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你说的夏 ...
-
【你文章写这么好,能不能也给我们写个故事。】
【我不会写小说。】我这么跟她说,她从床边坐起,圈着我的脖颈。她明知道我最怕痒,还是趁我不备,用冰凉的指尖像弹奏她的吉他般捉弄我脖间的绒毛。【老人都说,脖间有痣的人要带项链。】她看不进去纸质的书,却对这些不作实的传言兴趣颇丰。【好歹也是学习马克思的大学生,能不迷信不?】她笑着摇了遥头,又像一只小猫一样埋进我的怀里。我知道她这是舍不得。
南城和北城,坐高铁只要五个钟头,坐飞机不到两小时,但对于被困学校的大学生,这点距离足够让我们害上相思。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抄一份你的志愿算了。】每次我去北城或者她来南城,总有一天,她会说出这句,然后很快又找补。【不过你成绩这么好,你上的大学我又上不了。再说,为谈恋爱放弃前程,那也太不值了吧。】
【那你可以为了前程放弃我?】我有意要她哄我。她很快抱住我,凉凉的鼻尖抵在我的肩头。【你不一样。】她说。【你是包含在我的前程里的。】
她永远想象不到,我在她的面前是多么脆弱。我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离我而去,我定会像个怨妇一般,流泪自弃,又或者像她看过的网络小说的角色,在她走后黑化,将她捆也好绑也罢重新带到我的身边。
可她偏性子自由,这叫我对她的过分的占有像极罪恶的镣铐。所以我不得不装得豁达,哪怕心里早因为她的话有了流泪的冲动,却还是要等到她真的倒头睡了,才偷偷去到厕所抹眼泪。
再有一年,我们就会毕业。到时她去哪儿,我便跟着,如果她愿意,大学毕业我们就可以结婚,反正对我而言,她就是我的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被她捡回家的流浪狗,虽然她待我这般的好,可过往被遗弃落下的心病,总是叫我生出没必要的焦虑。
决定写下这篇故事的前一周,她从北城赶来见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见面将我抱得很紧。【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梦里我记不得你了。】怎么会有人把梦做真。我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后背。第二天她还得赶去南城的火车,所以那个晚上她怎么也不肯睡去,说怕一做梦,醒来就不认得我。她的记性很差,是车祸的后遗症。其实,我是担心过有一天她会不记得我的,不过那该是等我们头发都花白的时候。到那时,我定要学《恋恋笔记本》的男主,不厌其烦地把我们的故事都说给她。如此看来,写这个故事倒也真有必要。
知道这个消息,她激动得睡也不着,她怕我闷头写作,一个故事修修改改最后花上几年才能写完,就叫我随写随发,最好发到她最爱逛的小说网,她可以实时看更新。
【那会不会太随便了?】我们的爱情在我心里就是浩浩荡荡的史歌,我不经润色的文字恐怕要把它辱没。
【才不会,我就喜欢你随心写的,那才最真挚。】
在她的“怂恿”下,我打开了她推荐的网站,注册后便开始整理思绪。
比起情节,她似乎更在意其他的细节。
比如,我和她在小说中的化名该用什么。她随意惯了,这一次却异常认真。我可以想象她翻了多少字典查了多少诗集,最后又气馁叹气的样子。我让她不必为难,只是一个名字罢了,大不了,张三李四也是可以。她噗嗤笑了,说以后孩子的名字可不敢让我取。
于是,她把她取名“方雨”,说遇见我的那天刚好桐城下雨。
【那我呢?】
她又笑了,说,怎么也找不到比我名字更好的,只好随意取了个寻常的。
【许伟吧,和许巍做个兄弟。】
……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2017年的夏天,燥热的桐城,一座南方的小城。
蝉鸣栖于道路两侧绿色的梧桐,广玉兰宽大的叶子下露出白色的花瓣,单车在南湖拐角的林荫聚集,安其然就蹲在一旁的石狮子旁,啃着冒着白烟的小布丁冰棍。她的视线落在对面城墙上攀援的爬山虎,安文昕穿着红色的长裙在别人的镜头微微扶额,眉眼轻抬,温婉如江南一场春雨。
“这是你妹妹?”戴着遮阳帽的摄影师指了指躺在长椅上的安其然,一旁的安文昕笑着,点了点头。
“妹妹看起来很酷啊,拍照肯定很有感觉,不打算带她试试?”
