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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八十八】千里之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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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煮酒,可惜一人独酌也算无趣。
好在下人把那羽翼华美的八哥取了来,陈霸先翻看了两眼宫里送出来的文书,推到了一旁,"萧梁宗室……岭南广州那边近日蠢蠢欲动……哟,和你这脾气一样,听了点什么风吹草动就动了翅膀。"
低哑呱呱地哼了两声,很明显这不识时务的八哥没看出相国近日压着火气。
陈霸先顺手取了只狼豪来,四下没了旁人,"曲江侯看着建康陈王两家眼红了呢,说起来,若论旧年……我也算他萧勃的下属。只是……人老了都犯起心病来,也不看清了如今的形势。"笔下轻触那垂着脑袋的鸟,觉得痒了它终于亮起嗓子叫出声。
陈霸先满意地放下笔,而恰好余光瞥见下人们引了人进府,"相国,将军回来了。"前几日直阁将军克扣的事情弄得朝野上下都看了场笑话,沉寂了几日陈霸先终于进宫去故作严厉地请求皇上定要如实发落,措辞却带了深意,最后的结果就是……自然给了相国的薄面,误会一场。
这不皇上刚刚命直阁将军出城去代为巡检江道,一起一落最难堪的还不是陈顼?偏偏他还要忍气吞声地做什么都不知道来探望叔父。
一见了面先冤枉愤然地怒斥了朝野那些闲言碎语,陈霸先轻咳起来,一旁的陈顼即刻上前去给叔父拉好了貂绒的外袍,又几番劝慰,说着怎么落下的肺火仍旧不散?
"好不好的不重要了……叔父以前落下的伤病也不在乎这么一些。"陈霸先近日一直接受御医诊治,这肺火凝滞的毛病入冬却也不见好,用了数味宫里的药也没看出什么不一样。他平日嘴上人就是说着不重要,其实心下自然是着急的。
如若到了开春,一切就都到了个关键的时候,想办法除了侯景,还有那暗中不动的王僧辩……梁帝算得了什么?
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身体出了差池?暗中也带了话让人出去寻清净肺火的方子。
陈顼笑着宽慰,"叔父也不用乱派人去寻,宫里的珍奇药石自然不少,且先试过了再看。"换得了陈霸先冷冷地扫过来一眼,他讪讪闭嘴,"侄儿出城几日……今日回来来探探叔父,也来看看见琛,入冬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提起了这丫头,陈霸先望后边的玉华阁看了一眼,"你若能见到她了倒也好。"
半个多月陈见琛连个门也没出,绣楼齐整瑰丽,陈顼过去的时候看着晓衣正托着腮愁眉不展倚在廊下,一见有人过来急忙行礼。
"小姐这是怎么了?"陈顼分明打探得比谁都清楚还故意一副惊讶的样子,"见琛小姐往日可是连影子都望不见的,今日竟然憋在这楼里?"
晓衣立即像是寻见了倾诉对象,"将军不知道,我家小姐中了心魔,日日起来好不容易说句话就非要催着我们去找东西,可我们就差把这玉华阁翻过来了也没寻见她要找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找东西?见琛小姐还能缺了东西这可是奇了,什么宝贝?"
"一只攒金芍药的钗子,小姐钟爱之物。"说着打开了门,软金纱的袖口从挡风的厚毛衣裳下透出来铺在桌上,陈顼还当她是倦了伏在案上就睡着了,正想说着丫头们怎么也没个眼色,却看着她睁着眼睛直愣愣地放空想着什么心事。
"见琛?"
直唤了两声那女子才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回头见是陈顼,勉力一笑,"堂兄今日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陈顼还来不及回答就看着她突然起身过来,"顼哥哥!你可知道他们路上出了事?"
晓衣明理地掩上了门,陈顼倒是一愣,"谁?"
"不用诳我,我自然知道,爹爹前日收到了信,恰是在进入书房的时候让晓衣经过瞥见了面色不好,我就趁着晚上没人偷跑去看……太守一行路上出事了是不是?"这么长时间她难得出去了一次还是心里不安,既然有千里而来的秘密书信,又正值陈茜离开建康的日子肯定是同这些有关。陈见琛擅自溜去了书房。
陈顼无奈,恐怕这府里也就对这位小姐谁也不敢说些什么,任她来去无人敢阻,不过这也确定了叔父生气的确是因为自己所做被他暗中得知。
"我可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不可能,堂兄手下一众密探盯梢紧密,这等事情能不知晓?"见琛一看他欲言又止就知道肯定知情,赶紧过去拉着坐下,"他……他们遭人阻截暗刺……只是我没来得及看清下面的话就听得有存巡夜的动静出来了。"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你先松手,让人看了去成何体统。"她一手揪着陈顼不放,就差要凑上来使劲逼问,"我是知道些信儿,你放心,兄长无事。"
无事才是大大的不妙,陈顼边说边心里懊恼,这王司马的弟弟办事也不牢靠,陈茜人都在他地盘上了还没做得干净。
陈见琛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思量着太守都无大碍那其他人也就不会有什么岔子了,"那他身边的人可都安好?韩子高呢?"
