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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痛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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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蛮说完这话,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凌渊的答复。
可他却瞬间尖锐了眸色的一言不发,还平地顿走了身影。
徒留下徐蛮一人,有点茫茫然地听着四周清寂的风声,在背山的阴影里又朝远处的艳阳遥遥望去。
直至次日,徐福上来喊她,徐蛮这才打起精神随人下去。
在缓缓的行进中,徐蛮很想向徐福打听下凌渊的心境如何。
可张了几次嘴,还是闭上。
等走到了主子的制符殿跟前,徐福才满脸恨色的转过来看着年轻的徐蛮,大为不惯的低声道:“好好跟主子跪个错,事情还有个转圜的余地。若不然,哼,有你好受的!”
徐福的这道不善哼声,让徐蛮心起忐忑。但她仍然维持着面无异样,在徐福推开那扇门之后,抬头挺胸地朝里走了进去。
少年正立在方桌后画符,一身血腥味浓郁的红裳,衬得人如妖冶且靡丽的魔魅,也压得徐蛮仿佛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的桌边还立着个傀儡人。一身的灰布衣衫拄着根拐仗,满头的白发下是张满面皱纹的脸。
这个傀儡人是用凄土而制。
凄土是修真界里极为稀少难得的东西,是种可以行走的无面活土。虽行为能力低下迟缓且无神智,但却可以塑天下活物。
算是个趣物之余,也是个鸡肋。因为用它塑出的活物,听不太懂人话也没什么杀伤力,只能做个呆板无趣的摆件而已。
因而虽是极为稀少的存在,也无甚太大的价值。
徐蛮知道这尊凄土,它是凌渊筑基期时从某个秘境里带回来的。
凄土修真界里也有,但像凌渊弄回来个这么大的却是极少。
至那后,徐蛮多次看见凌渊摆弄这块凄土。
他第一次把它塑型,是弄成了他凡世里父皇的模样。
他朝它喊父皇,然后问它,给他取名为凌渊,是不是明知道他一出生就站在了深渊的边上。若不往生路上奋进,便只有死路的下场。
凄土人哪里懂得这么高深的问题。
凌渊让它维持了他父皇好长一段时日,却终于一日里愤恨地拧断了它的头颅。
再后来,他又用它塑了他的母后和两个姐姐,却不过一日便也拧断了她们的脖子。
再后来,凌渊不再回顾从前,开始用这尊凄土来塑傅琳琅的样子。
他会命徐蛮给塑成傅琳琅样子的凄土傀儡人,穿上他弄来的极品法衣法鞋。然后认真看上一会儿,再让徐蛮脱下来去送给真正的本尊。
是以如此,这尊凄土在凌渊的手中,便永远定格成了傅琳琅的模样。
上辈子傅琳琅没了后,凌渊让这个傅琳琅的凄土傀儡人日夜陪在身边了好长一段时日。
比他的父皇还要久。
他教那尊傅琳琅的凄土傀儡人,学着像本尊那样说话那样去笑,还会忍不住格外爱怜地轻拂她脸颊。
又因醒悟到世上已再无这人,而心情大坏地去杀人或是折磨人泄愤。
而眼下,这尊本已定格成傅琳琅几十年的凄土,居然被换成了她徐蛮的模样,而且还是她八十岁的老态龙钟样。
这让徐蛮大感意外,又让她紧张不已地咽了咽口水,忙把看向凄土人形的视线转向了凌渊道:“这次唤我来,是打算给我个答复了吗?”
“答复?”凌渊没抬头,手中动作却一顿。他慢慢品着徐蛮近日的转变与态度,心境极坏地扬起笑。
然后,终于落笔,朝前边回归了青丝芙蓉面的女人看去。
从男子的角度去看,她的身段无疑是好的,但那张脸却很不讨喜。
一双大大的桃花眼,本可以极为多情与惑人。可因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家子奴婢气与不拘言笑,而变得毫无色彩的阴沉沉着。
所以哪怕琳琅待他的心根本没有一份是真,最起码她那份肆意张扬的笑脸能使人平静,可以感觉到是在跟个对等的人做交流的轻快与自在。
明明他从前也给出过机会,她却偏要露出份受伤与被他恶心到的神色。
拿了自己的热忱去贴了个奴婢的冷脸,让曾经年少的凌渊羞耻得无地自容与懊悔不已。
所以至那以后,他便只能视她做奴婢了。而这个奴婢,现在居然又敢狂胆地做出厌弃他的举止。
难道她不知道他的习惯,但凡背弃者便只有死这个下场的么!
