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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温和地走进良夜 ...

  •   事情发生之前,小光头一家是村里的大户,房子宽敞,新建没几年,拥有的田地规则完整,且地理位置优越,小光头他爸在村政府做事,他妈开的小卖铺垄断了村里的生意。虽然跟城里的孩子没法比,但小光头从小就没吃过苦。
      他哪里见过如今的阵仗!
      迫在眉睫的是寒冷。
      以往南万村的冬天也冷,平均温在十摄氏度以下,偶尔零度以下。小光头不怕冷,别人穿外套他就着单衣,别人毛衣加外套他就披外套,别人秋裤套棉裤他就一条厚裤子,总比小伙伴们少穿一件。他妈怎么逼他多穿衣服都没用,实在受不住唠叨,无奈多加了一件毛衣,出了门立马偷偷脱掉,毛衣一整天都被塞在书包里,放学回家在家门前才会被掏出来。
      现在,不等他妈开口,小光头恨不得把所有衣服都套上。原因无他,天气冷得受不了,保守估计在零下三四度。他们一家终日只在火塘附近活动,他爸不去村政府大楼上班了,他妈也不管小卖铺的生意了。自从他们一家把小卖铺的库存全部搬回家中之后,便几乎不出门,除了外出捡烧火用的木柴。
      小光头只有八岁,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父母存在崇拜,认为父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于是他问他爸,为什么今年的冬天这么快到来?
      墙上的日历显示七月份还没结束,按照常理应该是汗流浃背的大夏天。
      他爸愁眉苦脸,没心情回应儿子的童言童语,随手往外一指,敷衍道,因为天上的太阳黑了。
      小光头挪到窗边,抬头向天上望去。没有蓝天,没有白云,天空黑沉沉的,永远是夜晚的模样。可也不像从前温柔的夜空。他还是喜欢蓝蓝的、像小溪一样清澈的天空,他和其他不知事的孩子一样,心存有朝一日天空会重归白昼的期望。怎么不可能?白天黑夜交替,天空明明暗暗,这次不过是暗得久一些,最终会被光点亮的!
      大人们闻言只是叹气,胸腔闷得无法呼吸,仿佛陷入黏稠的沼泽中,眼看自己慢慢下沉。
      一切自那天起。
      孩子的记忆力强,时间过去没多久,小光头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星期三,他睡到自然醒,睁眼的那一刻想,坏了,他妈没来叫他起床,上学铁定要迟到。他朝窗外看去,天还黑着,就放下心来,以为自己起早了。可他睡得很饱,精神头十足,一点也没有往日上学的早晨常有的困倦。
      小光头下了床,顺便把倒地的一袋陈米扶正。前两年他离了他爸他妈的床,在家中堆放杂物的小房间安了一个小窝,这个房间没有装门,扯了一块布潦草遮挡。小光头毫不在意,他还小,还没有见不得光、需要避人的事情。他一掀开不,围在火塘边蹲坐的他爸他妈齐刷刷看了过来。
      他从没见过他爸他妈这样的目光。怎么形容这个目光呢,他绞尽脑汁才扒出一段记忆,过年的时候村里那户养了羊的人家在院里宰羊,那只羊被人按住、刀子逼近时的目光。恰似他爸他妈望过来的目光。
      这种目光让他突然害怕起来,他喊了一声爸,一声妈。他妈招了招手,他走过去挨着坐下,他爸就对他说了一句话,太阳没了。
      太阳没了,一切就都变了样。
      他跟他爸一起出去捡过几次柴。家附近的树木全被砍光了,山脚下的竹林、灌木也被薅光了,大家不得已只能打着手电筒上山。在他爸把落枝捆绑起来的时候,小光头在观察。人冷了可以生火取暖,山上的动物、植物却不行,好多都被活活冻死。麻雀、嘹子、黑眉的尸体就掉在树下,从前它们在树枝间活蹦乱跳,他和小伙伴们想抓也抓不着。他看见成片的认不出名目的草,打根茎起就黑了。大树掉光了叶子,而那些掉落在地的叶子没一片是绿色,全都蔫黄蔫黄的。
      小光头顾不上可怜这些鸟儿草儿,他自己就冻得够呛。不止他们村,周边有好几个村落,满打满算几百户人家,家家的火塘昼夜不息,一天要铲好几次灰。捡柴火成了人们惟一的活动。
      起初,各人有各人的区域,谁也不挨谁,拾完差不多够用的量就下山。后来,方便、轻巧的枯枝落叶连渣也不剩了,人们便开始砍树,一棵四五米高、成人腰身粗细的树只能烧上一天。小树砍完了,电锯便向大树伸出魔手,通常几户人家合力协作,一棵高达十米以上、两三人合抱粗细的巨树,平均下来能顶上三四天。满载木柴下山的人们,脸上并无知足欣慰的神色,反倒忧心忡忡,每个人心中不约而同琢磨着一个念头:这几座山,能烧多久?
