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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X1 故乡 ...

  •   “今天我感觉还可以,没怎么疼.....你下午不是要去抓药么,就去南山医院那边儿买吧.....我这儿有你妈守着,你不用急着回来。”父亲躺在病床上对路浩晨说道。
      “为什么去那么远?附近也有同仁堂......”路浩晨问道。
      “老家快拆迁了,后悔没在能动的时候回去看看......反正配药也得小半天儿,等药的空你就往南走走,给我拍些槐南村的照片回来.....我想看看。”
      “公交车上小心点儿包儿!”母亲嘱咐道。
      “放心吧,有事给我打电话!”他答道。
      他将卡片相机放到背包里,出了病房,走出青聿市肿瘤医院。
      中午公交车上人很少,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阳光倾洒在秋日的街道上,阵风袭来,树叶随风舞动,像一面面小镜子一样将阳光反射向四面八方,给午后的街道带来了点点的悦动感。
      这个季节过后,就该是离别之季了,但不管怎样,此时的温暖令人想不起往年的冬寒,只想沉浸在眼前的一片明媚之中。

      到了振兴路上的南山医院站,路浩晨下了车,看向街道对面,南山医院丝毫未变,甚至人气更旺,西侧的南山电影院则早已被一幢高大的写字楼取代,旁边的老华侨商店一半改成了同仁堂连锁店,另一半则陪着曾经的好望角音像书店门窗紧闭,默默待拆多年......
      他过了马路,走进同仁堂药店,取出中药方子交给店员,被告知管抓中药的人有事不在,得等到下午三点才来,于是先按方子上的剂量算出十天用药的总价钱,交了钱后约好五点来取。
      路浩晨出了药店,走到西侧的已经荒弃的华侨商店门前,洋灰台阶已经破旧开裂,从缝隙中长出了簇簇野草,沿街的窗户被盖上了木板,以遮掩后面碎了玻璃的木窗,窗台上的裂缝里同样有颗颗野草傲立,大自然总是用它旺盛的生命力来妆点人迹罕至的地方。

      走过同样被野草妆点的好望角书店,招牌连同底座铁架早已被拆走了,不过那面自北向南延伸的粉白色弧形水刷石外墙,却仿佛用她一如既往的雅憺,注视着路浩晨的脚步......

      每走过一面旧窗,都好似听到老店的温煦呼唤,当他走到门前,驻足而立,他终于清晰的听到她在说:你好,好久不见啊!

      是啊,好久不见!

      谢谢你回来看我们,不久后,我和华侨商店也就要像南山电影院那样消失了。

      真的很舍不得你们。

      没关系,时代在进步,城市面貌必然要更新,我们都已做好接受命运的准备了。

      嗯!我会记住你们的,永远记住!

      也要记得你曾经来到这里的那些时光啊!

      会的,都会记得,在这里买的铅笔盒、钥匙扣、圆珠笔、练习本、流行磁带、杂志和书籍、画笔和颜料,还有那个陪伴过我们考学路上的画夹子......

      嗯嗯,只要还在你的记忆里,我们就没有消失!

      不仅是我,还有我们......我们都会记得,不仅记得,还要谢谢在那些旧日时光里,有着你们......

      嗯,让我们彼此感谢吧!好,快回家去看看吧!

      好吧,再见......

      再见,老男孩儿!

      于是,路浩晨走向了久违的家的方向。

      似乎来晚了一步,槐北村的西区已成为一片瓦砾遍布的平地,只矗立着两幢插着小红旗的老楼,他凭着这仅存的两幢小楼,用距离大致推测着当年住在这个片区同学们的旧宅,但很难准确定位。
      不过幸运的是,假山以东因为不临街,拆迁速度没这么快,虽然一幢幢空房院墙倒塌、瓦砾遍地,但还保留着以前的格局。

      路浩晨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砖块瓦砾,拨开丛生的野草,寻到了曾经的老宅子。早在七八年前他们全家搬走后,这里就已经成为他人的居所,前院散落的遗弃物品完全陌生,门窗也都已被人拆走,显得空荡破败,不过院落楼梯和房间布局依然是老样子。
      他拿着卡片相机,站在老屋门前,有些茫然无措——如此荒凉,还有必要再拍照片吗?

      路浩晨走进屋里,熟悉的前厅地上弃物零落,积满了灰尘,看来这里迁走有段时间了。
      他缓缓地徒目四围,午后的阳光安详地落在斑驳墙壁上,仿佛映透着那些曾在这里生活的点滴时光,于是他停下脚步,怕扬起尘土,也怕打扰了这片寂静——对他来说,这里并不是废墟,只是眼前这一切睡着了而已。

      秋日的暖阳睡着了,枕着旧墙;窗外的树睡着了,枕着柔暖的风;时间,也睡着了,枕着一个老男孩儿的心跳......

