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相爱》殷未雪

1、第 1 章

　　一
　　28岁那年，陈锦闻认识了35岁的边江。
　　说起来，陈锦闻对人家可以算是一“闻”钟情——当然，暂时还仅限于声音。
　　十年前，他第一次听到了配音演员边江的声音，时间久远，他已经不记得是哪部作品、哪个角色——毕竟这十年来他听遍了那人所有的配音作品，大大小小的角色、边边角角的人物，反反复复，不曾餍足——但听到时那一刹那的震颤，宛如剧烈燃烧着的彗星划过亘古漆黑的夜空，这么多年来仍在陈锦闻灵魂深处回响。
　　那一瞬间，他做下了一个决定：我要配音。
　　后来他加入网配圈，配了不少作品，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但与边江的距离，还是如隔云泥。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说：
　　“陈锦闻先生你好，这里是边江工作室，我们这边正在筹备一部广播剧，想请你来试个角色，你看有空么？”
　　陈锦闻想，我可以爬到云上去找他了。

　　二
　　很快，工作室帮他买了机票，飞到北京，辗转到了工作室的办公楼。
　　来接待他的是个声音清亮的年轻人。陈锦闻有些失落，但也了然，工作室在筹备新剧，老板肯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更何况自己只是前来试音的一众配音演员中普通的一个，自然轮不到老板亲自接待。
　　年轻人见他的神情有些茫然，爽朗一笑，主动伸手：“认识一下，陈张太康。”
　　“老师你好，我是陈锦闻，叫锦鲤也可以。”他也伸手回握，状作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没看到边江老师？”
　　“叫我太康就好——边哥在棚里呢，你等会儿试音的时候就能见到他了。”
　　“好......”

　　两个人聊着到了录音棚，控制室的操作台前坐着两名工作人员，录音室里一个女配音演员在试台词，却都是陈锦闻不认识的面孔，并没有边江，有些失望。
　　拿了剧本坐定，陈锦闻随手翻了翻，是一部名为《天宝伏妖录》的广播剧，题材似乎是偏古风玄幻一类，而他要试音的角色正是本剧的主角，名唤孔鸿俊。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性纯善，一言一语中都透露着自然的娇憨可爱，因此要求配音演员必须有清爽干净的少年音，一点不能矫揉造作。
　　陈锦闻读了半页纸，发现与孔鸿俊对话的均是一个叫“李景珑”的人，而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些不像普通朋友或兄弟，二人似乎......关系不一般，便问：“太康老师，这个李景珑是？”
　　“哦，《天宝伏妖录》原著小说是一部耽美题材——他是孔鸿俊的爱人。”

　　爱人。
　　陈锦闻把这个词在舌尖反复咀嚼了几遍，问：“那......配李景珑的人定下了么？”
　　控制室的门突然开了，走进一个人。瘦高，卡其色风衣，头发有些凌乱随意，皮鞋倒是擦得锃亮，背对着陈锦闻，看不见他的脸。
　　太康一指这人：“说曹操、曹操到，喏，就是边哥。”
　　陈锦闻看见他转过身来，是他在微博里看过无数次的面孔，肤色微黑，五官英俊。笑着开口，是极度熟悉却极度陌生的声音——比配音作品里更开朗跳脱，昭示主人此时心情不错：“太康，你又在跟新来的小朋友说我什么坏话？”
　　太康跟他已十分熟稔，两个人开始插科打诨，只留陈锦闻愣在原地。
　　手指不自主地攥紧了薄薄的几页纸，陈锦闻做下了他人生当中第二个与边江有关的决定：
　　他要拿到孔鸿俊这个角色，一定要！

　　三
　　30岁那年，陈锦闻开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
　　他来到了北京，成为了孔鸿俊，也成为了边江工作室的锦鲤。他开始拥有更多粉丝，配更多的作品。开始与他曾经梦中的、云上的偶像边江一起工作，甚至扮演一对爱侣。
　　他以为实现了多年的夙愿自己一定会欣喜若狂，在边江面前无法自持。不知是他本身比较害羞腼腆，还是他低估了自己的自控能力，总之，与边江相处的每一天，陈锦闻都与工作室的其他员工并无差别。
　　我已经知足了，陈锦闻想。
　　他只是我的偶像，又不是我暗恋的对象，我既然已经实现了和偶像一起工作的愿望，又何必像个青春期小孩一样害羞扭捏，陈锦闻想。
　　《天宝伏妖录》也录制到了第二季，李景珑和孔鸿俊的关系却不像边江和陈锦闻那样停步不前，两个角色的感情迅速发展，台词中已经开始出不少“虎狼之词”，诸如“暖好你的床”、“我太喜欢你了长史”、“我待你这般我问心无愧”这种一看就散发着爱情酸臭味的词句。
　　陈锦闻和边江几乎一直是一起录音的，两人近在咫尺地读着这些肉麻兮兮的台词，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过除戏中人物之外的心理活动。
　　我对他又不是那种感情，我为什么要害羞，陈锦闻反复想。

