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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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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下了雨,至午夜也没有停,一群少女赤足还在露天的圆台上跳舞,红色的铃铛系在细瘦的腰上,脆脆地响。
天上挂着湿漉漉的红月亮,纸窗外映着诡异的红色月光,纸窗内是心事重重的叹气声:“已经是第七日了。”
龙王还没有来接他们献上的新娘。
这几日都是一入夜便不见灯火,外头也见不到一个走动的人影,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龙王会上岸娶亲,龙王的真龙之颜不是他们这些小民可以僭越瞻望的,可是已经是第七日了。
似乎连垂髫小儿都感觉到了不详的征兆,夜半不安地翻动着身子,突然就啼哭了起来,“红月亮吃了我,红月亮吃了我,阿妈,我害怕,我害怕,下雨天怎么还会有红月亮。”
家里的虚发老人哆哆嗦嗦地匍匐到了地上,嘴里不安地念叨着:“雨夜现红月,龙王娶新娘。”可是,都第七日了,恐怕要遭大灾祸了。
不须臾,空中惊现闪电,紧接着惊雷乍响,一连九声,如巨龙咆哮,“龙王发怒了!”老人瑟瑟发抖,对着海域的方向连连磕头。好不容易被母亲哄下的孩童又凄厉地哭了起来,那母亲也泣不成声起来,捂住孩子的嘴巴,拉着小儿一起朝着海域的方向跪拜,“好孩子,别出声,龙王老爷最讨厌吵闹了,快给龙王老爷磕头!”
海边的露天圆台上,夜风冷进了人的骨头里,咬着牙坚持跳舞的少女们终于还是在惊雷中忍不住尖叫着晕了过去。雨势变大,暴雨几乎顷刻间倾盆而下,直到黎明破晓前才收住,天地之间像是一瞬湮灭了生息。
可是,升腾起来的雾气中一个女孩却奇迹般地重新站了起来,空气中又有了脆脆的铃铛声响,纤细的脚腕子倔强地旋转起舞,哪怕脚底都已经磨烂了。
一阵风来,吹散了一些海边的雾气,第一缕天光晦暗地透出来时,从海面缓缓走出一个少年,手里的竹杖敲击着地面,一声,两声……沉闷厚重,与那脆脆的铃铛声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古怪的协调,最终,那人循着铃铛声站定在了还在起舞的少女面前。
黑色的无脸面具冷冰冰地嵌在脸上,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是少年的眼,黑如点墨,却透不进一丝光,毫无生机。
他看不见。
可是,“你的脚踝骨折了?”他说,语气冰凉,毫无波澜,也就分不清到底是在告知,还是在问话了。
女孩抿紧了嘴,一直低着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似乎是在压着气闷,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孩子气,再次开口的时候忍不住学着大人的腔调,威严了起来。
她的嘴唇却是抿得更紧了,一言不发。
“要一直跳舞,不论如何,要一直跳舞,停下来就会死掉。”那句话似乎还像诅咒一样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盘旋,她不能就这样死了,所以就算是疼得像在刀尖上跳舞也没有关系,只要等有人从海里走出来就好了,就好了。
可是,也不好。
松下了那股劲,脚踝的疼痛几乎立即朝她扑咬,想要挑断她的筋脉,刺穿她的心脏,叫她疼痛到万劫不复。她不敢张嘴,只怕稍微泄开一个口子,她就会永无止尽地哭着尖叫下去。
“龙王老爷最讨厌吵闹了。”大人们这样反复叮嘱。
那痛的话,总比死要好很多吧。
少年还是听不到她的回话,不耐烦起来,手里的竹杖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上,最后,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转身又敲着竹杖,探着路往海中去了。只是,身后的一双脚步却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直走到海水淹过脖颈,他加快了脚步,没有停下来的态势,她竟然也还跟着。
真是没救了。
他突然站住,她来不及反应,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喂!小哑巴你……”他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却是突然顿住——
不说话?还真是个小哑巴?
少年僵硬地掏了掏口袋,却听她倏尔哑着声音问道:“你是龙王吗?”
