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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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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男人嗯了声,抱着他的右臂紧了紧,左手则搭在他左腿上,随着马匹颠簸而摇摇晃晃。
“我……杀了个人。”
“是我杀的。”头顶的声音答。
“不,是我,是我策划的这一切,人是我杀的!”他的声音渐渐激动,“我读了快十二年书,我们班主任告诉我们,学文科最本源的目的其实是修身齐家,哪怕我们不得不为了努力提高成绩而选择填鸭式的教育,但我们心里依旧要保有一个尊重知识的种子,那是火苗,是明灯,能在我们人生最迷茫的时候给我们指明前进的方向。”
洛长宁的脑海里依旧走马灯似的回放着那位满脸胡须的壮汉扑在拔野古身上哭得声嘶力竭的景象。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动用我的生平所学,”他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却是为了夺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冷风呼呼地灌进领口袖口,洛长宁双手抱臂,似乎想把自己缩得更紧一点,马匹颠簸,似乎这世上只有背后的谢之凛是他永远屹立不倒的高墙。
“拔野古二十四岁那年初次入关。”谢之凛突然开口。“那年我只有十六岁,因为……一些原因,我离开皇宫,第一次见到丁零人闯入关中烧杀抢掠。伽国人有伽国人寻欢作乐的方式,丁零人……也自然有丁零人的方法。我藏在木桶里,顺着木板缝隙向外偷窥,我看到莺莺,也就是奉命前来将我接回宫内的侍女被五六个丁零人轮番作践,满身是血含恨而死;我也看到和那时的我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少年,因为容貌清俊就被像女孩子般折辱玩弄,他们把他的脚趾一根一根的剁下来,逼着他强行吞下去。在丁零人眼中,伽人俱是两脚羊,是丁零人随意取乐的玩具,在他们眼里,伽国人并不像你口中所说,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洛长宁听得入神,后脑靠在谢之凛怀里。杀人所带来的罪恶感还没从身体里褪去,但他想听谢之凛讲完。
“当南宫老贼让朕御驾亲征的时候,朕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我那时候想的是,多杀一个丁零狗,就多给一位我伽国子民报了仇,朕是个被操控的傀儡皇帝,虽说如你一般学过修身齐家,却从未学过如何治国如何平天下,朕这一生未能为伽国子民做出何等贡献,若是真能死在与丁零人交战的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就算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也不算愧对列祖列宗。长宁,我们杀死的那人是丁零可汗拔野古,我们杀的只是一个人,救下的却何止千千万万人,你现在听了我这一席话,若是光阴逆转,再予你一次抉择的机会,那人,你是杀还是不杀?”
北方依稀传来喊杀声响,那处火光冲天,洛长宁却终于将蜷缩的身体缓缓舒展。左腿的裤子处湿湿黏黏,他伸手摸了把,都是血。
“等等!你的手臂!”他完全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男人的手臂捧在怀里,他刚刚一直在忙着自怨自艾,外加上天黑,他根本没注意到谢之凛现在的状态很不好,之前被钢箭贯穿的伤口完全撕裂,男人发着烧,身上烫得惊人,所以他才觉得这么暖。
“无妨。”谢之凛淡淡答,一拽马缰,“驾!”