“她还是个学生,加上她也不喜欢拍照。”
安文昕将衣物收拾好放进随身的帆布袋,换上简单的修身长裤和白T,和人告别后便跑向安其然所在的那点林荫,眯着笑眼,拍了拍躺着的人。
“拍完了?”安其然揉了揉眼睛,便起身坐到一旁的单车上,示意安文昕坐在后座。安文昕却是笑着坐上一旁的白色电动车。
“瞧我这记性,我又忘记你买车了。”
安其然比安文昕小整整七岁。四年前,安其然和父母在旅行途中不幸遭遇意外,安文昕赶到的时候,三个人中只剩下了安其然一个。虽然经过抢救,安其然活了下来,可山石撞击留下的后遗症却一直都在。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安其然不记得出事时的记忆,可尽管如此,安文昕还是明显感到,她那曾无忧无虑性子开朗的妹妹变了。
她们骑车停在长明街的一家面馆。安其然说,朋友顾天今天要搬家,她吃完饭得去车站送送,安文昕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待人走了她才想起,早在一个星期前,安其然便已说过一样的话。
“走!让他走!我看他一个人在桐城怎么过!”
“老温,你也别生气,以儒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看他翅膀硬得很,早不把我这个爸放眼里了。”西装革履的温成铭站在楼下,一张棱角分明的温润面容此刻硬是被气得通红。一旁的女人温声安抚,他才勉强捏了捏眉心,坐下。
温以儒拎着行李箱从二楼的房间走出,本就白皙的面色此刻更不见红润,那双瞳色淡得出奇的眼睛就像是一汪深水看不到一点涟漪。
“以儒,你就别闹性子了,你都要上高二了,这个时候转学是不是太冲动了?”温以儒并没有理会她的话,相反走到一旁站着的在他家帮工的女人前,温声地说了一句:“我走了,周姨。”随后便头也不转地往大门走去,坐上早已停在门口的出租,往车站赶去。
南城到桐城,要做两个小时的高铁,温以儒放下行李后便坐在靠窗的位子戴着耳机一直听歌。五年前,他的爸妈离婚,母亲带着小他四岁的妹妹去到国外生活,温成铭经营一家公司,每天工作到深夜,根本没时间照顾他,这一次更是问也没问一声就带着一个女人回家。
“这是老子的家,你爱住不住!”“我好吃好住伺候你,现在我不过要结个婚,你就不乐意了?你就是我儿子,我爸都不管我,还轮得着你?”“你趁早给我滚蛋,你看我不爽,你换个爹去!少给我在这儿给我脸色!”“你少用那种眼神看我,就跟个你那个妈一样,让人窝心!”……
温以儒被思绪搅得心烦意乱,将手机的音乐退出。广播提醒,桐城就快要到了。温以儒起身,一米八三的高个很快引起后排几个女生的注意,他弯腰将行李从柜中拖出,戴上灰色的帽子站在车门前。
出车站的时候,桐城下了大雨,风刮到人身上,凉飕飕的。
温以儒撑着伞,拖着行李往车站右侧的上坡走去。雨下得没有轻重,狠狠砸在地上,像是要把每一个撑伞的人孤立起来。雨声响得出奇,温以儒根本没有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脚步。
“帅哥,你是也要去上面坐车吗?”雨下的世界白蒙蒙的,温以儒只记得她戴着和他一样灰色的帽子,帽檐被压得很低,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
温以儒应了一声,女孩便抬头笑着,露出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她的眼睛澄清,看起来有几分天真的孩子气,但却并不显得幼稚可爱。
公交车站上有个遮雨的棚,到了那,温以儒将雨伞收起,抖落上面的雨滴,待回头发现女孩已经坐在长椅上。“幸福小区,四栋102。”住在桐城的爷爷给他发来地址,他看着站台上的公车线路图,心里盘算着可能的线路。
“你是要去哪儿?”女孩走到他面前,顺着他的目光,指了最中间的一条线路,道,“27路还有三站,你要是坐这辆车,那快了。”女孩说完这句便又坐回到长椅上,温以儒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
