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胎》草木泽

9、诸葛世家

　　王也披衣起身。

　　外面正清冷，月色如水，夜凉也如水。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暗香。他信步闲游，呵出一口白气，接着又被风吹散。

　　八卦村并非真正与世隔绝，甚至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游客。是以王也这样孤魂般深夜游荡，虽令人奇怪但却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而脸上一凉。

　　下雪了。

　　雪洗净了杂味，而风把那香气加强，又将它送至身前，柔和了凛冽的寒冬夜。

　　是腊梅。

　　他心中一动，不知为何一股极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去看，一定要去看。快走，快跑，快去找它。

　　快，要快。

　　他奔跑起来。

　　他素来冷静，但此刻他却选择遵从这难得的冲动，并且笃定，自己不会失望，这将会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花事——

　　飞机一个颠簸，王也清醒过来。他愣了一会，困倦地揉揉眼睛，回头打算要杯水。

　　“……”

　　“……”

　　和他后座的张楚岚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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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一会，张楚岚干笑道：“我这是公司的任务，出差呢，哈哈。”

　　王也也干笑：“我串门呢，哈哈。”

　　张楚岚的表情裂了条缝：“你有亲戚在浙江？”

　　“……嗯，是啊，那个，诸葛家的，你听过没？”王也打了个哈哈。

　　浙江省兰溪市西诸葛八卦村，诸葛家族所在地。由于常年避世，诸葛家是异人界最神秘的家族之一。

　　实际上王也并不认识诸葛家的人，此番还是请张灵玉帮忙介绍了才来的。要说为什么去诸葛家，其实还要从他图书馆遇到的“幽灵书”说起。

　　从内景出来之后，他梳理线索，突然起到他在图书馆时遇见的那三本书，都有三处破损。他还记得那破损的页码数。他已经没有精力使用奇门这个他最得心应手的占卜手段，于是便通过小六壬，用这三个页码数字顺手起了一卦，得出了空亡，小吉，大安的卦象。

　　他在图书馆时正是亥时，空亡加小吉，呈烂泥沼之像，加上亥水反克，未免涝木。大安难安，这是一记警告的凶卦。

　　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他想起来算一卦时，已经到了第二天巳时。巳属火，火为南方，为速喜，说明他要去南方找，并且速度要快才行。地利小吉为水，大安木为东，他一下子想到了浙江江苏两省。而空亡加小吉，土加水，养大安木，木又生火，恰好合了巳火之像。巳火极旺，那就要取更靠南一点的。

　　那时，王也便考虑是不是要跑浙江一趟。

　　万事皆有两面性。本是一个示警的信息，却因为时差，天意使其成了线索。

　　而接下来他遇见夏禾，在张灵玉和夏禾吵闹的时候，王也正在思考这个卦象，眼睛看着夏禾和张灵玉，心里想着卦象，王也忽然神思一动：这不就是外应吗？玉为土，夏禾为火，当时恰好为申时，火生土，土里藏金，沿金生水。医院又为木。有水有木，结合之前的卦象，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地方。

　　浙江兰溪。

　　——如果王也没记错的话，那是大名鼎鼎的异人家族诸葛家所在之地。

　　在那一刻，自己的事情似乎和张楚岚的事合二为一了。最初的时候，王也以为图书馆里的小插曲是哪个小阴灵同他开了一个玩笑，但后来王也意识到，不是这样的。在洗漱间里，在走廊上，那持续不断的水声、来势汹汹的塑料瓶、戛然而止的脚步声、明灭闪烁的顶灯，和那突然而至的狂风，这一系列现象持续不断，却又无法对他造成伤害。他曾吐槽这些试探非常不成气候，但如果，那不是不成气候，而是由于两股力量交锋，是由于有人替他挡下了恶意与攻击呢？从医院出来后，张楚岚一句无意的“托梦”，提醒了王也。在那晚他所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中，他清楚地记得，将醒之时，他听到了一个与梦境毫无关系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有人想告诉他什么。

　　究竟是谁在作怪，又是谁一直在他身边。

　　“……”张楚岚喃喃，“那真是巧了，我也是去那里。”

　　——果然是为了一个事。

　　从医院回来之后王也买了最早飞往浙江的机票，没想到张楚岚也一样。

　　张楚岚旁边，一个长发邋遢的女孩子站在那里，套了一件宽松的外套，双手捧着奶茶喝得不亦乐乎。她一路上四处张望，心思都不知往哪飘，现在正认真地跟剩下的几个吸不出来的珍珠对抗。应该就是冯宝宝。

　　“是因为陈艾的事吗？”王也问。

　　“那倒不是，都是公司安排的工作。本来公司就和很多异人界的大家族有合作。”张楚岚说着，随即打个哈哈，“不过倒是你啊，你居然和诸葛家还挺熟啊老王，你也太能藏了。反正顺路，那咱就一起呗？”