      他妈料理了一只被冻死的鸡,剁成大块熬了一锅粥,一家人蹲在火塘边,安静地吃着。小光头狼吞虎咽,喝了一碗又一碗,热乎乎的粥滑下肠胃,身子也变得暖和。他妈没胃口,半天没喝完一碗,一个劲儿地嫌弃屋里味儿大。他爸慢慢喝粥,默不作声。
      原本养在菜园的鸡鸭鹅,被挪到屋里,就在客厅圈了起来,怕被冻死,饶是如此,每天几乎都有弱小的受不住归了西。其他人家更夸张,连猪、牛也舍不得,通通放进屋内,门窗紧闭,那味儿只会更浓。也有潇洒的人家,早早把牲畜都宰了,晾在室外结满白霜,由天然冰箱冷藏保鲜。
      喝完粥,他爸报了一个讯:村里又有一个老人没熬过去。他妈听到了,没问是谁,因为不重要,她想讨论的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她再次问丈夫政府那边有没有新消息。
      电视上总是让大家稍安勿躁,不要着急,这样的话说上十遍只会带来反效果,人们愈发着急、慌乱。
      小光头知道在大人讨论正经事的时候,小孩子最好闭嘴,于是乖乖啃鸡翅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他妈也报了一个讯:村里又有一户人家进城了。说完就用目光等待着他爸,火光在目光中跳跃,亮得逼人。
      他爸沉吟良久,说,走!
      小光头一家都在摩托上。每个人裹上最厚最暖的衣服,远看是两大夹一小三个球,摩托车尾巴上背着更大的包袱,麻绳捆得牢固。出了家门,离了火塘,刚走没多远,小光头就冷得想回到火塘边去。他妈安慰他,告诉他到了城市就不冷了。
      一路上,很多人与他们一样,简易打包了原来的家,寻求生路,目标都是城市。开汽车的远远走在前头,三轮、摩托是大部队,稳稳追着,落在后头的只能靠一双脚。
      小光头整个人被夹在他爸他妈之间,脑袋的活动空间有限。他看不见前方,眼前是他爸微驼的背。他只能转向两侧,旁边是同样逃生的人,脸色疲惫,目光凄然。而身后有多少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他看不到。

      小光头一家在高速路收费口被拦了下来,工作人员盘问许久才一脸不情愿地放行。他们不知要去哪,随大流跟着人群前进,问了旁人才弄清楚目的地——位于城市西南方向的一处避难所,由体育馆改建,是目前几处避难所中惟一还有床位的,但也剩不多了。
      避难所,这个名词对小光头来说十分陌生,他从中听出了几分无家可归的可怜与丢脸。好似山上人们为了短暂避雨而潦草搭出的竹棚子,歪歪扭扭,破落不堪。
      城市的确不冷,仅就避难所内而言,这是惟一的好处。相较于家里的火塘,离远了冷得要命,挨近了则容易被火星撩到,且烤得人都干了。小光头刚走进暖融融的室内,就四处张望,想要找出驱寒的火塘。他妈告诉他这里开了暖气。他便开始找起暖气来。
      至于其他方面,小光头认为不如家里好。他们一家三口人,只分得了一个床位,而且又窄又短,他爸躺上去还得蜷起小腿。他妈厚着脸皮再讨要了一套被褥,铺在床下。他爸睡地面,小光头和他妈睡床。一宿小光头总要掉下来几回,回回都把他爸砸醒。
      睡醒了,大家在洗手间前排队洗漱。队伍从这头排到那头,好长时间不见缩短。有人不耐烦,高声催促里面的人。有人替全家人排队,家人来了要插队,惹得身后的人连连喷火,三两句吵起架来。有人实在憋不住,偷偷躲在角落解生理之急,面对目击者若无其事。
