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予江山》辞楼西

32、第 32 章

　　在洛长宁的概念里，‘出去玩’多半和‘教授’这种词语完全搭不上边，更别提他只有两面之缘的时光教授——毛衣里穿着件熨烫妥帖的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领口，外加上坠着细金链的眼镜，从头到尾无一不透露出精致而又精明的格调。如果时光教授是一道完形填空题的话，他绝对会把这位教授塞进‘不解风情’这个单词的后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帕拉梅拉在洋溢着圣诞气氛的街角行驶，将四个人带到玕市知名的桌游店。
　　“想要在圣诞节来这家店玩桌游，你至少要提前半年预约。”三人站在店面门口等江郎停车时程橙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解释道。
　　“好在我们的好好先生神通广大，靠出卖色相换来了今晚的我靠！”程橙不乐意地瞪了时光一眼。“别摸我头！秃了还得植发！”
　　时光收回手，看起来心情不错，礼貌道：“抱歉。”
　　程橙看起来好像还想抱怨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躲到了洛长宁身后，拱着洛长宁跟随江郎的脚步踏入桌游店。
　　同玩的人比他想象得少，除了他认识的这三人之外只有两个年轻人，相当熟稔地与江郎彼此招呼。桌游店里很有气氛地放着圣诞组曲，洛长宁随意扫了眼前台的平板电脑，上面正在播放着什么知名电视剧，男主角拥有着一双相当漂亮的桃花眼，容貌精致眉目含情，而他却偏生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远在另一个世界的谢之凛。
　　他被包裹在圣诞节的气氛里，周遭热闹无比，而那个世界里的男人却在挑灯夜读，努力学着治理国家，并提前背负上了未来可能存在的、杀父弑兄的骂名。
　　“抽角色啦。”程橙拍了下他的肩膀。“怎么情绪不高？累啦？那边还有全息体感游戏仓，不想陪我们玩的话你可以去那边玩全息游戏。”
　　洛长宁很快回神，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逼迫自己融入到桌游中去。
　　他几乎从未参与过这种需要好几位同伴参与的游戏：他以为程橙最多会带他出去吃吃饭唱唱歌，那种活动只要自己的人头到位便已经足够，并不需要自己的思想随时在线，然而桌游却不同，桌游要求他的思维也随时参与——洛长宁不是不擅长这个，走出家门与人相处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他随时随地都能给自己套上伪装，可他更热爱独处，只有独处才能让他感觉到真正的自由。会答应程橙的邀请也不过是因为今天江郎会来，而他也恰好有几个不方便在短信里提出的问题。
　　可惜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洛长宁的计划彻底泡汤，他只能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左手捏着胸口挂着的鲛珠，右手接过程橙递给他的骰子。
　　他放纵自己沉浸在清冽的雪夜里。
　　古代世界的空气比现代充满尾气的商业街的空气清新得多，洛长宁深吸了口气，一步步走在雪地里。今天的落点也是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但并不妨碍他辨认出这是皇宫的正殿门口，是群臣上早朝的地方。殿内灯火如昼，御林军整齐划一地把守着入口。
　　他踢了踢脚边的雪，穿过漫长的甬道走到正殿门口，殿外足足百级台阶，衬得正殿更是曲高和寡，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正殿里只有谢之凛一个人，穿着一身鎏金玄红色的皇袍，坐在冰冷的龙椅之上，殿内只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地龙倒是烧得很暖，却依旧不改殿内冷清的本质。见他进来，谢之凛疲惫地睁开眼，眉眼里是他曾有幸见过几次的孤寂。
　　“朕今日坐上了这龙椅。”还是谢之凛先开了口。“朕被推上皇位两年有余，这还是第一次坐上这把龙椅。”
　　洛长宁拾级而上，沿着武将那边的台阶一步一步接近龙椅，见状谢之凛笑了笑，起身挪到一旁，给他让出个位置。
　　“结果却是个冷板凳。”
　　洛长宁毫不客气地坐到谢之凛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面空荡荡的大殿，不真实感浮上眼前。
　　“今天是圣诞节，我的朋友叫我出去玩，我现在也确实在外面，正和他们一起玩桌游。”他突然说，“但我只想过来看看你。他们玩得都很尽兴，我相信我现在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很开心，但我总觉得我不该属于那里。”