      于是他告别了老宅,走在老槐北村纵横交错的曲折小巷里,这些一或宽或窄的巷子,把他拉回了往昔的年华,每走一步都是回忆——叠加着他的童年、少年和中学的回忆。

      那些红砖的院墙和小屋,那些姿态依旧的槐树,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一切往昔都在他的脑海里;陌生,是因为这些记忆,尽管清晰,却遥远得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人,他似乎只是一个观众,看着那些故事如胶片电影般无声地播放,在沉默中光影闪回交错......

      *****************

      路浩晨把他用三个夜晚画出来的槐北村全景画递给了父亲,虽然那天路浩晨面对着荒芜的村庄废墟,拿起相机时犹豫了,但他还是在临离开前想到了一个满足父亲愿望的办法,于是站在假山顶上拍下了几组照片,回来后作为参考,加上曾若干次在假山顶上和白小堃画速写时对槐北村的记忆,熬了三个半宿用钢笔淡彩画成了这幅全景图画。

      与其给父亲看那些气氛萧索的照片,不如看这样一幅生机如故的画作。

      那些照片徒增伤感,而这幅淡彩,却还原了曾经的美好,令人回味。

      槐北村,也承载着父亲少年和青年时的回忆,所以当他看着这幅画时,一边夸着他画得好,一边如数家珍地念叨着村庄里的一些往事。

      路浩晨安静地听着,有些是父亲年轻时的事,他并没经历过,有些是他出生之后的事,父亲一说,他也都想了起来。

      槐北村,那里曾有太多的故事,但遗憾的是,那个地方即将被冷漠的高楼大厦所取代,那些故事也终将烟消云散,渐渐被人们所遗忘。

      他知道,父亲还有个愿望,就是想回到幼年生活的地方看一看,但那里太远,以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成行,所以父亲只能跟母子俩人念叨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直到入冬,父亲的病情终于还是“恶化”了,但这种病理学上的“恶化”,对父亲来说却是一种解脱。当癌细胞侵蚀着骨头,会无时无刻不感到疼痛,父亲只能通过吗啡药片来减缓疼痛,而随着吗啡用量的加大,父亲开始陷入悲观,他并不惧怕死亡,但却担心当病情发展到再多的吗啡也减轻不了疼痛,必须依靠更强效的杜冷丁镇痛的时候,他要承受什么样的煎熬。

      癌细胞的蔓延扩散还是快过了疼痛的加剧,那几天,他已开始断断续续地出现幻觉,不停念叨着爷爷和奶奶,还有父亲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不再认得身边的人,也忘记了担忧药效过后面临的更加剧烈的疼痛。
      大夫在看过父亲的病情变化后,告诉母亲和路浩晨,癌细胞可能已开始向脑部侵入,由于之前的CT检查显示胸椎已被癌细胞侵蚀,身体移动会导致骨头碎裂,无法抬父亲再次检查,因此也无法得知癌细胞侵入脑部的具体情形。

      接下来的两天里,伴随着发热,父亲的幻觉逐渐加重,不再配合进食和服药,只能改为静脉输入营养液和镇痛药物。这期间,父亲一直亢奋地说着母亲和路浩晨听不懂的话,就这样念叨了两天两夜......

      终于在一个傍晚,在镇痛药物的药效发挥后,父亲持续了两天的话语渐渐平息,他看着落日的光芒,目光渐沉……最终,他停止了自言自语,闭上了眼睛,平静均匀地呼吸着,他脱离了病痛的身躯,轻盈地飘浮在一片虚空之中......他感到久违的放松和安宁,似乎已放下了躯体所在的那个世间里所有、所有的一切......

      (此段感觉描写来源于笔者曾经真实的濒死体验。)

      母亲见父亲一改数天的不眠状态,进入了昏迷,让路浩晨找来了值班大夫。大夫先听了听父亲的心跳,然后拨开眼皮,用手电照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语气凝重地说病人现在瞳孔扩散,没有光照反应,但心跳正常,呼吸均匀,表明他已进入深度昏迷状态,这种情形一般是由于癌细胞的侵蚀,将大脑和身体的神经连接切断,使病人处于植物状态……病情的下一步发展将是癌细胞侵蚀脑干,如果脑干被破坏,病人的呼吸心跳就会完全停止,时间长短不好说……现在唯一的安慰就是身体里凡是病变部位的疼痛,都无法向上传递给大脑,病人感觉不到疼痛……

      肺癌晚期的结果已经注定,现在对于TA们来说,唯一的欣慰也只能如大夫所说——父亲终于摆脱了疼痛,不必在癌细胞的肆虐下忍受那不可预知的煎熬,可以在睡梦中走完这最后一程了。

      不过母亲和路浩晨出于心理安慰,还是听从大夫建议,将先前的镇痛药换成了二十四小时使用的强效镇痛棒,配合着营养液和退烧药,以求能让深度昏迷中的父亲尽可能安稳地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

      路浩晨站在病床边,看着仿佛安然入睡的父亲,心里默默地对他说:爸爸,不知接下来的哪个时间,我们就要真正的分别了......希望你有梦,梦到你没有能回去的儿时故乡.......

