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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1-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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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清歌从晕乎乎的幻境里醒过来,却只觉得浑身脱力。
他从床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再揉一揉脑袋,周遭的景物简单但极端陌生。有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味道,似乎在哪里闻过,还不止一次。
使劲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此时雨已经停了。夜色降临,月光暗淡,桌台上明明灭灭的烛光孤单地在房间里闪亮。
现在……这是在哪里?
他只记得自己是在客栈里遇到了允十娘,而后流景进来才微微放下心,再然后……记忆便呈现出不甚清晰的灰。
清歌心里一慌,掀开身上的被子。刚想跳下床,薄木门板就吱呀响动了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谁?”他吓得又拽起被子来。
“在我床上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说声谢谢。”来人在烛火下盈盈一笑,妖冶不可方物。
“……允十娘?”他心下一沉。
“嗳。”那人反身关门,弯着眼眉细致地笑。
结果他还是被作为用不着的包袱,丢到蜀山派来了。
流景对他好,温柔纵容,百般呵护。但却终究是为了把他送进这里来。
一切都做的那样天衣无缝,甚至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意出手救他,流景想要的,大约也只有苏解语的正身罢了。
局设的巧妙,他这个棋子也算物尽其用。
接下来的苦头,却得全部由他吃,好让他把那些在长生殿吞下的、属于苏解语的温柔好意,通通吐个干净。
流景不是真的对他好,他早想到。只是这“想到”总是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没有哪次像这次一般明明白白,叫人心灰意冷。
冷得齿关打颤,也再收不住。
他知道不该抱什么幻想的,只是从小到大除了娘亲,再也没人肯那样对他好过。
这样的好让他防备不了,一旦全盘没收,他怎能全身而退?想到流景明明就在当场,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允十娘带走,血液就无法回游地盘在体内,冻结成冰。
允十娘见他抖得厉害,以为是惧怕再次遭到初始时的待遇,微微一笑朝他走去:“你也不必怕成这样,暂时我还不会对你做什么,你那流景哥哥说了,十日之内必来接你回去。”
清歌浑身一震,缓缓抬头:“他说要接我回去?”
允十娘笑道:“你傻了不成?你是他最宝贝儿的弟弟,他能让你再在我们手上生不如死一次?”
清歌一听理由是“弟弟”二字,就知必是流景计划之中的敷衍。稍稍提起的心再次坠落,只是沮丧地摇摇头,抱紧了膝盖。
允十娘坐到床沿来,伸手摸摸他冰凉的小脸:“不信我?”
少年咬牙避过他的手,沉默不语。
“他怎会失约?要知道,每过十天我就会取你一片指甲……”
清歌闻言大骇:“你说什么?!”
允十娘嘻嘻笑道:“你那时候晕过去了,自然听不见我威胁殿下……你也不必露出那种表情,取指甲又不算很痛,比起你第一次被逼着修习清元心法,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你不能这样做。”少年猛地收紧十指。
“怕什么?你哥哥定会来救你的。”允十娘比他还信心十足。
“不。”他却摇头:“他只答应过保我不死。”
“那你就不能怪我,只能怪他啦。”允十娘笑着歪歪头,一副诚恳的样子。
清歌实在不明白如此美丽的一个人,怎会心肠歹毒至此。呆呆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摇头重复:“你不能这样对我。”
“小弟弟,你以为这儿还是长生殿么?”允十娘觉得好笑,柔软的手心翻上去,轻轻抚摸小孩儿的黑发:“怎么得了次怪病,连脑子都给丢了?”
“我是说……我不是该被你们这样对待的人。”少年惨白着脸,目光却异常明亮:“我不是苏解语。我是清歌,竹水桥下卖胭脂水粉的,你去附近问一问就知道……”
“你想说什么?”
“你们换错人了。”
烛火在允十娘黑洞洞的瞳孔里倏忽跳动,而后转为淡而妩媚的一笑。
“我还道你脑子丢了。没想到还是原先那个鬼灵精怪的苏解语。挺聪明的……懂得跟我耍心机。”
清歌深吸一口气:“我没有耍心机……”
“你记得么,你第一次被掌门捉进来时,也是告诉他,我们捉错人了。”持续那样笑着,允十娘眼中有杀意一闪而逝:“只不过那次还更可信些,因为你把你大哥的易容术搬了出来。”
“我说的是实话。”少年双眼澄澈,只是坚持。
“天底下还有两个如此相似的人么?死人易容之后还可保持个一两年,活人脸上的易容却根本保持不了三日……”他顿了顿,看向清歌:“若你是假货,不被易过容怎么可能?是真是假,我们三日之后必见分晓。”
清歌的神色倏忽黯然,小声嘟囔:“真是活该这么爱被人骗。”
“好了好了,我不是进来和你闲聊的。”允十娘根本把他的话当作了想逃脱的伎俩,笑容微敛,站起身来:“掌门要见你。你穿好衣服就跟我来。”
42
穿过铁索桥是长长的铁索桥,穿过长长的铁索桥是更长更长的铁索桥……
一眼望不到头,几片浮云在身畔飘动。
夜凉露重,清歌阿嚏一声,忍不住抱怨:“还要走多久?”
