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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序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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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灵朝在太平口下了渡船,打马沿黍水南下。
同路的除了自西北跟他回来的十名殷侯亲卫,还多了二十名御前禁卫。皇帝特命这二十禁卫随行保护郡主,不得擅离。
黍水自太平口分流向南,穿越春风岭,淌进辽阔的河湖冲积平原,然后经人工渠绕稷州城一周。
稷州是汉中路数一数二的大城。地处江水中游,濒临重明湖,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又有永明渠与大运河相连,水系通畅,漕运发达。自古便为繁华昌盛之地。
路过稷州,贺灵朝并不进城。
再行百余里,黍水将一座小镇从正中分做两半。镇名遥陵,西岸数百户人家皆是同族,共为一姓——乃是四姓八望中的遥陵贺。
马队直接踏过石桥,奔向西岸,穿街过巷,在贺氏嫡支祖宅大门前停下。马蹄齐刷刷落地,声如震雷。
看门的两个小厮便一齐连滚带爬地进门往正厅去了。
贺灵朝并不下马,打量这高门飞宇片刻,便阖上眼,在马背上略作休憩。
不多时,大宅里便乌泱泱地出来一群人,两个穿绸衫坠玉佩的中年男人被簇拥着走在最前头,将要下台阶时才站定。
其中一个戴纱帽拿长棍的是贺三老爷,劈头就骂:“你谁?知道这哪儿么?”
他旁边的中年男人沉稳许多,拱手道:“听闻长安郡主归乡守孝,没曾想这么快就到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贺二老爷不必客气。”贺灵朝语气平淡:“灵朝为事来,办完即走。”
贺二老爷凛声:“敢问郡主所为何事?”
贺灵朝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举起向众人示意:“我娘生前为我置办的嫁妆,单子在此,一直寄存于贺府,我将要议亲,故特来取回。”
“放他娘的屁!”贺三老爷又大骂道:“我当是谁,你爹卷走了多少东西,现今你还好意思前来讨要别的。”
“我娘给我的,自然就是我的。”贺灵朝带着笑意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殷侯是殷侯,长安是长安,三老爷,你可分明白了。”
“还是说,三伯想黑我一个弱女子的嫁妆?侄女自是不敢忤逆叔伯长辈,只能上书请陛下评评理了。”
他说得轻快,贺三老爷却是脸一黑,当街啐了一口:“我呸!跟你爹一样不要脸的泼皮!”
贺灵朝笑容不变:“我只要我的嫁妆。什么时候把东西给我抬出来了,我立马就走了。”
“想都别想!”贺三老爷手中长棍往前一指:“不走就别怪我打、别怪我不客气。”
“二伯怎么说?”贺灵朝不再理会他,只看着贺二老爷。
后者也沉着脸,盯着他和他身后的三十卫士。半晌,终究低头道:“郡主怕要等上几个时辰。”
“二哥!”贺三老爷伸手拉他,被他一把按住。
贺灵朝收了笑:“那就动手吧。我不急,但你们最好快点。”
贺二老爷甩袖回府,留贺三老爷在外看顾。
街角巷口围满了看热闹的族人。
箱笼屉奁如流水般自贺氏宅门抬出,皆是上好的木料,按用途雕绘有各色花纹。宅门前放不下,便一路往长街两边铺展,直到铺满整条街,把围观的族人都挤到了隔街小巷。
大伙亦是称奇亦是羡慕,皆道去年贺三小姐出嫁时都没这么大排场。
日渐西斜。
贺灵朝牵马调头,从腿侧的牛皮袋里摸出一把匕首,天光下刃薄而泛寒芒,“把东西抬到对岸晓月轩,贺氏赏十文,多趟多得。敢昧下丝毫,或是故意损坏的。”
匕首甩出,正正钉入街尾一人刚贴上妆奁的手指缝间,“我亲自剁了你的手。”
身后三十卫士们亦应喏道:“杀!”
示威声肃穆,围观群众静默片刻,随即沸腾,争相抢送。
贺灵朝控马随人流慢行,路过被他吓得跌倒在地连连告饶的闲汉,并不理会,只俯身拔出插在妆奁上的匕首。
反应过来要当冤大头的贺三老爷追着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娘皮!贺家凭什么替你掏赏,都别搬了!搬了也没有赏!”
卫士们调转队列随他离去,把贺三老爷挡在了原地。
出了街,马队避开人流,捡人少的地方走。
行过烟柳斜桥,两旁秦楼楚馆林立,恰到开门迎客的时辰。
贺灵朝打马向前,忽地空中一小事物袭来,他抬手抓住,却是一方染了桃花香的锦帕。
偏头望去,章台之上,绿绮窗前,有云鬓花颜的美人向她招手,俏声喊道:“小公子,把面具摘了呀!”