　　“那不是耽误你工作吗？我是去玩的。”王也问。

　　“还，不是啥大事而，不要紧。”张楚岚随意道。

　　王也笑了笑，没有提出异议。

　　他们见到的是诸葛家的一个姑娘，名叫诸葛萌。短发，看上去蛮闯实的。很年轻，应该不是族中大佬。这是当然的，毕竟王也是打着拜访旅游的幌子行调查之实，自然不能太明目张胆让人家大佬来接待自己。估计张楚岚那边也是低调行动的。诸葛萌没见到张灵玉显得十分失望，但碍于张灵玉的托付，只好尽责地带他们在八卦村乱逛。张楚岚好奇得很，问东问西，估计是公司要求探话；冯宝宝依然在走神；王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接个话。

　　前面一个小孩正与一个高大的男人对练。两人体型差异十分显著，孩子十二三岁的模样，短发，柔顺的发丝细看带着幽深的靛蓝色，漂亮得很。那孩子面容也俊，白白净净眼睛明亮，好看得不辨男女。

　　只是他此刻紧咬嘴唇，身子抖抖索索，显然正在害怕。

　　诸葛萌见状忙忙喝道：“金猛！你敢欺负白！”

　　被叫做金猛的高大男人无奈道：“我啥也没干呢……”

　　少年颤颤巍巍道：“没……没有，我才不怕……咦？”他才发现诸葛萌身边的陌生人，于是尽量敛了情绪，好奇道：“有客人来吗？”

　　诸葛萌嘿嘿：“是阿玉的朋友哦。”

　　她语气亲密。张楚岚和王也抖抖鸡皮疙瘩，心道好你个张灵玉，看着正儿八经私下居然拈花惹草，叫我逮着把柄了吧……

　　少年显然家教不错，刚还怕的发抖，现在已调整过来，礼貌地脆声道：“你们好，我叫诸葛白，一青二白的白。”

　　王也见这小孩子人不大却蛮机灵，模样又乖巧，怪有趣的，便逗他：“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叫诸葛青啊？”

　　话一出口，王也忽然觉得不对。眼前突然光影纷杂陆离，一时是梦里雾气幽暗的教室，一时又是图书馆昏昏闪闪的灯光。王也轻微一晃，视野间弥漫开松绿竹翠，满山春色。浮光掠影在他脑中炸开，瞬间又回归清明，快得他几乎察觉不到。

　　王也回过神，却见诸葛白眼圈泛红，迅速转过身去不再说话。诸葛萌则用奇怪的眼神望了他一眼。

　　张楚岚：“……”

　　王也：“……”

　　王也悚然，我就随口一说啊：“不是吧？”

　　诸葛萌勉强笑一笑：“你们不太了解，我确实有个大侄子，叫诸葛青。不过……他失踪许久了。”

　　——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花事。高大的腊梅树几乎与屋其高，半数枝条遮过房顶，朵朵灿黄的花簇簇挨着，香气浓郁得仿佛伸手就能抓住。它开得盛大且热烈，在凛凛寒冬夜，在漫天雪色中。

　　仿佛春来。

　　不止他一人在此。腊梅树下立着一个年轻人，发色透着些许靛青，光泽如玉。他背对王也，腊梅香如绸，顺滑地流动在他身边。雪无声的覆在他肩上，一层又一层。年轻人抬起手，似欲摘花，又似要触碰什么。

　　王也看着他。

　　他突然想到，自己是认得他的。

　　我是认得他的，王也想，我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是……

　　他叫——

　　王也微启唇，无声无息，天地同寂。

　　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只看到落花。眼前的人衣角忽而飘出花瓣，随后是发间，是袖口。下一秒他全身都化作柔瓣。猛然风过，顷刻间他便支离破碎，炸成万千飞花，飘飘洒洒间与漫漫冬雪一起纷扬于天地。

　　这是他看到过的，最浓烈的花事。

　　一声长叹。

　　是谁？

　　王也困惑地睁开眼睛，起身。外面月光如水，无花无雪。

　　他循着梦中的路追踪过去。先是慢慢地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地竟真闻到了一丝花香，是腊梅无误。

　　天上扯出了云丝，遮住月光。

　　他开始奔跑。

　　不知过了多久，花香愈明。眼前是普通的建筑，看不到花在何处。王也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抬脚一踏。中宫落位，原本的奇门阵被王也发动的奇门覆盖，刻板普通的建筑开始扭曲，景色变幻间，地面慢慢露出一个庭院，院里一株高大的腊梅显现出来。

　　这株便是原本的奇门阵的中宫所在了。它呈保护之势倚房生长，枝桠散开，几乎盖住了半个屋顶，芳香四溢。

　　奇门遁甲，遁甲奇门。那被中宫所遁者……

　　王也心跳如擂，走进寂静的院子，靠近虚掩的门扉，手搭在门上，却又有点迟疑。屏息了几秒，他恍惚听见了浅浅的呼吸。

　　他推开门。

　　云不知何时散去。

　　月光洒进来，洒到那人靛蓝的发丝上。那是个盘坐着的人，双目紧闭，眉目恬淡，好看得不似凡间应有。

　　……腊梅树下……年轻人。背对王也……

　　……如今王也切切实实看到了他。

　　是你啊。

　　王也轻轻舒了口气，像怕惊扰了什么。

　　果然是你。

　　找到你了。

　　“青。”

　　他开口，无声地笑了。

　　“诸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