公车在站台停了一会儿,载着不多的人很快又绕过放着桐城市标的花坛。雨下得很大,车窗上满满的都是水,女孩目光落在窗外,修长的手指在起雾的窗子上画圈。温以儒坐在后排,一旁放着行李。他对桐城说不上熟悉,自从上了中学便很少回来,若不是这次和温成铭闹得实在太僵,他也不会拜托姑姑帮他转学到桐城一中。有些后怕是必然的。
车停在幸福小区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被雨洗过一遍的桐城的天,蓝得彻底,比南城干净,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带着点不知名的花香,对温以儒来说算是一场不错的欢迎。他拉着行李走进小区,公园的亭子里走出一个穿着蓝色衬衣,身形挺拔,个子高高的老人。温以儒一下认出了他。
老人显然是在等他的,听见温以儒喊他的一瞬,脚步轻快了许多。
“饿不饿?”老人做过教书的老师,说起话来,声音极是温柔好听,即使温以儒已经多年与他不曾联系,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亲近。
“在车上吃了一些。”温以儒说道。
“那肯定吃不饱。”老人笑着,接过他肩头的背包,放好行李,便带着温以儒去到小区的饭店。桐城口味重,饮食普遍比南城辣上几度,温以儒尝了一口面便被辣得说不出话。三年前,老人失去老伴,几个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温成铭曾想过接老人去南城,可老人怎么也不愿离开桐城。听说温以儒要来桐城上学,老人打心里眼里高兴,虽然知道是孙子和儿子关系不和闹的,可也没有丝毫指责。
温以儒吃完了面,买了一瓶罐装的可乐,就坐在店门前的长板凳上,看着爷爷走到门口的香樟树下和围在树下坐成一排的老人聊天。幸福小区是个老小区,房子不高,没有电梯,这里的人见面交流多是方言,温以儒虽不会说,但也听得懂。和南城的快节奏不同,时间在这儿慢得出奇,就像不小心翻开一张老旧照片,一些童年的记忆慢慢在他脑海浮现。不时,飞机从头顶划过,轰隆的声音淹过香樟树上的蝉鸣,温以儒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在对面的楼道前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挺拔年轻的男人。他身上有很让人沉迷的气质,有种老派的年轻,看上去温和,浑身却又透着股骨子里的疏离。
“这男的是北城那个吧。 ”
“我也记得,之前安文昕家出事他不也来过。”
“听说还挺有钱的,在北城好几套房呢。”
“那难怪,我说安文昕多大本事,不仅供自己上学还供她那个妹妹。”
“话说,这安文昕都大学毕业了,你说,这男的现在来,是不是两个人能成?”
“我也是猜的,我觉得女的有意思,可那男的未必。”
店门口乘凉的几个女人聊得正是起劲儿,本是要追问方才话里有话的女人,可却不由得都被迎面的男人夺了目光,不约而同沉默着,看男人在小卖部买了一包烟。
男人五官精致立体,浓密的长睫下是一双淡蓝色的眼瞳,有种摄人心魄不管人死活的美。男人看着至多不过二十五、六,鬈曲的头发留到了耳际,睡在蓝色的沙发上,松开白色衬衫最上端的两粒扣子,阳台上的风像也被他的美所折服,轻轻地拨了拨他额角的碎发。
“柏原野,都说多少次了,别在我家抽烟!”
安其然刚推开门,便忙把屋里的窗子全部打开,瞧着男人也是眼里带着嫌弃。
“可是你姐姐让的。”
柏原野掐灭了烟,蹲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明明笑得狡黠却偏看上去楚楚可怜。
安其然叹了口气,打开包,给他扔了瓶装的可乐。男人开心地接过,拧过瓶盖,打开对面的电视。安其然知道他肯定会将电视声音调到最大,然后在某个根本不好笑的节点笑得前仰后翻。这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一岁的“疯子”!四年前,她在北城的医院醒来,这家伙就睡在她隔壁的病床,住院三个月,柏原野就像个苍蝇或是蚊子围在她的的身边。说什么,她和他妹妹长得实在太像,可实际上他的亲妹妹死的时候还不到七岁。
“我最近在构思一个新故事,你要不要听一听?”