这应该是他这一生中最为绮诡的一晚,洛长宁,一位生活在现代世界的高三学生,不但参加了一场与鲜血有关的战斗,还谋划了一场与死亡有关的刺杀,而现在,他正坐在一个发着烧的男人怀里,二人共乘一骑,在月色笼罩的草原中飞驰,奔向另外一场未知结果的战争。
等到一切都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谢之凛强撑着摘掉丁零式样的头盔,摇摇晃晃地从丁零战马背上下来,又对尚且坐在马背上的洛长宁伸出双臂。他眼里含着泪光,从马上跳下来,扑进谢之凛的怀里,将男人扑倒在柔软的草地上。率先发现谢之凛的是蒋从武关系最亲近的那一撮老兵,他们每个人都对谢之凛心存感激,老兵们受伤经验丰富,立刻对谢之凛予以急救,而洛长宁跪在男人身边,学着当年自己生病的时候老妈的做法那样,垂头在男人的额角烙下一吻。
“我该走了。”他说。“我晚上再来看你。”
这次他倒记得‘知会一声’,谢之凛眼含眷恋地望着他,点点头,然后才闭上凤眸,陷入沉眠中去。
“给,少放酱油的炒粉。”
洛长宁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里便被强行塞了一盒炒粉,老板很快开始招呼下一个人,只留他一个人站在冷风中左右四顾心茫然。汽笛的声音被拉长,头顶日光光影朦胧一片,洛长宁后退两步坐在台阶上,双手捂着头,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同学。”
有人在对他说话,他听到了,也听清了,却无法理解,他沉在水底,对他说话的那人站在岸上,耳边水声轰隆作响。洛长宁用力揉了揉眼睛,炒粉的气息钻入鼻腔,可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变形,无法定格成‘洛长宁’的模样。
糟糕。他心想。我必须得快点好起来,晚上我还和那个男人有约呢。
“教授好。”
“不,我不认识这个同学,我也只是在这里买炒粉的。”
“他突然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没错。”
岸上的人的嘴巴一开一阖,他却什么都没有听清,他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茫茫雾气,只能冷眼旁观,却无法干涉到自己。
“洛长宁,是吧,你是上次的那个学生,我们有一面之缘。”这回岸上换了个人。“你现在应该没有正常的判断力,但是你应该能听得到我的声音,对吗?如果能听得到,给我一个信号。”
自己似乎是做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做,他不知道。
“很好。现在,记住你的名字,你叫洛长宁,你将跟随铃铛的指引。”
叮——
清脆的声音引导着他前行,他下意识地走向了叮声传来的方向,却又停下步子,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眼身后。
“很好,跟着铃铛的指引,走向声音所在的方向。”
叮——
那个声音又催促了一次,于是他不再迷茫,在皑皑雾气中走向远方。
“现在你的眼前出现了一扇门,”那个声音说,“告诉我,这扇门是什么样的?”
随着声音的引导,他抬起头,还真就在雾气中依稀看到了门的模样,那是一扇宫门,由红色和金色混杂而成,门环则是瑞兽的鼻环,与金色的门钉混在一起浑然天成。
叮——
“现在,推开它,洛长宁,回到现实来。”
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掌,按在似有温度般的宫门之上,他稍微使了点力气,大门轰然洞开。
“欢迎回到现实,洛长宁同学。”戴着眼镜的、因为头发略长而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的时光教授对他点点头,将手中的铃铛放在办公桌上。
那种缥缈的感觉渐渐地远去了,洛长宁只觉得有些腿软,他茫然地跌坐在地——不,跌坐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身后的扶手椅里,把脸埋在双手的手心。
“教授,”他大口喘着气,“请问……”
“你在玕大,正坐在在我的办公室里。以及如果你需要的话,现在是新历4年11月23日9:31分,现代世界。”
洛长宁抬起头,与时光教授对视了一眼,对方犀利的神色一闪而过,快得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可他仍然有种自己被从里到外都看光了的错觉。
“是……教授将我从那种……奇妙的感觉中救出来的吧,”他垂下眼,用力呼出口气,把脑海里仅剩的迷雾驱散。“谢谢教授,我今天来玕大的目的也是找江郎学长。”
“江郎有没有跟你说过,那种药物一定要对应着服用?”时光没有理会他的寒暄。“不然它会对你的大脑造成严重的影响。让我猜猜看,你在你的域中至少度过了二十个小时,而且进行了一些对于你的脑域细胞而言算是高强度的活动,以至于你完全忘记了服药离开,我说的对吗?”
“脑……什么?”
这回换成时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略有些惊讶道:“原来江郎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好吧,这不重要,如果你现在感觉好些了的话就请回吧。江郎这段时间都不在玕大,他有一场研讨会要参加,上周日就已经抵达了地球的另一边。”
而他这几十天里每天都沉浸在古代世界里,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几乎毫不知情。
洛长宁勉强点点头,按着太阳穴从扶手椅中站起。
“……谢谢教授,教授再见。”
“不要依赖药物,洛长宁,如果你继续依赖药物,我相信今天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我不希望我或者我的同事学生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精神病医院里。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所以请自行挖掘你的潜能与天赋,不要浪费它。”
时光在他身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