　　第二季的完结直播里，边江现场演绎“长史哄睡”，本来是给观众的福利，一旁爱搞事情的文靖渊却对着边江挤眉弄眼，示意他对着陈锦闻来。
　　可怜的边工底层受只片刻没注意，就被一双手掰正了身子，抬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鸿俊来看着我。”
　　陈锦闻有一瞬间的恍惚，对面那双明亮的眼中流转着真切动人的情意，如同此时那人注视着的真是深爱的那只小孔雀。
　　边哥真厉害啊，这么一段小剧场也能这么快入戏，陈锦闻感叹。
　　“看着看着，四只眼睛都看着。”
　　于是边江开始数鸿俊，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深情温柔的语气，在陈锦闻耳边数着。
　　一只鸿俊，两只鸿俊，三只鸿俊......
　　可我是陈锦闻，我不是孔鸿俊，陈锦闻想。
　　数着，数着，边江的声音愈发喑哑，带着成熟男子的性感，说到：“叫哥哥，叫哥哥就不数了。”
　　陈锦闻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感觉自己的脸上烧起来一样的烫，心脏咚咚咚跳成一个，在耳边清晰可闻，下一秒就要从胸膛中跃出来。
　　这个环节很快在笑声中过去，边江转头去和文靖渊说话的瞬间，陈锦闻轻声地、几不可闻地开了口：
　　“哥哥。”

　　啊，原来我喜欢上他了。
　　不是孔鸿俊喜欢李景珑，是我陈锦闻喜欢边江。
　　我希望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用这样的语气念我的名字，用这双手抚过我的手。
　　我对他，不是对偶像，不是对老板，不是对恩师，不是对挚友，是爱人。
　　没错，是爱人。
　　——这一瞬间，陈锦闻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宛如宇宙初开时爆炸出的亿万颗星球，碰撞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但只过了一刹那，陈锦闻恢复了平静。
　　他想，我喜欢边江，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么？
　　就像花会在春天开放，阳光会在乌云后洒下，爱人会在相思树下重逢，都是不需要大惊小怪的。
　　陈锦闻喜欢边江，就是这样不需要大惊小怪的事。

　　四
　　陈锦闻不是个贪心的人，他喜欢边江，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没跟任何人说，没有在日常中表现得更在意那人，甚至连怎么去追求对方，都没有思考盘算一下。
　　我能见到他，跟他一起工作，已经是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我应该知足，陈锦闻想。
　　不过严格地说起来，他还是做了一点事情的，比如开始写日记。
　　陈锦闻一直自诩是个心态年轻的人，可这件事确实......年轻过头了，他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春期小孩一样，精心选了一本粉蓝色封面的笔记本，一点点一天天记录自己心上人的言行。
　　——今天天宝第三季的剧本敲定了，我跟边哥的感情戏好多哦，好开心。
　　——今天我们开了剧本会，边哥穿了一身红白色的运动装，青春洋溢，太帅了！就是白色有点显黑，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今天录了第三季的定档预告，我跟边哥一起录的，他表扬我越来越贴角色了，欧耶！晚上工作完还一起去吃了海底捞，边哥说要请客——老板大气！不过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下次吃饭我再请他，这样也好。
　　——今天，录了第三季的第一期，我......
　　窝在床上的陈锦闻写着，突然停下了，有话说，却写不下去。把日记本合上随手搁上床头柜，摸过手机，摩挲了又摩挲，最后“噌”地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埋好。这才小心翼翼地解锁屏幕、点开音乐播放器，将音量调到最低，点开一个音频文件，凑到耳边：
　　“你喜欢哥哥，是不是？”
　　“我知道你喜欢我！你说，说你喜欢我。你说过的，你最喜欢我。再说一次！”
　　“说你喜欢我。咱俩就在一起了，从此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
　　是他私下悄悄拜托录音老师截的片段，还特意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做剪辑，让把台词中的“鸿俊”剪掉。
　　他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拿着手机，不敢放大声，也没有插耳机，只把扩音器凑在耳边，一遍一遍听着。
　　——这样，我就可以骗自己，他是对我说的，是边江对陈锦闻说的。
　　但他并不难过，他只一遍遍反复地听，然后，在心里近乎虔诚地一遍遍回答道：
　　是的，哥哥，我喜欢你。