“不听。”安其然坐在离他两米的位置,毫无表情地说道。可柏原野却根本不理会,自顾自道:“我要把你写成故事的女主角,上一世你是温柔可人的妹妹,而我,是你温文尔雅的哥哥,因为一场意外,你死了,可是你舍不得离开我,你就出生轮回到我的世界,以另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你觉得怎么样?”
又是哥哥妹妹的故事。安其然已经听过他不下十个版本的“兄妹情深”,故事老套不说,还丝毫没有逻辑依据。
比如:“你怎么证明我就是你妹妹轮回的样子呢?”
“因为长得一模一样啊。”
“这世界长得像的人太多了,而且你妹妹走的时候才七岁,五官还没长开好吧。”
柏原野不依不饶。
“那你手臂上像星星样的胎记怎么解释?这是我跟年年约好的标记。”
安其然越发觉得他不可救药。她看过那么多小说,还从没有哪个男的会找一个“替身妹妹”的,还偏这人还是她家的金主,要不是柏原野的资助,她姐姐肯定要从大学辍学,自己也不会上得起学。
人总是心怀感激,哪怕恩人脑子不正常,是个疯子。
“原野先生怎么来桐城了?”
安文昕赶完工作,听到柏原野来家的消息,火急火燎妆也不卸便奔了过来。柏原野在安其然面前像个疯子,可在安文昕面前却正常得像个绅士。
“桐城有个项目在拍,我过来谈个合作。”
“哦。”饭桌上,安文昕的目光一直落在柏原野的身上——这个比她大七岁,英俊如希腊一尊雕像的男人,四年前如同一道光将她从生活的泥潭拽出。他是如此美丽,如此难以触碰,犹如华美的玻璃灯盏,连捧在手心都该小心翼翼。
安其然坐在一旁看出安文昕的心思,无奈地叹气。
“其然,一中那有通知了吗?高二,你分到哪个班?”安文昕提醒,安其然才想起班高二分班的事。她打开表格,找到自己的班级,从上往下,找到自己的学号和座位——“七班,13号,座位33,我的同桌是——”安其然的指尖划过EXCEL表的另一侧,“这个,37号,座位34 ,温以儒。”
“这个看起来好像是个男的。”安文昕说道。
“男的?”柏原野一下激动起来,“那不行,要不要我跟你们班主任说说,给你换个座位?”
“男的怎么了?没准还是个大帅哥呢。”
柏原野脸色更加难看,像是真的生了气,安文昕忙解释道:“这就是暂时的,而且一中严厉禁止学生早恋,没准这个温以儒其实是个女生呢。”
这条规定是安其然高一的时候出的,当时学校每个班还有“拆分小队”,不到半年的时间,安其然班里的小情侣便接连分手,好似上演一出出悲惨大戏。
学校弄得跟小说的绝情殿一样,恨不得让人除了学习啥也别干。安其然痛斥这种行为,不过也并不觉得早恋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她见过太多谈个恋爱要死要活的情侣,那样的不理智,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被夺了舍。
“那你还天天看言情小说。”安文昕总如此质问。
“那是为了保持对爱情的期待和对爱情的高标准。”
“你懂什么是爱情啊。”晚饭后,安文昕和安其然躺在阳台的长椅上,星星就在天空亮着,一颗一颗。
“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和柏原野肯定不是。”
安文昕:“他那么好,我和他本来就没可能。”
安其然忙连否认,坐起身来:“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爱情它首先是平等的,你对柏原野这么崇拜,这本身就不是对等的。”
“那你说说看,你理想的爱情是怎样的?”安文昕也坐起身来,安其然想了一会儿,指了指天上的星星——
“最起码,得像我看星星一样。”
“那还不是很远?”安文昕问道。
安其然笑着:“不是他像星星,是那种有他出现,就觉得黑夜不可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