想到这里,凌渊双手互拢地从桌后走了出来。
他怕他一个刻制不住,会活生生地拧掉了她这白嫩纤细的脖子。
怎么,以为回归这青春貌美的样子,他就会被引诱,就会心软地任她予取予求了?
所有的纵容,皆是会至使人更加猖狂的恶劣根源。
威严的竖立,是从一开始就绝不容情的让人不敢有半点轻浮的产生惧意。
凌渊这么想的,也这么做的端出了幅高不可攀的凌厉神色。
而徐蛮也终是抬眼,朝已是站于她身前不远外的少年看去。
他身姿颀长挺拔,发绳坠在一边的肩上,红衣似血般嚣艳,眸色如薄刃般锋利。
似可碾碎了一切,也似正欲去碾碎一切般狠绝。
徐蛮因他这尖锐的眼神,神思忽然一片空白。
惶恐着与他之间,终是无法善了了。
但不破不立,人总是要豪赌一把的。
是以,徐蛮安静如鸡地默了会儿。才深吸口气地高抬起头,迎视着那双桀骜的眼道:“对,答复,我要你给我答复。我不想再做你的奴婢了,想活出自己的山高水长去。”
凌渊的眸色忽地更是锐色大显,伸手将桌边傀儡人吸附于掌中,一把捏断了它的脖子。
在面前的女人,露出大为受伤的表情捂住脖子后退到墙边,不停落泪望过来时,才淡淡出声道:“看来你根本就弄不懂情况与生存的法则。问人要答复,本就是弱者的表现。既是弱者,便该安安份份地呆着。你该知道的,我不喜欢遭人背弃。哪怕是说厌了弃了,也该由我来说才是!”
说完这番,凌渊猛甩衣袖的转身面向方桌,不再看徐蛮任何一眼。不过是个奴婢而已,何以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厌弃与嚣张。
而另一边的徐蛮,仍是靠在墙壁上哭泣。
刚才凌渊捏断模样似她的傀儡人脖子时,让她又记起了上辈子被人抹脖子时的那种喷血与窒息感。
但无关人给出的伤痛,远不及所在意之人给出的万一。
她陪着他漫漫几十年又几百年了,终是明白了在他心中是什么位置。
她等同于那些背弃过他的人一样,是可以被杀灭的对像。
没有什么打击是沉重得过这个的,所以徐蛮需要个支撑来缓缓。
可她仍是沿着墙滑坐在地,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等她觉得实在无法再面对这人后,才慢慢起身绕到了少年的面前,含泪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现在懂了……”
她边说着,边抓起少年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仍是泪流满面的哽咽道:“呐,凌渊,我现在就把这条命还给你。你一把捏死了,我也无怨无恨。但若你不捏,那我从此以后便只做我自己。不再是你的奴婢,与你生死再不相欠,也再不相见。”
凌渊的脑子“嗡”的一声,被激得麻了。他眼里似有一片凶悍的刀光血海呼之欲出,然后真就收紧了指骨:“你以为我不敢么,嗯?”
灰白色的殿堂里,两人对视了片刻。徐蛮有些透不过气,然后笑笑又哭哭地闭上了眼睛与放软了身体。
见人这样,凌渊更是怒得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涨。他也想干脆地用力捏下去,却终是让个低贱的婢子又爬到头上的厌弃了他一回。
他捏着人的脖子,把人挥到墙壁又跌落下地,听着她嘶声裂肺的咳嗽,高仰着头斜睨过去冷声道:“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费不上我劳神来杀。所以,滚出去吧,滚得远远的。从今往后,你徐蛮不再是我凌渊的婢子。你徐蛮是生或是死,也再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徐蛮跪坐在地上,泪眼朝人看去。凌渊的眸子,依如锋芒般向她看来。
而后片刻,里面暴怒覆灭,扬起厌弃。
明明得尝所愿了,可徐蛮仍是忍不住捂脸放肆落泪。
这才领悟,难受成这样的只有她一人,是多么的孤独。
可少年仍觉不够,又冷冷尖刻道:“这不是你求来的吗,所以哭什么。要哭就滚远些去哭,别弄脏了我的地界。”
徐蛮的哭声因此哽住,为了捡拾最后的尊严。她赶紧胡乱摸了把泪,转身朝离开的门那走去。
只是她刚拉开门,又忽然回头看了看。在少年复杂又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拖抱起地面那个断了头的傀儡人就再次向着离开的门扉。
头也不回地走掉!