“不是。”他突然有些恼火起来,想得倒是挺美呢,“还要龙王亲自来接你不成,有我这个龙王的守夜人来……”还不及他的话说完,还真有袭击,她那么一整个人,直挺挺地就朝他砸了过去。
少年的身体顿时僵住。
“好。”她最后人都栽倒了,还给模模糊糊地嘀咕出了一个字。也不知道好什么鬼,这时候倒知道说话要有来有往?礼貌上了?也不知道龙王要娶这样一个下海都会被淹死的麻烦精做什么?
他不适地推开她,然后极不情愿地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息水珠挂在她的脖子上,看吧,就为了让她下水不被淹死,还要浪费他一颗息水珠。
他的脑子里几乎立即就有了一张嘴唇白得像鬼的脸,啧,真亏,不会捡回去就死掉了吧?
可是,还真是意外的顽强,他将她丢在贝壳里,原本还以为要过个几日她才醒得过来,却是隔天他去龙王的寝殿外守夜回来,那盛着她的贝壳内就空了,他还在那贝壳的周围给她结了一层水印呢,怎么,对她一点阻碍作用也没有?
他烦躁地将竹杖往地上一扔,行吧,她可真有能耐,反正是她自己要去给那些大鱼大蟹打牙祭的,那就让她去好了。他脱了外袍,气闷地往珊瑚大床上一躺,睡意朦胧之间,感觉身边有人在动……
有人在动?
他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迅猛地发动了攻击,一手正好掐住了对方的脖颈,隔着衣物,尚能感觉到微薄的温度,可是却像掐着死物一般没有一点声音,他生气地加重了力道,却也只是传来了一声闷哼,“说话!”他冷冽道。
她感觉到了窒息,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住那只掐住她咽喉的手,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她会用尽全力去扳开那只手,可是,她的双手甫一接触那只掐住她脖子的手,她还没有用力去扳,那只掐住她脖子的手居然突然就松开了。
是皮肤的触感,那双手太小了,细细软软的,他原本是靠身体的本能发动的攻击,这时候还被睡意困住的脑子里却一瞬间闪过她跳舞时的铃铛声,“该死,你不要命了吗?”
睡意没了,他的脾气又一下蹿起来了。
可是,她没有不要命,她坐在他床边的地上,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跳起来掐住她的脖子,“龙王什么时候来娶亲?”哑了的嗓子好了一些,声音听起来细声细气的。
他本来已经转过身去,懒得再搭理她,人都已经重新埋回了水草被子里了,想要再睡上一觉,却是听她这么一说,冷不防地就坐了起来,“你才几岁?”
“十二。”她说。
“……”他冷硬面具下的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她这会儿倒是回答得顺溜了,可是,他这会儿是在问她话吗?他是在歧视她,歧视她知不知道!
真的是懒得理她了,他正要重新躺回去,却听她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一遍:“不娶吗?”
“不娶!”他的脸都要比那张面具还黑了,他随手捡只八爪鱼年纪都能比她大上好几轮,她这么个年纪还没有芝麻绿豆大的小屁孩到底是在执念个什么劲,“谁说要娶你了,你只是祭品,活祭品!”
他终于躺进了被子里,被子外面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话唬住了她。
睡了一整个白日,夜色降下来,他翻身下床准备去守夜的时候,忍不住又警觉了起来,他撑在床边的手被什么给蜻蜓点水般地给磕了一下,很轻微的触碰,细细软软的触感,一触即止,他的肌肉绷紧了一瞬,一掌劈下去之前,才堪堪想起来,他现在不是独来独往,身边多带了这么个活祭品,还是很不习惯。
劈下去的手还顿在半空,那个活祭品又不知死活地给磕了上来,大概……是脑门?
在她第三次又要磕上来之前,他不仅是手臂,连带着整个人都往后退了退,结果她一脑袋还真就直接磕在了珊瑚床面上,他一向睡得硬,床面上从来没有铺过什么软物,她一头磕上去,结结实实的一声响,闷哼了一声,他以为人该醒了,结果直接没声了。
死了?
