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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一百七十】梦魇不醒 ...

  •   穗儿都早已哭得流不出泪,郁书反倒是突然被一切掐断了经脉一般,那一日自己出嫁时候的大红嫁衣在他离开的日子里被自己时常拥着入眠,此刻被人收着叠在一旁,她静静地望着,满眼的大红流成了血。
      竟不再觉得悲伤。
      她努力撑起身来只是想了一想,问了句,"爹现下如何?"
      "老爷……老爷又是病下了……下人们不敢提及大将军伤势,只说还未确定……让老爷先养好身子。"
      "不要再刺激爹,府中若再有音信,统统先回禀于我。"郁书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看着穗儿一直止不住颤抖手足无措站在一旁,却是突然笑起,"我信他说过的,他明明告诉我他会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

      浴血兵戎,玉关几重,台城皇宫御医处悉数齐出赶往太极西殿。
      皇上亲自出宫迎回大将军车马,竟不准任何人阻拦,就那么抱着人直直地回了宫。
      所有人只看着陈茜面色不动,而那颈上白布包裹,渗出血来的人至如此地步仍旧身着戎甲,彷佛还能拔剑扬眉,笑对山河。
      他依旧美好得让人动容,哭声压抑,离兮努力地控制情绪却也在韩子高苍白面色之下被逼得受不住。
      "皇上……"
      殿中再无旁人,明黄满身的人最终将他轻轻放在榻上。

      明黄垂幔之下的人手足冰凉,玉人依旧如昨,眉心三瓣朱砂,却是再无任何感官知觉,离兮说着御医已经得命赶来,这一时半刻的寂静突如其来让人发起了狂。
      十日过去,韩子高一直这般昏迷不醒,那一箭直直地射中了他颈后要害,几乎便是立死之势。
      但是他没有。
      陈茜一直没有任何什么表情,死死地拥着人回来,最终坐在榻边看见他满身银甲,伸出手去替他褪下,却也控制不住颤抖。
      你同我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都不会输的,韩子高……韩子高。

      他几乎如同被生生断了手足的豹子一般动也不能动,毫无知觉,就那么被他抱在怀里也没有任何抗争的意思。
      若是往日……你早便会怒斥出口,可是现下……韩子高。
      陈茜不住地低声唤出口,榻上的人再无反应,脸色远比那裹伤的素白绸布还要干净。
      离兮明显觉出了皇上情绪已经控制到了极限,他硬是撑着接回了重伤的人,可是……可是恐怕也已经再受不了,她刚想开口却已经看着陈茜手下不稳,"子高……"
      一口鲜血在地。
      "皇上!"

      急火攻心,陈茜几乎是疯狂地伸手将他身上所有尖厉的铠甲除下,"你起来!韩子高!"一把揪住了人的手臂想要让他起身,可是他手足软塌塌地毫无任何气力,就那么任他将自己手臂拖起来,离兮眼泪完全收不住,拼命地上来拦着,"皇上!皇上……大将军危在旦夕经不起……皇上……"
      西殿之外御医纷纷入内,一见皇上几乎发了狂,武岐伯带人冒死将陈茜拉开,"皇上不能再这样……大将军身负重伤经不起的啊!"
      陈茜反手竟是将近身几人纷纷震开,武岐伯眼见皇上已经受不住拼死上前将韩子高护回了榻上,急命御医快些诊探。
      他不会这么弱势的,他一辈子都不肯低头,一分一毫都不肯让人轻视自我,就连那个时候被流言蜚语逼到角落里他也死死守着这份骄傲。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个样子回来……
      "韩子高!"陈茜颓然退后,这一路上他都在唤他,可是毫无回音。

      所有人跪在当场,皇上近乎绝望的目光只盯着榻上的人,往日种种瞬息过眼,甚至清晰到让人觉得奢侈。
      曾经刀口之下满目杀孽,他十二岁便昂首败了他一世狂傲。
      曾经剑碎莲华,少年心气竟比天高,默然不语洗去满手血腥。
      曾经石榴微涩,榻上风情抵死缠绵,倾世一顾动九霄。
      曾经十万大军一手之间,必保内史,必守南康,必救陈将军,必败曲江侯。
      曾经一身红衣散在夜风里,他指尖挑了灯火,明暗之交,小小花灯。
      就连侯太尉攻陷留异军的消息都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音讯,陈茜只觉得所有的一切……就连这皇宫顶上都开始一寸一寸陷落。
      回首皆空,三千只成梦。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会不在。
      那么就算自己得到了一切是否还有意义?毁掉了那么多人的信念,他也只为了困住他一个人而已。