出到外边时,日光灿烂辉煌的从头顶泄下,另徐蛮的视野迷茫又开阔。
原地仰空呆愣了会儿,她终是拖抱着傀儡人。背对着华丽的宫殿,朝坚硬的山石绿草地上踏出了终获自由的步伐。
而另一边的制符殿中,绯衣的少年仍是站定在原处没挪动半寸脚步。
眼神终是不见了先前的利刃如刀,一片灰败的死寂与迷茫。
刚刚她回首又向他走来的途中,他的心都悬起。以为她害怕反悔了,终打算向他服软求饶。而他也迅速反应过来,已在腹稿不至于太跌了颜面的原谅之辞。
所以,他还是太小瞧了她,也太高估了自己。
不过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是个奴婢而己,只是个奴婢而己。
最初可能会不习惯,时日久了便好。
对,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少年苍慌转身,脚下忽地踩中了个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正是颗断了的凄土人头。
他忙蹲坐在地,捧过那颗人头一顿乱揉,又熟练地捏起来。
他比任何谁都熟悉阿蛮的脸,熟悉她那双眼。手指快速翻飞中,一个只可以站在掌心里的女孩就成型了。
身材瘦小又扁平,是她陪着他上战场时的十几岁青葱模样。
凌渊呆呆看了会,又把这个凄土小人给揉碎。可揉碎了之后,又重新捏出个一模一样的来。
因为这会儿,他还不适应,迷茫得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好。
于是,只能在这反反复复中,想重整自己。
就在他不知捏碎了手中的凄土人偶几次时,身后的门又被人打开。
绯衣少年瞬间晶亮了眸色地回头望过去,却在看清来人是谁时又惨白了面色下来。
他又原地坐下,捧着掌中只小臂高的凄土人偶无力地道:“人呢?”
徐福“扑通”一声的朝人跪下,眼中也含了泪道:“主子,您这是为什么啊?”
凌渊一边抚摸着掌中人偶的脖子,一边凉凉自嘲道:“是她要这样的,怪不得我。对弃了我的人,我自是从此生死不相见。能容她活命一场,已是我手软仁慈了。”
说完这句,绯衣少年抱着怀中的人偶脱力地倒向了冰凉的地面。
他还记得那年被父皇打发去边关打仗时出发的情景。
古道漫长阴雨连天,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倚在舆轿里,听着喧天又整齐的铮铮马蹄愤恨又迷茫得不知怎么为好。想着他从小在锦衣玉石堆里长大,又哪里会打什么仗拢什么人心。
可是阿蛮却在他百茫中掀了帘子进来,一脸灿烂笑色地对他说:“主子,出来走走看看或骑骑马也行。别总窝在榻上,这样身体没事都给睡软了。”
他满心恹恹地回她:“漫天的雨水满地的淤泥,有什么可看的。”
她又是开怀一笑地盯着他,认真道:“主子难道不觉得这天地是何其的广阔无边,那金雕玉砌的皇宫才像个狭窄的华丽笼子吗?”
他从小没吃过苦没踩过泥巴地,却被她怂恿着在雨中策马狂奔,和些兵士们打赌嬉戏。
甚至于累了回舆轿里,跟她一起捏着泥人玩。
那时候,她怎么那么的开怀,会那么许多他不会的东西呢。
一个泥巴团子,能在她的纤细手指下变化出千奇百怪的样子。
有房屋,有树木,有街道,有行人。有车马有战场,有冲杀,有趣味。
她还能用路边的一片野草叶子,吹出动听的音符,折出各种走兽的模样。
她明明还是阿蛮,却又不是皇宫里的那个阿蛮。那么的鲜活又有趣味,以至于他一下子就把那些趣味给记入了心底念念不忘。
以至于漫漫的行军途中,他累了会朝她喊,倦了会朝她喊,无聊又不想动时也会朝她喊。
谁知一腔的兴奋,却在后来让个冷冷的巴掌扇到脸上来。
思绪至此,绯衣的少年抬手捂上眼睛低笑两声,然后又一把捏碎了掌中的人偶。
“徐福,从此以后我就只剩下你了。所以,千万别背叛我,知道了吗?”
徐福忙朝前跪近过去,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把额头磕在他掌心里哽咽道:“主子,您别这样。我永远也不会背叛您,我哪里也不去,我生生世世世都会陪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