磕一下就死了?
他一向知道陆地上那些人类的身体温温软软……嗯?他一向知道的好像不是这个,不过,反正总而言之就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是,这……也太不堪一击了吧?
一会儿,一个气泡泡鼓鼓地升了起来,擦着他的身体,差点将他给抬了起来,梦境气泡?
他的眉心抽了抽,嫌弃地避开,梦境气泡是什么,简直就像是人类幼崽的尿床,是在海洋中自控能力低下的表现,一般只会出现在刚出生不久的海洋幼崽身上,而只要稍稍长大之后,海洋幼崽们也很快就能学会掩藏住自己的梦境,不会让梦境气泡出现,泄露他们的梦境。
可是,这个活祭品现在这是就睡了?还大张旗鼓地做起梦来了?
他伸出手,又收了回去,拿了竹杖,才伸过去拨了拨她,没有动静,他不耐烦了,又拿竹杖戳了戳她,等她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房间已经快要被她没完没了的梦境气泡挤爆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被气泡埋得只剩下一张黑色面具的守夜人,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她还没有睡醒的缘故,这样看过去的话,被粉红气泡挤着的他又显得没有那么可怖了,连那张面无表情的黑色面具都没那么冷冰冰的了。
“你看什么看?”守夜人炸毛了。
她被吼得愣了一下,能看见?不能吧?她盯着他仍旧墨黑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却是才伸出手,还来不及在他眼前晃一晃,他就突然挥出了手中的竹杖,呼呼的风声穿过她的耳际,竹杖猛地刺向了窗外,引起窗外一声惊呼。
她僵硬地跌在地上,后衣领子还被他像拎狗崽子似的拎着,她还能感觉到刚刚那迎面刺穿而来的竹杖的锐气,只差一点,他若是晚一丝一毫再将她推倒,那竹杖就不只是从她的耳边,而直插着她的面门中央呼啸而过了。
死状会很惨烈。
“你找死吗?”
总之,这还算得上是一句问话。于是,她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还没有现在就要将她杀了献祭。
可是,窗外……她心有戚戚地往黑脸面具身后挪了挪,神情有些凝重地朝窗外的方向瞥了瞥,偷窥?监视?又或者海底世界也有暗杀?
然而,是窗外的惊呼,“来真的啊?阿夜,你要杀人灭口啊!”很快,那男声又有了玩闹的心思,“这可要过时辰了,你到底要不要同我一道去守夜,还是被什么金屋藏着的小娇娘拖住了脚步?”
“闭嘴!”少年暴躁起来,女孩张了张嘴,被吼得又是一愣,嘴还微张着,正要连同咽下的话一起闭上的时候,又听他的话有些僵硬地平和了一些,掂了掂还拎着她后领子的手,似乎是确定她的位置,然后转向她一些,道:“你没有被吓死吧。”
啊?
“哦。”她又像个伸出头的乌龟,急忙从他的背后又挪开一些。
“哼!”
月光照进深海里,他将拎在手里的人丢开,又有一些不悦起来。
“你屋里什么声音?也不知道我方不方便打扰?”话虽这么说,可是门外的闭凤追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隙,只是还未等他挤进来的一只脚落地,一竹杖便毫不客气地给敲了上去,相比之前那轻飘飘的一丢,这可是结结实实的一下,那脚受了疼,缩得飞快,闭着眼睛就嚎了起来。
女孩摔在地上,因着水的浮力,原本也不太疼,却是因为那一声历久弥坚的惨叫,不由得就往角落里缩了缩。
等闭凤追脚上的疼痛过去了,不叫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开过一条缝的门已经被一丝不苟地给关上了,他有些不甘心,好奇心作祟,心里又有些蠢蠢欲动,可是,守夜的时间快要到了。
闭凤追看了看已经走在了前面的人,从背影都能看出来他不高兴了,浑身都散发着很不好惹的气场,于是,那只还没有被竹杖敲过的脚伸出去之后,又讪讪地收了回来,“哎,阿夜,你等等我啊!”只能是直奔着前面的人追了过去,“那你还娶不娶我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