　　“朕也觉得朕不属于这里。”坐在他身边的谢之凛将温暖的手掌放在他的膝盖上。“从明日起，早朝时分这里将不再是把空椅，朕要坐在这里，听朝臣向丞相汇报今日国情。”
　　“向丞相汇报？”
　　“向丞相汇报。”谢之凛重复道，“伽国虽然名义上依旧是谢家的江山，但说白了谢家只是南宫家用于遮掩世人耳目的一层皮，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江山姓南宫，而朕只不过是张遮羞布。等到了明日，朕也要以清君侧的名头对南方蓝国那假太子口诛笔伐，哪怕朕知道他是朕的亲哥哥。”
　　洛长宁几乎可以算是作为独生子长大，跟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并未建立什么深厚的情谊，他很难理解这种血缘上的微妙关系。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坐着半边龙椅，把自己的手放进谢之凛的掌心里。
　　“我其实从未想过当皇帝。”男人突然说，“尚是九皇子的时候，我就每天想着离宫而去，深宫不是母妃口中的浮屠塔，而是牢笼。”
　　殿门未关，殿外簌簌落雪有声，洛长宁一边在现实世界掷骰子，布置手中的卡片，一边端详着谢之凛近乎完美的侧颜。一心二用并不难，只是会给他带来严重的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割裂感。
　　“虽然我没有这块记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但当时我们应该确实溜出去过吧？我帮你望风，我们躲在采买车里从偏门混出宫外。”
　　“是，那是朕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谢之凛扭过头，望着他的眼神小心翼翼。“所以当朕……当我发现你把我忘了时，才会给出那样的反应。”
　　这是个彼此坦诚的夜晚，气氛正好，洛长宁不太想评价他们几个月前的第二次初遇，于是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很多不着边际的梦想啦，不知道那时候我跟你说过多少。”洛长宁吸了吸鼻子。“我曾经在生日的时候收到过妈妈送我的礼物，那是一张世界地图。当然，和你书房里的地图不一样啦，这个世界其实很大的，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渺小的沧海一粟。妈妈送给我的地图和市面上卖的地图都不大相同，是黑白色的，她曾经许诺过我，等有朝一日我长大了赚钱了，我们两个就去环游世界。每去过一个国家或地区，我们就把黑白的地图漆上颜色，这样等到暮年的时候，我也许就会拥有一张彩色的世界地图了。”
　　“……它现在在哪里？”
　　“嗯……在我书架的底层，我那天摊开看过一次，结果是我哪里都没去过，我的地图还是黑白的。我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而且我大学也打算考本地院校，我猜我的地图也许永远都无法变成彩色了。”
　　他眼前现代世界与古代世界画面突然疯狂扭曲交错，洛长宁僵直了身体，呕吐感疯狂上涌。清脆的响指声在耳边响起，他来不及和谢之凛交代什么就被从古代世界迅速抽离，他踉踉跄跄地歪倒在墙上，额头上都是冷汗，圣诞颂歌在耳旁回响，扯出长长的嗡鸣声。
　　“你有三十秒的时间认清你是谁以及你在哪里。”有人冷淡地说。“闭上眼，深呼吸。”
　　这种感觉相当熟悉，他曾经在网上查过相关的病症，大体上可以和解离症归为一体。他只记得现代世界的自己完成了‘和新老朋友们一起玩桌游’这一行动，却完全不记得游戏的内容，女声在他耳边轻快地唱着歌，声音又很快被不甚温暖的掌心阻隔。
　　触觉终于迟迟回归，隔着一层手掌他听到了起哄的口哨声，他身体的使用权被重新交回到他手里，洛长宁勉强撑开眼皮，只看昂贵无比的胸针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摇摇晃晃。
　　“时光教授？”他用气声问。
　　“自己能站住吗？能我放手了。”时光松开了捂住他耳朵的双手，从口袋里掏出张手帕。“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时光的眼神并不尖锐，洛长宁却再次有种被对方彻头彻尾看光了的错觉，他下意识地躲开了对方的目光，四下打量。他们似乎正在中场休息，程橙坐在桌上热情地与江郎讨论着什么，而江郎则时不时地往这边瞥上一眼，而他和时光正站在稍显隐蔽的回廊角落里，他的背脊抵着墙纸，呼吸粗重。
　　“在我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几乎被店里的圣诞歌完全盖过。“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你差点又迷失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