      中午,大家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再次排队,领面包和矿泉水。食物是按人头派发的,一人一个面包一瓶水,无论老幼,无论胖瘦。没长牙的娃娃可以领到一盒牛奶。小光头一家刚来不清楚情况,一下就把面包啃完了,矿泉水也去了半瓶。哪曾想,一个面包是两顿饭在那里,一瓶水则是一天的量。即便听完过来人的教训,小光头也想不明白有何区别,不管是早吃晚吃、整个吃还是掰开两半吃,一个面包就这么大,怎么也不顶饱。他睡觉时肚子咕噜噜地叫,分外想念最后那顿鸡肉粥。
      和周围人熟悉起来后,他妈简直如鱼得水,终于能发挥小卖铺老板娘的唠嗑技能,几个女人能侃上一整天。隔壁床有个一两岁的小妹妹,她妈上洗手间时常托他们照看,小光头抱过一两回,闲得无聊也爱逗她。小光头和其他小男孩打闹完回来,就乖乖抱着小妹妹,听她们讲话。
      她们的谈话纠正了小光头的一些孤陋寡闻。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待在避难所。避难所内主要是从乡镇赶来的外地人,以及虽然在城里居住多年却没条件安装取暖设备的穷人。有人仍住在自己家,装了暖气,存了食物,关起门来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目前城市供电正常,偶尔断电,水要紧俏些,好多水管都被冻住了,市中心有政府监管、武警守卫的大型商场,只要守规矩,基本的日用品都能买得到。
      比食物更缺的是药品,医院更是人满为患。他妈严厉叮嘱小光头不准生病,小光头自己也怕生病,打针吃药谁受得了?他妈压低声音吼,就怕到时候你想打针吃药也不能够!
      小光头没生病,倒是隔壁床的小妹妹发了高烧。她妈求了工作人员半天也求不到退烧药,只好离开避难所,打算去医院。母女俩再也没回来,不知是治好了、到其他避难所去了,还是——几天后,隔壁的床位被新来的人占了。
      小光头一家来了避难所差不多有两个星期,才去过一回市中心的大型商场。逛了一圈,他爸在小光头的软磨硬泡下买了一桶方便面。蹭了值勤兵哥的热水,香喷喷的一桶面,你一口我一口,久未满足的胃暂时舒坦了。小光头不敢说还要,因为他们的钱不多了。
      他爸决定外出赚钱。听说政府要再建一间避难所,需要工人,他爸没问工钱多少就报名去了。搬搬抬抬本来就累,更何况顶着零下几度的寒风,每天回到避难所,他爸的脸色都很差。起初歇一会儿能缓过来,后来得几个钟头,再后来躺一宿也缓不过来。
      小光头半夜醒来,听到了他爸他妈近乎耳语的对话,其中夹杂着他爸的叹息、他妈的哽咽。凝神仔细,还能听到其他床位上的低语,忧虑着明天怎么过、后天怎么过,大后天不在考虑范围。
      避难所内最多的就是哀叹,你一声,我一声,现在一声,等下一声,大家伙的叹息带着嘴里的一口热气,慢慢汇成屋里驱寒的暖气。这是小光头自以为是的认知。
      一天,他爸出去做工,一直没回来。他妈死犟着不让人锁门,闹着要出去找人,被其他人强拽回来。小光头除了哭,还是哭。
      又过了一个星期,避难所越来越冷,面包和水也少了,他妈背着包袱,牵着小光头,跟在一些人身后离开了避难所。他们的目的地是更大的城市。
      冷得牙齿打架,冻得手脚麻木,前方的路很暗,周边的高楼一幢幢,仿佛家里那几座黑黢黢的山,零星有几户人家亮着灯。
      小光头抬头,天空就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盖住了整个世界。他抬脚,缓慢走进似乎永不天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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