      若你不在,谁伴疏狂?
      你怎么能够就这么抛弃所有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一直到点了灯。
      连呼吸都快要忘记,本能地守在那里一直到不辨晨昏,陈茜最终盯紧了数人面色凝重,"大将军如何?"
      "下官已然尽力……但大将军脉象愈发微弱……"
      武岐伯紧张得顺势护在皇上身侧,只怕他再受不得出了什么乱子,却不想这样一世桀骜锋利的人只是慢慢地走回榻边,轻缓了口气望着烛火之下那人眉心颜色,"可他还没有死。"
      "是,皇上恕臣等直言,大将军伤在颈后血脉,能够坚持这么多日子……已算是奇迹了……下官数人施诊过后仍未见将军意识回转……怕是,怕是不好了。"
      御医字里行间已经非常明显。
      陈茜轻轻笑起,探手见他散发理顺,"你们的意思……他只剩这一口气是不是?"这么残忍的字句,陈茜说的轻而易举,唇角带血,几近疯溃。
      离兮掩住了唇齿不敢出声。

      灯火微弱跳动,曾经面对白骨塞江的场面都毫不动容的男人此刻面色如死。
      所有人瞬间沉默,沉默比绝望的肯定更让人无法接受。
      "朕在问你们,他只剩这一口气,是不是?"
      武岐伯再也受不了,回身长啸拔剑砍在那殿前漆柱上。

      "若……若大将军能回转意识便能性命无碍,但此刻该是……无救了。更何况……将军若当真能撑过这一口气来,恐怕日后也将成……"
      陈茜目光渐渐凝成尖刃,冷眼打量下首诸人戾气似魔,无人再敢说那后半句,他就算能够清醒……
      "说下去。"
      "此伤在颈后,皇上恐怕也很清晓,脊髓外伤将致全身瘫痪……大将军日后怕是形如废人,自伤处之下再无知觉。"
      离兮不住摇首,努力地想要安慰众人,可是陈茜只是坐在榻边抬起他的手来,榻上之人手间依旧那么好看,细长白皙,带了薄薄的茧。
      他慢慢地同他十指交握,竟似有些出了神,很久很久之后,一直到殿外又有受不住的宫人哭起来,陈茜才突然回首叹了一句,"都先下去。"
      "皇上……"
      "下去!"他大吼出声顺势扯了那一侧的杯盏掷出,噼啪过后再无人声。

      熄了灯火,他轻轻亲吻在他眉心。
      这一夜也许就成了这辈子最后的夜晚。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听见他微弱的呼吸一直在挣扎,他听得出他的挣扎,所以陈茜死死地握紧他的指尖,几乎要把血液都融入他身体里一样,"子高,你听得见,我知道。"
      他一辈子没有这样温柔的声音,但是因为已经再没有任何希望,所以几乎垮掉了所有桀骜得疯狂,陈茜贴近了他的脸面,微微开口,"听我说,韩子高,不要放弃。这一次,不为其他任何……不为了江山,也不为了你的骄傲,更不为了你的妻儿,只为了我,韩子高,你要醒过来。"
      为了我,醒过来。
      他笑着抱紧他,已经渐渐冷掉了的手指,他努力地让他不失去温度,"我求你了,韩子高。"
      还有已经带了心血的眼泪顺着他长长的睫羽落在他紧闭的眼目之上。
      "我不信你会死,我绝对不信。"他轻轻地将他扶起一些靠在自己身上,耐心地拍着他的背好似是在劝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说什么你都不听的,但是这一次不可以,子高,醒过来,不然……你说我要怎么办呢……我想烧了这座皇宫,或者是将建康所有人都活活埋葬……"
      他有些自嘲,亲吻他的眉眼,"你知道的……每一次我输了的时候,如果不破坏一些什么就无法停下来,你若离开了我会疯,可我不想疯……做一个疯子不是我们这种人可以面对的软弱。"
      所以我杀了他们吧……你若死了,干脆就让这所有统统都化成灰吧。

      夜隐无声。

      一月而后,侯安都早先已趁韩子高之势于桃枝岭以大舰入堰,以楼船拍舰,发拍击毁其城上楼堞,留异王琳遂败走。
      战报再入建康,已是侯安都尽收其败军,斩留异以示皇威。
      又是入了冬,大军归来的日子,皇宫之中却是寂静无声,毫无喜色。
      皇上几日不朝,一切事务皆直接上呈于太极殿。