允十娘回眸笑了笑:“我说我抱着你,用轻功一会就到,谁叫你死活不肯。”
清歌吸鼻子愤愤:“你一个大男人老薰得那样香,我怕沾到我身上来。”
允十娘也不生气:“你自己也又香又甜,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才没有……”清歌边说边心虚地抬起袖子使劲嗅嗅。
“怕是奶味儿都没脱净呢。”
听到这句话,清歌顿悟自己被人出言占了便宜,放下袖子大声道:“你欺人太甚!”
允十娘“哦?”了一声,笑吟吟的样子显得很妖孽:“也不看看在谁的地界儿上。不欺负欺负你,如何对得起我平日里辣手摧花的恶人本性。”
说着说着两人已走到一座精致的木宇小楼前,四方尖的顶,构造十分奇特。允十娘伸手去撩帘子,内里便飘出股浓而不腻的药香味来:“到了。”
清歌在原地站定,左看看右看看,却只见四周一片空旷。除了来时漫入云端的铁索桥,什么都没有。仿佛天地之大,只容下这小小一座筒楼。
明明不是什么宏伟筑物,却偏偏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
“掌门。”允十娘的音色,不似平日里柔媚多姿,反倒压低着多了份敬重:“他来了。”
里面沉寂无声,随后有人淡淡道:“进来吧。”
允十娘回头瞄了他一眼:“进去。”
清歌没来得及答话,就被人一手提起领子,扔小鸡似的扔进门去。
眼前暖光乍现,先看到地面上铺着的一片竹席,而后才慢慢看见屋内放置的八角玲珑桌,奇怪的是并没有给人坐的凳子。尽头处的紫金沉香炉,幽幽朝外吐着青烟。
他目光再移,对上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双眼。
惊鸿一瞥间,魂魄便被锐利地穿透。
王者。
两个重重的字擦过脑海,他竟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情不自禁地跪倒了。头颈上仿若沉了千斤重,一点点低下去,低下去……直到额头都涔涔冒出汗来,只敢盯着地上淡绿的席子。
那人眉峰微扬,由半躺改为坐起,白色的里衣衬出脸上郁郁病色,却并不妨碍他高高在上,也并不妨碍他天生不屑的神情。
蜀山派的掌门人,慕向卿。
他笑了笑,拢起过开的领口:“比起上次,懂事多了。”
允十娘走过去扶住他:“掌门,您刚服了药,气血上涌……还是躺着吧。”
慕向卿斜斜瞥他:“我就那么没用么。”
允十娘那样狠毒,在他面前却只有低头的份:“不,我失言了。”
清歌惊疑不定了好一会,方才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去。
也不知和他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巴的人,究竟是哪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刚一对视又忍不住想避开眼神,但他强忍着挺起胸膛,重新站了起来。
慕向卿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
“允施。”他又盯着清歌看了一会,淡淡地道:“刚刚还夸他变乖巧了,怎地现下一看,眼神比上回更让人不快几分?”
允十娘低声答道:“这小子走火入魔之后,似是性情大变。”
慕向卿笑了一笑,轮廓在暖光下有如刀刻:“他本该是个死尸,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他本就眉目硬朗,英俊无畴,不咸不淡说出这话来,不该死的人也一瞬去了大半条命。
允十娘轻扶着他,却一直不敢在他身边坐下:“掌门,就如我方才所说的……你的病势刻不容缓,这小子的命是要留着跟流景换样丹药的。”
慕向卿的笑意倏忽不见:“丹药?我会吃碧三那不三不四的丹药?”
允十娘仍低低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的身子,普天之下唯有这丹药能调好。想杀这小子,什么时候不是机会?”
慕向卿唇角微微带了嘲讽,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低处的少年却捕捉到什么般抬头插话:“你们留着我的命,是为了让流景拿丹药来换?”
允十娘道:“不错。”
“他答应了?”
“……那个语气,应该是吧。”允十娘迟疑了一下:“他告诉我,等不到十日。”
原来没有说过“好”。那么就不算答应。
清歌微微笑了笑,望向别处,那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允十娘何其细心,怎会放过这点蛛丝马迹:“你想说什么?”
少年回头看他:“那丹药必定很贵重吧。”
慕向卿挑起眉,竟答他一句:“千金难求。”
连这样骄傲的、君主般的人都能说出“千金难求”四字,一定是了不得的珍奇药材。
流景怎舍得拿它来换。
清歌站在原地,便是那样淡淡笑着:“我猜,他不会来的。”
只是那样的笑容,多少有点凄惨。
“你们不用等了。等也是白等的。”
哪怕指甲被拔光,那个人大约也不会用那样贵的药来换他。他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只要保住他的命就算履行了承诺。不拿丹药来换,蜀山派就绝不会杀他。正好也应了那人“保你一命”的誓言。
只是保命而已,在哪里都是活。怎样活也都是活。
慕向卿若因病死去,大约他也会被那人想点别的法子救出去。至于这法子要用多大的代价来换,他就猜不到了。
流景无数次的放弃、欺骗、口是心非……已让他不敢再有任何期待。
烛火映在少年白皙面庞上,分明是个成年人勘破世俗的表情。
容光绮丽,笑颜如水……他迎着慕向卿的眼神,却已然习惯.
竟可以做到纹丝不动,不卑不亢。倒叫允十娘微微一怔。
似乎短短一炷香的工夫,眼前这个笨头笨脑的小子,就长成了另一个叫他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