…”
郝思燃自顾自地分析起来:“没想到啊,一年了,拉拉队长那么可爱的妹子你不稀罕,’班长’…你居然喜欢这一挂的。我听他们说,是叫什么福…福多多是吧?这名字是挺喜庆的,人什么样啊?诶,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她是那个…呃…和易主任对这干,非要选文那个是吧?听说她后来又和易主任在你们班吵了一架,是真的吗,为啥呀,是她吗…”
郝思燃叨叨起来没完没了,陆宇乔干脆不理他,低头吃自己的。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福多多的,他喜欢福多多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第一次知道福多多的时候,他正陷入了和班主任抗争之中:班主任想让他放弃期中考试,全心带校篮球队去市里打比赛,多少为班级争点光,反正那个班的学习成绩本来就烂的离谱。他虽然喜欢篮球,可班主任这样的安排总让他觉得是种不舒服的牺牲,然而,以他的成绩,拿出手来反对这种安排,都让人觉得可笑。
两难的时候,他无意间听说年级里有个女生,月考理综年纪第一,却要选文科,这在重理轻文蔚然成风的市一中是绝无仅有的,为此她不惜和年级主任在办公室吵架。这件事莫名鼓舞到了他,虽然没有什么可比性,却让他莫名其妙地想要努力学习,或许是不想被随波逐流地安排,或许是不想被当成一个毫无想法的工具去逐名逐利。
和自己较了一个月的劲,出乎了除自己外所有人的意料——他擦边考进了文一班。
福多多最后也拗过了主任,出现在了文一班。
见到福多多的时候,他发现她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刚猛决绝,杀伐果断,敢于和主任作斗争的女战神。相反的,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甚至有点憨,上课时也会“小鸡啄米”,被点到后也会满脸通红地站起来,支支吾吾要回答问题——虽然当时老师只是点她,并没有提问。
后来有一次,他们班数学老师请假,易主任来给他们班代了一次数学课,讲周测的卷子。课上,没完没了的论调就是“你们文科的数学这么简单居然还有人不会简直不可思议”,比起真正的讲题,吐槽大概占了那堂课的一半的时间,到最后,干脆把粉笔一扔,直接说到:“就这些题,我都不稀罕讲,不会做的回家去吧。”众人面面相觑,数学课的进度本来就很赶,易主任这样,等于是耽误了一节课。而且虽然易主任说简单,但其实这张卷子他们班的平均分还不到一百,在他们看来,这些题都很有难度。
就在众人沉默不语的时候,陆宇乔看见坐在自己前面的福多多挺了挺背,接下来,在他眼中,她就像一个战神一样在众目睽睽中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讲台上拿起粉笔,无视了站在窗边看风景的易主任,接着刚才讲到的那题讲了起来——
“这道题有做错的吗?”
……
就这样,一道接一道,语数英都是两堂连上,两堂课之后,那张卷子居然就这么被福多多在班上讲完了。
而在过程中,易主任瞪了福多多一眼后,气呼呼地离开了他们班。
同学们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都大呼过瘾。
下课后,他问福多多:“你考了150吗?这些题怎么都会。”
福多多扭过身来,冲他笑笑:“没有,但是我习惯在老师讲之前先把做错的题自己过一遍。”
“过一遍就都会了?”
“那当然不是啊,还是有不会的。”福多多压低了声音,“但是急中生智嘛,刚刚都被他那么说了,不会也得会了。”
陆宇乔黯然,急中生智也是要有资本的,没有前面一道道繁琐工序的积累,他就无论如何都生不出这样的智。
慢慢的,他发现,福多多虽然是班长,年级里很多事情找她,但她总能有条不紊地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
他发现福多多虽然学习很好,但所有人来找她问题,她都会耐心地讲,从来不因为题目简单而不屑。
他发现福多多虽然对所有人都笑眯眯的,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有疲惫的神态。
他发现自己一身汗丑的回教室时,福多多虽然会对他做个嫌弃的表情,但还是会悄咪咪地拿出一小包奥利奥,压低声音问他要不要吃。
他发现福多多除了学习之外,也经常拿着一个小本子,不知埋头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他发现他总在关注福多多在做什么。
可能这就是后知后觉吧,当他发现时,同班那几个臭小子已经认定他喜欢她,并把这事当成个新闻在宿舍嚷嚷的人尽皆知了。
陆宇乔自顾自地想着,渐渐出了神,直到郝思燃在他面前一晃筷子:“喂,手机响了,快接啊。”
陆宇乔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手边的手机大亮着,嗡得很急躁。
他有点心虚地一把抓起手机接了起来,听声音,对面人的心情并不比他平和多少:“队长!队里人和你们班女生争场地呢,快打起来了,你快来看看吧!”
来电话的是篮球队成员许一枫,也是分班前陆宇乔和郝思燃的同班同学。
陆宇乔和郝思燃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时,就看见众人已经吵吵嚷嚷地乱做了一团,有文一班的女生,篮球队的队员,还有拉拉队的女生。
陆宇乔艰难地从人群中拽出看似在劝架,实则在挨打的许一枫:“乱成这样,怎么回事?”
“就是你们班这几个女生在橡胶场练投篮呢,这不是要体育测试了嘛。队里人正好过来练球,说商量着让你们班女生去水泥场练,反正只是投篮嘛,都一样。备赛练习去水泥地,可就太费鞋了。结果三两句话没商量好,就吵吵起来了。”
陆宇乔眯了眯眼睛,往人群里望了望:“那林娜她们怎么回事?”