      离兮轻轻叩响西殿之门,端了药来。
      皇上几乎寸步不离,一个月了,大将军一切起居所有的事务都不准旁人接手,陈茜慢慢给他加了件外衣,抱起人上半身来,绯莲色的人依旧昏沉,御医处接连用药,却察觉他的脉象竟然渐渐平稳,远比最早众人所想要有了些起色。

      陈茜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每一日都耐心地和他说话,一直到韩子高毫无血色的脸面终于有了转圜余地才难得觉得有了希望,却不知道这接下来的日子他到底还会不会清醒。
      "进来。"
      离兮垂首端了药,陪着他一勺一勺喂给他,殿前又有了声响,朝臣为大军得胜贺喜,陈茜却蹙了眉,离兮也是无法,低声开口劝了一句,"皇上,百姓皆知大军得胜,诸公自然也是为国欣喜,皇上不要怪罪……"
      他看着韩子高唇角流下药来,拿了帕子给他擦去,"我自然知道,但是……顾不了其他。"
      你为什么还是不醒,韩子高。

      离兮也是辛酸难忍,看着大将军毫无意识,伸手想帮着把他腰际的衣结打好,陈茜却先一步出了手,不肯让人碰他的一切。
      慢慢整理好了衣裳,拍了拍韩子高背间让药能好好地流入肺腑,陈茜随口问了一句,"今日天色如何?"

      韩子高昏沉了多久,他就守了多久,一个月来几乎甚少走出西殿,抱着他给他浣洗给他穿衣,一点一点用尽所有的耐心喂他吃些流食。
      那婢女望了望窗缝,"天光甚好。"
      "屏退宫里下人。"
      "是。"
      陈茜抱起他来往外走,"去晒晒日光也好,殿里憋闷很久了,子高,同我出去走走。"手足修长的人如今更是今非昔比,陈茜看着他闭着眼睛的模样竟是笑起来,"十六岁的时候你还像个孩子,今日……"他拍了拍他的发,眼地轻缓轻轻亲吻,"子高,你变重了。"
      这么久以来,陈茜一直就这么和他说话,他坚持肯定韩子高是听得见的,只是他现在不能回应。

      离兮眼看着他们这样难过得说不出话,跑着去打开了殿门让人纷纷退下,偏偏远远有倚翠殿的丫头从晨起就一直等着,这几日昭容也到了临产的日子了,却谁也见不到皇上心里不满。
      还有那中宫莫名其妙的有了孩子的事情,所有一切波涛汹涌的争斗突然在那个败落日光的人重伤昏迷之后都变得不再重要。
      谁也不能换得皇上哪怕些许的注意,刘昭容哭了两日,太极殿里依旧毫无音信,刘尚书求见三日未果。

      还不到午时,光影并不炽烈。
      日光倾城,虽有些凉意,但是江南上水总带了骨子里的暖意。
      这一时芳音眼看着西殿终于有了动静,刚想上前,却突然看着皇上竟是难得笑着抱了人出来。
      陈茜并不是一个随意暴怒的人,但是他也从来都不可能对着谁和颜悦色,他的一切都带了无法避免的锋芒,就好像随时都能伤了人随时也都能让你逃出升天,是喜是怒你却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但是谁都知道的,他对着他的时候温柔如斯,谁都没有这个胆子忤逆皇上的意思,只有韩子高才有劝谏的资格。
      烈烈红衣,这倾世之人为了起卧并没有束起发丝,半边侧脸的风华而已,芳音远远看着竟是瞬间红了脸面不敢再抬首,这个被无数人议论过褒贬过的男人真的一如传言之中美得惊心动魄,只是半边靠在龙袍上的脸色便足够了,以往韩子高从来不可能以这副模样出现在皇宫内苑,他是万军英气骄傲的大将军,受了伤,褪了铠甲,他就只是他的韩子高了。

      传奇,他们这样远远离去的背影已经足够传奇。
      离兮拦着芳音推到了一旁,到底顾忌刘昭容虽是秉性不讨人欢喜,但好歹也算身有皇嗣,仍旧是需劝一劝的,独手的侍女看着皇上抱了人往后边绕过去,只开口摇首,"你也看见了,大将军一日不醒,其余的……皇上没有心力顾忌,也不想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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