这不就问到了关键,陈顼暗暗得意,面上一副沉闷的模样低头不言,陈见琛一看他这样子更觉不好,"韩子高你总当听过的,都说太守极是宠爱他的……就是那个红衣很美的人……"她迭声的想要说明她问的是谁,陈顼却抬头摇首,"我知道,只是他恐怕不好了。"
"不可能!"陈见琛猛然站起,"他怎么了?顼哥哥他怎么了?"
陈顼半晌不动,"竟不知道他那样的人对太守也算忠诚,我得的信……之所以太守无碍,是因为他挡住了那些暗杀之人。"
她突然停了动作,想起韩子高佩剑微笑的样子,的确是很骄傲很凛冽的少年,若是这话放在其他人身上她不信,可是如今陈见琛最是清楚,他那样的人不会只是个被人护着宠着的男宠,他也许真的会……不顾一切证明自己。
手指颤抖,握不住桌案,"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心下沉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陈见琛盯着陈顼等着一个答案,却看着他不住地只是摇头,终于受不住地喊了出来,"他到底怎么了!"
"他恐怕是……死了。"
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一双凤目本是带了妖娆,陈见琛听见这三个字之后只觉得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诞大梦,"不可能……"
没有多久之前,他还说把自己送上车马说着三日之后相约,然后骗了自己出城。
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陈顼给她倒了茶来,"见琛,这种事你也知道的,众人自然是为了保住太守要紧,谁还顾得了他,他又是什么身份?恐怕其他人看在眼里想除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不信!"执拗地推却了那杯茶,她就是不肯让自己真的去想,直到坐着的兄长很是遗憾地看着自己从怀出拿出了一样东西。
妖异沉淀下去的红色。
陈见琛惊叫失声。
经过多日辗转……已经呈现出暗赤的颜色,刚刚拿出来就能觉出隐隐干涸了的腥气,被一剑撕裂开得绸缎。
这么多的血……在他一直都穿着的特殊而鬼魅的红衣上,陈见琛最清楚,这是属于韩子高的红色,绝不可能是其他轻易染料能够模仿的出的。
碾碎了红莲一样的凛冽光感,如今全是喷溅上的血……
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陈顼分外认真地把这满室血迹的衣袖递于她,"这么多的血,入夜郊野又来不及……你想他还能如何……"陈见琛手抖得接不住,她记得她藏在那箱子里跑去见他的时候,最后韩子高为了不然她被人发现拉着她一路跑去竹苑,他身上很浓烈的颜色一直都晃得她不敢多望,实在是凄绝而独特的绯莲红,如今沾了血,她指尖轻碰就恍若真的觉出了他血液的温度,陈见琛立时后退眼看着那带了血的暗色绸缎几乎窒息。
长时间不见日光的自我封闭和突如其来的刺激,陈见琛只觉眼前一片绯红色的光影,竟是倒在那椅上再说不出话来。
陈顼不住地在她耳边又说了什么劝慰也全没听清,轰然地炸开一样的感觉。
冷冰冰地看着那可怖的缎子。
一直这么坐着直到人都散尽了,陈顼兀自离开,晓衣进来收拾东西,被那案上带血的东西吓了一跳叫起来。
"小姐!小姐这是什么东西……这?"
"死了……他会死么……"她麻木地重复这个词根本已经无法去理解,甚至只是单纯地见到了这么多的血而觉得濒临崩溃,这血会是那个美得让自己自惭形秽的少年所流下的么?仅仅这一条就让她承受不了。
被保护得太好的一切,她还没有真的见过这些残酷的东西。
呆愣愣地看着晓衣掩人耳目慌乱地藏了去,这么奇怪带血的东西教别人看见了可怎么解释?小姐又好像受了什么刺激,怎么问也不说话,坐了足有两个时辰没有动,从头到脚都觉得冷了。
直到入了夜,陈见琛忽然就发起了热。
相国府里玉华阁前一片慌乱,相国带着大夫来过几次,也是明显心急,"心下带火又受风吹……自然是要病的……"
"见琛好好地哪去寻什么心火!"气得陈霸先也是一句话未完先咳了起来,门外一片嘈杂,屋内的女孩子倒是愣愣望着错金的顶梁,她倒在榻上满脑子都是他站在县侯府的门口淡笑的模样,眉心散乱着却依旧美得让人心旌摇曳的少年,他说了,三日之后就在那绸料铺子相见。
盼了不知道多少个三日才能够有些音讯。
怎么就剩下……这么一袭带了些血的缎子了呢?
千里之外,那被人徒劳牵念的人却灯下清点会稽驻军,太守入夜从不便推脱的宴席上回来的时候府里平日处理公务的荒木堂仍旧点着烛火。
白日里韩子高提议将建康带来的几名副将和一众人马同会稽驻军一处安置,明显是为了表示陈茜来到此地一视同仁且对会稽驻军多有倚重。
陈茜应了他的提议命令下去,几个副将倒是倚着那栏杆下议论起来,一时觉得这种军中之事韩子高说起来太守就全听了他的话,好似极不合规矩却又没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确实不该让会稽的人觉得从军两种待遇。
那之后韩子高就进入荒木堂里一直没有出来。
夜深。
陈茜走到门外的时候身后一直不远不近随侍着的离兮还是开了口,虽然她已经变得寡言得多,"…韩侍卫说是要清点驻军名册,已经几个时辰了。"
宽袍的人微微侧过脸去扫了她一眼,"你最近却也更懂眼色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进去劝他安歇?"