他露出笑容,轻轻摇头。
美人不由得可惜,痴痴望着人影渐行渐远。
贺灵朝径自出了镇,与镇口等候已久的人汇合,在对方带领下直奔镇外十里的山谷。
夜色沉坠,月华如水。马蹄踏着一路清光,停在谷中一座坟茔前。坟墓修砌得朴素,只有野花野草为伴,碑上只刻了一行字,爱妻谢如星之墓。
他翻身下马,于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娘,灵朝来得急,未带你喜欢的花与酒,下次再给您补上。”
“爹和我都好,您不必担心。”
长天旷谷里,回应他的只有风与虫鸣。
他不能久留,说罢便起身,再度疾驰回遥陵东岸。
晓月轩里灯火通明。整个底层都堆叠满了箱笼屉奁,数十名身着统一褐色短打的伙计正在分类清点。
贺灵朝让卫士们下去歇息,独自上了二楼。禁卫头领犹豫片刻,被两个亲卫揽着肩膀拖去了对面的客栈。
二楼宽阔,用屏风与绿植隔出了十来雅间,却只有一间下了帘子。着白衣的青年男子守在外面,替她撩起珠帘。
雅间里只有一个人,倚着窗背对他,一头黑发如瀑流泻。
“柳大小姐。”他向着背影抱拳道。
那人回身,一袭织烟锦的轻薄大袖长衫,胸前雪肤半露。手里擎着一杆赤金雕花的烟杆,红唇微张缓缓呼出烟雾,模糊了面容。
半晌,才哑着声音道:“停业一天,我可损失了不少银子。”
“多谢大小姐愿意帮忙。”贺灵朝囊中空空,只得厚着脸皮道谢。
柳逾言再吸一口烟,一面向他走来,一面偏头吐雾,散着发,裙摆铺地,身姿摇曳婀娜。端得是风情万种。
许是熏着过多的银丝碳,哪怕窗扇大开,自黍水上涌来的冷风也吹不散一室灯火旖旎。
贺灵朝只觉先前惊鸿一面的青楼红姐儿,也不及这位大小姐半分。
“我不需要你道谢。”柳逾言走到他面前,旱烟杆子点上他的胸口:“只要秦甘路今年也能容柳氏商队经行就好。”
他后退半步,“那是自然。”
柳逾言回身,在第一把交椅上坐下。双腿交叠,靠着椅背,渐渐被云雾笼罩。
清点需要时间,贺灵朝便在她下首端正坐下,静静等待。
柳大小姐一锅烟吸尽,随手搁了烟杆,才仿佛刚想起似的,突然出声问:“你爹可还好?”
后者一惊,顿了顿,才答道:“很好,身体精神都好。”
对方闭着目,不再说话了。
一个多时辰后,门口那男子进来给柳逾言递上一叠册子,然后站到她边上。
“杵这儿干什么?”柳逾言淡淡道,待人走了,才直接翻到册子最后扫了一眼,然后把册子递给贺灵朝,“十九万三千八百一十四两,我给你凑个整,合二十万。”
贺灵朝接过,也略略一翻,便放于几上,起身抱拳:“灵朝代表我和父亲,多谢大小姐。”
“嗯,下个月送到。”柳逾言撑着额头,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出了门,那青年男子仍然守在外面,向他行了一礼,“郡主慢走。”
贺灵朝不由多看此人一眼。
第二日,长安郡主领着一行人回到从前居住的别院。
一名管事的妇人早早在门前迎候,贺灵朝远远地便惊喜叫道:“持鸳姑姑!”
持鸳福身行礼,抓着他的手臂看了又看,含泪笑道:“您可算回来了。”
贺灵朝抱了抱对方,“是,阿已回来了。”
随后安顿好军卫,打点齐全,屏退其余人。
持鸳犹觉不稳妥,亲自在屋外守着。
贺灵朝独自站在屋中,环顾熟悉而又陈旧的摆设,却没有时间忆往伤时。
他摘了面具,化掉脸颊疤痕;卸下钗环,束拢发髻;脱去裙裾,换上布衣。
第三日清晨。
压抑许久的贺氏祖宅前,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锲而不舍地扣响大门。
门房不耐烦地出来问他有什么事。
他双手攥着行囊的背带,睫毛扑着晨光,似有些羞涩,轻声说:“我娘让我来这里找我爹,他叫贺驹,是贵府的三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