      ************

      在那片虚空之中,父亲隐约听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但那声音模糊得像发自另一个空间,他向上轻轻飞升着,那些声音也越来越远,直到一切静寂无声。

      不知多久,周围开始有了如夕阳一般温暖的光线,由微弱到宏大,自前方漫晕开来,他看到这道光线先是照亮了原野,然后出现了山峦,接着一道河流如铺在大地上的金色绸带,安缓地流动着。

      父亲有些惊讶,认出了那是沧河——他十八岁时下乡插队的地方!

      那山那水,还有那片原野和村庄,承载着他青年时太多的回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辽远的沧河,曾留下了他十年的青春年华!

      暮色苍茫,逆水无声,父亲远望着那层峦叠翠的群山,还有夕阳那悠长的倒影,沿着河流阔步而行……沧浪之水清,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可以濯我足!

      在这里,田间耕作、兴修水库、担履山间、挑灯夜读……直至恢复高考,返城继续学业,那时,他已二十有八。

      沧河,给了他坚韧和隐忍!

      十年,他从青涩走到成熟!

      此时,他又回到这里,也仿佛回到当年,感受着久违的活力!

      他想奔跑,他想听风划过耳畔的呼啸!他想迎着夕阳,跑过更多的地方,回到那遥远又似乎举步可至的家乡!

      他畅快地喊着、跑着,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有如一只低飞的鹰,看着树影飞逝,河流渐宽,草木繁茂......

      终于在一处铺满草甸的悬崖边,他停下了脚步,凝望悬崖之外,那一望无际的海!

      南山镇,他少年时随着他的父亲迁来的地方,他的父亲年轻时响应建设边镇的号召,遵从组织安排带着他和母亲来到了这个小镇发挥专长,成为一名工厂医院的大夫。

      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父亲年轻时是分头,中年以后直到去世却一直留寸头。他曾问为什么,他父亲告诉他:有一天下班后,在铁道边我看着来往的火车坐了一晚上,想到你们,我决定回家,让你妈把我头发剃短,这样以后再被人揪着也不会很疼,只要有你们,我就觉得活着有意义——从那一天开始,就这么一直留寸头了!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欢笑......他转过身,看到了他留着分头时年轻的父亲,带着小学时的自己,拿着一只报纸糊的豆腐块儿风筝,奔跑在暮光中葱绿的草甸上。

      那只风筝,透着霞光,飞得很高,很高!

      父亲忽然想起,他也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年纪,和孩子妈一起带着路浩晨放过同样的风筝......他有些不安地想:TA们娘俩儿在哪儿?时间不多了,我要再看一看TA们!

      于是父亲向着老宅的方向奔跑,穿过南山道,穿过纵横的巷,穿过院门,他看到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晚饭,那是大学放假刚回家的路浩晨,正在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热腾腾的饭菜,一边抱怨着学校食堂那用发霉棒子渣做的灰绿稀粥......

      父亲望着围在饭桌旁年长的自己和妻儿,三人的其乐融融令他欣慰,朝他们挥了挥手,默默地告了别。

      他继续奔跑在黄昏的海滩,看着落日融化着天空……渐渐的,渐渐的,苍远的海平线那边出现一道细微的彼岸,随着他向前的脚步,彼岸越来越清晰,无垠的水域又聚成一条大河。

      此岸和彼岸,像两只巨大的手,呵护着这条宽阔的河流。

      他终于回到了儿时的故乡——潮白河。

      他站在河畔茂盛的垂柳和青草之间,倾听着细风呢喃,环视着这记忆最深处的地方。

      这时,一群孩童嬉戏欢笑着跑过他的身旁,打破了他的思绪。他看到跑在最后的那个最小的孩子,那不正是儿时的自己!他笑得那么肆意,跑得那么欢悦!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那群孩子跑了起来,跑着跑着,他的步伐变小了,身体也变小了,当他追上了幼年的自己时,他和他融合在一起……于是,他欢笑着,嗅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沿着长长的潮白河畔,迎着轻风,追逐着斜阳,追逐着遥远的时光......

      忽然,他听到有人叫着他的小名,原来是他的爸爸妈妈,他看到他们就站在彼岸漫坡的野麦之间,远远地向他招手,他们那么年轻、挺拔!

      他心潮澎湃,步履轻盈地向他们奔去,他踏在河流之上,如一只小小蜻蜓,点着粼粼波光,划过澄澈的水流,飞翔在清朗的风中,激动地喊着:爸爸!妈妈!

      越过宽阔河流,拨开金色的芦苇,趟过河畔田野中成片成片的打碗花,他奔到他们的面前,看着他们慈爱的微笑,拥在他们温暖的怀抱里......
      在那醉红的夕阳里,他听到他们轻声说:儿子,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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