　　五
　　最近陈锦闻发现，自己和边江的身体接触......莫名地多了起来。
　　之前也只是在工作室两周年粉丝见面会的时候，玩cp游戏喂西瓜，两人看同一张纸条，边江站在他身后，把纸条递到他眼前，两只手形成一个虚虚环抱着他的姿势。
　　边哥只是为了让我看得清楚一些，老板照顾员工罢了，换成工作室任何一个人，他也都会这样的，陈锦闻这么想着，阻止了想要继续自作多情的自己。
　　可是，现在的情况有些超出了小鱼脑瓜的能力范围。

　　起因是工作室要参加猫耳FM举办的声优祭，有颜任性又一向爱演的边大老板可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撺掇着天宝剧组的一干人等，定服装、改剧本、找武指，热火朝天地排练起来了。
　　最终决定表演的是四个片段：流萤春晓团建、李龟年唱《春江花月夜》，与飞鳌对打，鸿俊做噩梦、李景珑莫日根安慰、莫日根唱《月夜》，以及第二季的重头戏雪夜追妻。
　　去流萤春晓团建，听文导唱歌，嗯没问题，很欢乐。
　　太康一打五，配上专门制作的酷炫CG，嗯没问题，很累。
　　做噩梦，嗯没——不对有问题！
　　挣扎着从噩梦里醒来的陈锦闻被边江揽在怀里，一只手搭上肩膀，还稍微使了点劲揉捏着，另一只手自然地抓住了鱼爪子握紧，然后手臂用力把整只鱼往自己颈窝拉，低下头来额头都快要抵上了。
　　等等！剧本上可没写两个人要这么亲密！这会儿还没表白呢，长史你清醒一点！
　　陈锦闻顿时全身僵硬，非常没有职业水准地忘词了，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睛，转头看向动作指导：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动作指导老师眼皮也没动一下：“没啥问题，边哥演得好！锦鲤再贴边哥近一点，依赖的感觉再浓烈一点！哎好，就是这样！”
　　我怀疑你在坑我，边工底层受如是想。
　　不过虽然嘴上说着不要，身体还是过分诚实地陷入了那个怀抱里。
　　反正他不知道我喜欢他，都是男的，以公谋私揩点油，边哥不会在意的！陈锦闻非常自信地想。
　　李景珑和孔鸿俊的戏份暂时结束，悠扬的马头琴声响起，舞台留给莫日根。
　　边江喝了口水就去盯排练了，陈锦闻坐在一旁发呆。在《月夜》中盯着刚被握过的、自己的手，眼睛一瞬不瞬的。
　　“亲爱的好姑娘啊，就像在我身旁。”
　　——亲爱的你啊，在我身旁。

　　六
　　声优祭当天，陈锦闻起了个大早。睡不着，就像上学的时候，春秋游的当天早晨，总是醒得很早，因为很期待。
　　动作、台词、走位，每一样都排练过了无数遍，包括最开始令他心慌意乱的拥抱和地咚。在无数次四目相对的时候，他都可以借着孔鸿俊的躯壳，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从眼里、从口中，流淌出来给他的心上人——反正他只会以为我是足够入戏。
　　不过令陈锦闻赞叹的，是他边哥的演技。他能看到的那双眼里，亦是满到快溢出来的疼爱柔情。
　　能被他这样看着，我真的知足。陈锦闻这样想着，排练得越发卖力。
　　累了，不歇，继续。
　　膝盖磕得青紫一片，不歇，继续。
　　其他人看着他如此拼命，不禁纷纷竖起大拇指：嗯，边工好员工！于是也不好意思偷懒，跟着他一起卖力排练。
　　边江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我的小鲤鱼，真给我省心。

　　其实，我只是想多看几次他的眼睛。毕竟今天表演完，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陈锦闻叹了口气，从沉思里回过神，看向化妆台前镜子里的自己，是他，又不是他。
　　是孔鸿俊，今天他可以放纵自己，做半天的孔鸿俊。
　　他转头去找他的李景珑，看到边江正被阿杰和宝木老师拉着唠嗑，戏服穿上了但还没带头套，右手里握着一柄长剑。
　　腰细腿长，盘靓条顺，一言以蔽之——帅！
　　工作人员喊了“边哥”，于是他回过头来，目光穿过人群也注视向他的孔鸿俊，轻轻地笑了，张嘴说了句话，却没有声音。
　　陈锦闻盯着他的口型分辨了两秒，他哥在说：
　　“别紧张，小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