离兮垂首并不答话,过了半晌终于才说着,"毕竟是……和军中之事有关,离兮不敢擅自进去。"
"你是怕我知道了觉得你又在窥探什么吧?"挑了眉收回了目光,只看窗纸之后的灯火,"你当明白,当年留下你是知道你懂分寸,不然随便寻个丫头来不也是一样?不信你我自然绝不留着你。"
言下之意,既然没有让你死,那也就是还有最后的底线上的信任。
"是,离兮记住了。"
若是往日,她起码会进去拦着些韩子高。
这么晚了……
进去了听着那人一一回禀了整理出的人数以及各项事务,到底还是拉着他回去安歇。"你最近一直都在筹算会稽的驻军编制,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需要清楚这些人能不能真的听命于你。"
"这里本不是陈氏所控,自然大半是本地驻军。"
韩子高没有多言此事,换了个话题,"明日启程去山阴,想办法找到我当年住过的村子。"烛火随之而灭,黑暗里陈茜反倒是长出了口气,"你是想办法笼络住这里的将士么?这几日也往军中跑……"那榻上背向一侧的人也不说话,好似是倦了。
手环上他腰际把人拉过来,"你想做什么?"陈茜看他不回答低了声音。
"想让他们不是陈氏的人,而是你陈茜的人。"韩子高转过身黑暗里去寻他的眼睛,"现在是个好机会,远离建康,远离你叔父,两个月想办法厚待此地驻军以示太守亲厚,自然能得人心。"
他闭口不提两个月之后再回去的事情,陈茜却先搂住了韩子高贴近他自己,"若是我能活着的话。"
韩子高在他怀里闭上眼,"如果我现在说那个关于醉鸾梦的故事,只是我当日信口胡诌而出的,你会如何?"
他能感觉到他胸腔之间低低起伏,陈茜在笑。
"我会送你去侯景那里。"
韩子高听了回答一样笑起来,果然是陈茜,既然一切都被毁了,那他也就要毁了自己,反正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不是么,"这么说起来让我相信你的毒还不严重。起码还没让你忘了自己是谁。"韩子高叹了口气,他不过是随意地问了句而已,"我没有骗你,我确实听过,只是我不能确定当日村子里还有人活着。"
怀里的人没有再动,陈茜却再度开口只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彷佛全没听见韩子高说过了什么,"如果让你去了,你知道是要去做什么吧?我说过他信的那法子是不是?他需要有人炼蛊,以供同他交合采取精气……"
韩子高依旧没有动,好似就是睡过去了,陈茜轻轻抬起他的脸来,"听着,你是这样的人么?"指尖勾勒这弧度极美的下颚线,故意地就是很轻佻地去摆弄他,韩子高原本是微微合上了眼,这下气力极大地一把隔开了他的手,若不是解下剑去,可以肯定的是他定要怒极而起。
少年眉心散开的砂色蹙成一朵莲花,这已经是韩子高忍耐的极限了,他很讨厌这样。
"做个男宠,是你想要的么?"陈茜分明对他愤怒的反应感到满意。
韩子高狠狠看他,他知道陈茜为什么说这些,他想看自己生气然后彻底放弃心里想的事情,绯红色泽突然起了上半身,在他上方极是认真的眼色,陈茜放任韩子高这般垂下了半边的发丝还在自己颈上,脸色却又狠绝无比的模样,"你想激得我生气放弃所有陪你去死么?做梦!"
他们都不会死的。
陈茜哈哈大笑一把人压下按在自己胸前不让他再起身,"是男宠的话,也是我的。"刚说完就觉得牙尖嘴利坏脾气的小豹子一时挣扎不开一口咬在他身上瞬间气力之大竟然见了血。
愈发扣着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手臂再次开始不受控制地麻木,在勉强地使力之下开始颤抖,陈茜迅速地放开身上的人。
韩子高远离他躺下,却知道这种时候不要给与什么宽慰,他们都不需要,骄傲的最好不要过多探问。
隔着一道笔直的回廊,下人们居住的地方倒还不曾熄了烛火。
屋中有人喃喃地念着,就要回到会稽了啊……厢房里的女子秉烛愣坐了许久,阴冷的夜里努力去回忆起一些什么,但都好似记不清楚。
她被扔到乱葬岗的时候太小,模糊到了几乎完全想不起来的印象,但是却在那一身绯莲红的人出现之后记忆变得清晰起来,被他随口说着会稽山说着满山黄色野花,离兮终究有了些触动。
好似应该是……见到过的吧。本该是清淡和美的家乡。
辗转反侧胡乱地阖眼歇了一阵就觉得又到天明,混乱的思路被日光堵截住,离兮微微按压胸前的伤口,现在已经无法再同建康城里以及相国联系,还是……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