林娜是篮球拉拉队长,此刻正率领着拉拉队的众多女中豪杰和一班女生扭作一团。
“你们班女生说,咱们队里人和她们争,是欺负女生。丁子就回馆里把林娜她们喊来了,性别对等嘛…”许一枫说着声音小了下去,自己也觉得荒唐。
两人交待战况的时候,郝思燃已经加入战场,试图把两边的人拉开,结果却成了两边的重点攻击对象——文一班的女生以为他是篮球队的,拉拉队的不认识他,以为他是一班的救兵,就这样,他莫名其妙地挨了两边的很多拳打脚踢。
陆宇乔和许一枫也赶紧加入,想要把两边人分开,顺便把他救出来,推搡间,有好几个女生陆陆续续地跑开来,向教学楼跑去,有个女生甚至还捂着脸哭了起来。
“得,告老师去了,这事大了。”许一枫看事态逐渐平息,喘了口气,望着那几个女生的背影满脸愁苦地说到。
另一边,福多多正一个人在教室花着板报,突然一个女生哭着冲进来,把门撞的“嗙”一声砸在了墙上,呜呜咽咽地泣不成声:“班长,篮球场上…有人欺负我们,抢我们的场地,还打了…打了咱们的女生!”
福多多素来受不得气,又有些帮亲不帮理的性子,况且她看来,自己的同学绝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于是乎听了这话,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谁啊,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欺负女生。走,带我去看!”说着,抄起饮水机旁的一个空饮水桶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了门。
而操场上,陆宇乔正努力调和着两边的矛盾,他是篮球队的队长,在队员中很有威信,篮球队员们都陆续冷静了下来,却仍然因为是女生先动的手而不肯道歉
而在一班,他只是个小透明般的吊车尾,在女生中几乎毫无威信,颇多女生很不满意他这种息事宁人的方法,一定逼着他给一个公开的解决。
有个女生摔破了膝盖,大片的灰尘沾在黑紫青的皮肤上,点点血丝渗出,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看伤口。她的朋友看男生们一直窝窝囊囊地不肯道歉,压抑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一步蹿到陆宇乔面前,吼道:“到底道不道歉!”
陆宇乔本就焦头烂额,这一下无异于火上浇油,耐心几乎已经到了尽头:“咱班女生本来就不占理,是你们先动的手。就算两边都有错,各退一步得了,作什么呀!”
此言一出,旁边男生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传来:
“就是,不让你们道歉就不错了,还敢让我们道…”
“女生就是矫情的很,跟她们废什么话…”
“是不是欠揍…”
那个女生听着这些话,又气又恼,面红耳赤,“嗷”的一声举拳冲向了陆宇乔,大有要拼了命的意思。
站在一旁的郝思燃看她冲过来,下意识地举起胳膊帮陆宇乔挡住了她。这一挡,女生却愈发不管不顾了起来,手上不松,嗓子扯开来大哭起来,嚷得方圆几里的声音都渺小了起来,陆宇乔他们哪见过这种阵势,瞬间被吓得目瞪口呆,郝思燃也吓得好像碰上什么滚烫的东西一样,挥起胳膊就甩,挂在他胳膊上的女生被他一把摔在了地上。
而这一幕正好撞进了赶来的福多多眼中。这还了得!福多多眼睛都要喷火了,拎着桶几步就冲到了郝思燃面前,二话不说抡着桶挥向郝思燃:“打我们班女生!是不是不想活了!”
郝思燃还没从女生嚎叫的惊吓中缓过劲来,下一秒就被飞来的水桶砸的站都站不稳了,左耳不住地鸣叫,一股火涌上了他心头,他一步跨到福多多面前,面目狰狞,凶神恶煞:“打我?”
福多多毫不示弱,甚至还往前跨了半步:“打的就是你!怎样!”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几乎随时都要动手。陆宇乔赶紧冲过来一把拽开了郝思燃:“别冲动啊,女生。”
又跑到福多多面前:“班长,这事有点复杂,你先和咱班女生们回去,反正该赔礼该道歉的,我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福多多余怒未消,恶狠狠地瞪着郝思燃,对方也“以眼还眼”。但想到这事闹大了也确实没必要,况且女生们有些受伤的也确实需要处理,还是压住了火气,组织女生们回到了班上。
走之前,经过郝思燃身边时,她抬头盯着他:“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奉陪!”郝思燃头一歪,也是一股当仁不让的架势。
福多多带着女生们走了之后,郝思燃蹭到陆宇乔身边,牙疼似的咧了咧嘴:“这人谁啊,你们班的?怎么这么横。”
陆宇乔抱着手,重心挪到靠近郝思燃的那条腿上,把头往他那一歪,斜眼看着他:“福多多”。
“啊?”郝思燃惊得往后跳了两步,随即一脸嫌弃,“她就是福多多啊,太吓人了吧。”
陆宇乔不搭茬,呵了一声,看了他一眼,抬脚向前走了。
“诶诶诶,”郝思燃小跑几步从后面追他,“你说!你好兄弟我!和你这福多多打架,你帮谁……诶,你怎么不说话呢,你不会是要帮她吧?陆宇乔,我可是为你才摊上这一大堆事的,做人得讲良心呐…”
操场边的大白杨上,某只蝉的鸣叫突然响亮起来,和明晃晃的日头遥相呼应,共同酿造着独属于盛夏的灼热,来自旷野的凉气吹到这里,也会变成熏人的暖风,再也回不到雪域高原的寒凉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