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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卫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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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都知道。
肖芒也觉得奇怪,其实除了读书那段时光之外,他与杨深和夏语冰见面的次数并不会比其他人更多。
但他们仿佛完全共享了生命的每一个细节,无论命运使然、环境使然,还是内心使然。
他退学前往夏港打工,火车站台上,他看见杨深和夏语冰的脸渐渐隐没。告别感伤而漫长,但因为年轻,他总觉得他们的故事并没有这样结束。
然后,独自漂流在夏港的他,却并未成为漫无目的流离在宇宙的流星,而是仿佛始终坚定地围绕着云城旋转的卫星。说来奇怪,明明没有刻意去了解,但他却从彼此的书信中、朋友们的闲聊中仿佛历历在目般参与了他们接下来的所有故事。
首先,是来夏港看望他回去后不久,夏语冰的父亲夏余庆便中风了。自从琴行失火后,他一直挣扎着想要恢复昔日的一切,但生活不是电影,所有的努力终于随着他的中风而正式宣告终结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中风带走了夏余庆的骄傲,但总算没有带走他这个人。经过了漫长的治疗期与恢复期,夏余庆终于摆脱死亡的阴影,甚至基本恢复了生活自理能力。在这期间,杨深每日出入医院,为夏余庆的事情奔走努力,赢得了夏家上下一致的认可与赞许。
也许是出于感激,也许是为了冲喜,总而言之,在夏余庆康复后没多久,杨深便和夏语冰结婚了。
当杨深忙于为夏语冰的事情奔走时,肖芒正忙于迎接自己转折的命运——他从原来工厂的基层跳到办公室,然后没多久,又被另一个厂子挖走。当他收到杨深与夏语冰结婚的喜帖时,他一时以为这是谁给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他是希望他们在一起,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们这么快便真正走到了一起。
后来不久,肖芒发现厂子里的会计周小珊带的饭很好吃,看见自己的时候会脸红。别人都说她是一个好女子,那末便是她了。
结婚后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很快。肖芒稀里糊涂地经历了创业、大宝出生、二宝出生、将口袋里的最后一个钢镚都抵押给银行、然后又突然接到超过当时产量300%的订单……这些事情一件接一件接踵而来,如浪花般打得人几乎透不过气,他甚至不记得这些事情的先后次序是怎样发生的,只是人在浪花中随波逐流,突然就发现半辈子过去了。
可是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有几件事情他是记得很清楚的:
第一件事,是在他家大宝满一岁的时候,杨深和夏语冰突然来到了夏港——不是旅游,不是访友,而是正式从此定居在了这座城市。
杨深拿到了中启的OFFER,那在当时是以高薪闻名全国的一家大企业。杨深请他吃饭,酒喝多了,话里行间便带着点骄傲说:
“冰冰之前一直想去美国,虽然家里出了事去不了了,但我还是带她出来了。”
他说完这话,站起来和肖芒碰杯,然后二人忍不住攀手而立。他们相识于微时,可如今却同样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少年得志,意气非凡。
第二件事,是肖芒家二宝出生的时候,杨深和夏语冰买下了他们在这座城市的第一套房子——位于旧城区的二手小两房,周围热闹非凡,一到傍晚,狭窄的楼道便飘满了楼下排档散发出来的饭菜香。
杨深对这房子非常满意,他对一切旧的东西都很有感情。他自幼成长的地方,车铃交错、鸡犬相闻,每一天都在喧嚣与嘈杂间自得其乐。可是夏语冰搬进去后却整夜睡不着觉,她也不想向杨深抱怨,只是刚有微信时,有时深夜看见肖芒还在应酬发朋友圈,便在下面聊两句。
第三件事,是杨深和夏语冰结婚的第七年。夏港房价猛涨,周围的人中了魔咒一样,每一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聊的不是房子就是房子。夏语冰很焦虑,跑来向肖芒咨询了几次,她总觉得这时候不换个像样的房子,也许从此一辈子都换不了了。
杨深本来是不想换房的,总觉得没必要把自己弄得压力太大。可是禁不住身边每个人都在说买房,再加上夏语冰的意愿,最终决定一步到位,在房价涨得最厉害的滨海区买了一个四房,背上了500万房贷。
500万房贷说来厉害,对当时的杨深和夏语冰来说也并不算难以逾越。那一年杨深在中启刚升到高级工资待遇,夏语冰也在夏港最好的广告公司就职,手上攒着肖芒给她介绍的好几个大客户。他们刚满三十,事业如日中天,除了房子并没有其他需要花钱的地方。他们的收入足够他们在支付完房贷之后再闭着眼孝敬父母、组织每年的境外游、看喜欢的演出买前排、不看价格逛商场买衣服、动不动下馆子、共同憧憬美好的未来。
但一切并不会永远维持原状,美好的未来,并不是简单地重复现在。
在第一次踏入新居时,杨深不顾肖芒在场,抱着夏语冰转了三圈,然后说了一句当时觉得突兀但事后又觉得合乎情理的话。
他说:“现在房子够大了,咱们可以要孩子了。”
……
他们一直没有要孩子。起先,是因为结婚太早,真心觉得没有必要要的。
到了可以要孩子的年龄了,也没有特别想要,也没有特别不想要,只是顺其自然地让一切向前走着,像这个时代大多数年轻夫妻一样,在孩子问题上随波逐流。
孩子一直没有来,而他们每天忙于工作,也并不觉得着急。
也不是没有人着急的。杨深的母亲胡桂芳曾经带着两边四位老人家的期望,受命南下跟小俩口一起住过一段时间。话里行间总是想催夏语冰,如果一直要不了孩子,是否去医院检查一下。
杨深一开始很紧张。他知道夏语冰不爱听这些,他总是死死维护住夏语冰,不让胡桂芳这样的想法有一丝一毫在妻子面前流露。
胡桂芳对儿子深感失望,气得拂袖而去,放话说此生不再入夏港。
杨深虽然表面上维护着夏语冰,但内心未尝不是煎熬的。他私下跟肖芒喝酒的时候曾经非常纠结地问过,如果换了是肖芒遇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
肖芒还以沉默。沉默是因为他很想说,如果在夏语冰身边那个人是他,他不会犹豫、不会纠结,去他的医院,去他的孩子,夏语冰要怎样,便是怎样。
但是他和杨深不一样,他没有母亲,没有人用最卑微的热情期盼看见他的生命在这世上的延续,也没有人只希望他得到的是最世俗的幸福。
所以这个问题本来无解。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听说他们去医院了。
再后来的一天,他们如常般进行每月一次的家庭聚餐。那一天气氛非常不对:饭菜不好吃、酒苦得发涩、空调温度没开够、空气又分外潮湿,每个人都觉得好像有团气堵在胸口,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分外难受。
当然气氛最不对的还是杨深和夏语冰,他们应该来的路上吵过架劲还没过去,整个饭局都在努力控制自己情绪,木着两张脸一言不发。在这种情况下整桌只剩下肖芒一人在努力讲段子搞气氛,该配合他演出的周小珊偏偏也对他的努力视而不见——又或者她并不想挽救这个饭局,她只是想吃瓜。
周小珊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饭局进入尾声时,杨深和夏语冰终于一言不合爆发了出来。在杨深吼出“你有完没完”这几个字之后,夏语冰把包里的医院报告摔到他身上,全身都气得发抖。
她说:“我实在不明白。当初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咬定是我的问题,要我牺牲事业去做治疗。现在检也检查了,问题在谁那里也搞清楚了,为什么要牺牲事业的那个人还是我?”
饭局不欢而散,周小珊的瓜吃得十分满足。回家路上,她丝毫不掩自己的激动之情,絮絮地跟肖芒分享她的想法:
“那么恩爱的夫妻,碰到这种事也会吵架的啊……不过女人真是吃亏啊……自己身体出问题就要自己受苦做试管,老公出问题也是要自己受苦做试管……唉我有个朋友也是做试管,太痛苦了,整个人好像死过一次了……”
肖芒面色铁青地开着车,夜色遮掩了他的脸色,所以周小珊对他的态度一无所知——又或者她并非一无所知,但她忍他太久,在忍让的过程中渐渐酿就了恶意,这样的恶意让她面对另一个女人的痛苦时竟有种“终于等到今天”的畅快。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吧,肖芒本来应该和周小珊吵一架的,但他没有。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在夜晚交织的灯火下平静地开着车。在偶然的一个瞬间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周小珊,周小珊一无所知,仍在絮絮地说着话。那一瞬间有对向的车灯照亮了她的脸,将她每一条皱纹、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恶意与愉快照得纤毫毕现、历历在目。那一瞬间肖芒突然打了个寒噤,他突然觉得周小珊很陌生,这个他从来认为温柔而厚道的枕边人,她很陌生。
离婚的念头就是那一瞬间产生的吧。
……
但最终提出离婚的那个人却不是他。做了父亲的男人,心里有一万个离婚的念头,终归还是有自己底线的。
可是周小珊,温柔、厚道的周小珊,在九年的婚姻中一直用沉默和包容维系着她的婚姻。但在最后一刻,她抱着自己的骄傲,毅然决然地踏出了最后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