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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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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难醒,金在中却睁着眼看日头渐渐从西窗上落下去,金希澈翻了个身,手揉着太阳穴,
“什么光景了?”
“天要黑了。”
“你饿吗?”
金在中摇头,慢慢坐起身,
“我想回家看看。”
金希澈睁开眼,
“你回……哪个家?”
金家的婚宴因为金在中的插曲,散的有些早,留下闹洞房的都是些年轻人,簇拥着郑允浩往后院走。新房就是郑允浩的厢屋,进院的时候,郑允浩脚步有些磕绊,差点栽倒。有人眼疾手快拉住他,大声嚷着,
“哎哟,新郎官,春宵一刻,你可别醉死过去,新娘子可还等着呢。”
立即有人应声,
“是啊,别糊里糊涂的,连个味道也尝不出来。”
旁边人起哄,
“啥味道?难不成你尝过?给爷们说说。”
那人嘿嘿笑着,
“你媳妇儿的味儿,啧啧,你让我说,我可就真说了。”
立即招来哄笑。
郑允浩扶着额头,走两步便歪在榕树下哇哇吐起来,还没吐干净,就被人拽了起来,
“少东家,这狗熊等一会儿上了床再耍吧。”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郑允浩抬进了屋,喜婆笑眯眯迎了上来,托盘里摆着如意,
“少东家,挑喜帕了。”
男人们去闹郑允浩,郑允浩已经软软的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摊在地上,双目紧闭,谁叫也不答应。
“新郎官不挑,我挑!”
早有人跃跃欲试,张北全家的女儿,谁都想见个新鲜,便有几只手去抢如意。喜婆急了,左躲右闪,这些人也喝了不少酒,闹腾起来没轻没重,有人往手里啐了口唾沫,
“要什么挑竿,嘿嘿,嫂子,我哥喝大了,我替我哥也是一样的。”
说完绕过屏风,要去内房去,喜婆真急了,
“少东家,少东家,哎呀,小姐还在里面呢。”
几个丫鬟婆子也拥上来,和一群爷们撕扯在一处。
郑允浩静静躺在地上,打起鼾来,全慧彬坐在喜床上,听着外屋的声响,动也不动。闹腾了好久,那群人看郑允浩昏睡的像只死猪,也觉得没意思,就推推搡搡的散了。婆子们抬不动郑允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拖进内屋,一松手,又堆成一坨软泥。
喜婆为难的说,
“小姐,你看姑爷他……喝大了,怎么办?”
新娘子端坐在床沿,轻声说,
“你们下去吧。”
新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十二支双喜高烛跳着火苗,偶尔掉落一撮烛泪。
“人都散尽了……”
全慧彬轻声说,她永远都是这样轻声轻气的,不知这句话说给谁听。郑允浩却站了起来,伸手便了便袖子,眼里寂静无波,没有半分醉态。他支起后窗,探出头去看,
“我听常妈说,在中哥回来了?”
郑允浩不答腔,全慧彬掀起盖头,正看见郑允浩半个身子已经出了窗子,惊得站了起来,
“允浩哥!”
郑允浩一抬眼,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全慧彬捂着嘴,说不出半个字,郑允浩已经翻出了窗户,转瞬消失在暗夜中。贴在屏风上的大红喜字,在火烛光影里,显得尤为诡异。全慧彬颓然坐下,把自己缩成一团。不知何时,一阵风吹进来,三只喜烛‘噗’的灭了火。
二房已经空了一年,金在中的小妈都搬去了大房住,这边只留着几个老家人看门。家人看见金在中都很惊讶,金在中回到自己的院落,家人推开门,一股潮腥气扑面而来,有人拿着掸子抹布过来,金在中摆摆手,只接过灯笼,就独个儿进房关了门。
金希澈被砸门声惊醒,大怒,冲楼下喊,
“哪个鬼催的?想死了是不是?”
小厮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
“宁仁堂的少东家扑死来了。”
金希澈披着衣服,把郑允浩推到积满雪的马樱花树下。冷着脸打量他。郑允浩也顾不得许多,拉着金希澈的胳膊,
“在中呢?我要见在中!”
“你凭什么?”
一句话,问的郑允浩哑口无言。金希澈不解恨,继续问
“张北全家的新姑爷,为什么还要见小九?”
“我没有,我……没有。”
“你的确没有脸再见他了,徒劳做这些姿态干啥?他不在我这里,大冷天,早点回去,洗洗睡吧。”
金希澈转身要走,郑允浩突然推了他一把,金希澈趔趄着撞在墙上,转身刚想骂,郑允浩一肘已经卡在脖子上,他喘着粗气,一嘴的酒气喷在金希澈脸上,
“告诉我,在中在哪里!”
金希澈想摇头,却动弹不得,想喊,发现嗓子发不出一点音,而且郑允浩越来越用力,卡得他眼前发黑。
金希澈的小厮,一直守在门旁打瞌睡,这会儿也惊醒了,赶紧过来拉扯,却半点也搬不动郑允浩,最后急眼了,嚷着,
“在中少爷回自己家去了,又不在我们这儿,你犯什么疯狗病!”
郑允浩突然卸了劲,一扭头踩着积雪跑了,金希澈蹲在地上,一阵干咳,抬头已看不见郑允浩。
二房的人刚躺下,就被砸门声叫了起来,打开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今天是少东家大喜的日子,全兴和县都知道,本应该是红烛高照、春宵一刻的时候,新郎官却脸色惨白,双眼通红的站在门外,扶着门框干呕。
下人们七手八脚过来侍候,郑允浩退了一步,冷着脸问
“二少爷呢?”
“回来了,在东院歇着呢”
郑允浩撇下一句,
“都去睡吧,不要跟来!”
便独儿个跌跌撞撞的往东院去。
东院的垂花门半掩着,手一推,发出巨大的吱呀声,门廊弯供上的木条,还是大前年夏天,郑允浩亲手绑上去的。那时,金在中闹着要在垂花门上做一个秋千,闹了一晚上,郑允浩只好放着生意不管,盘账日带着伙计进山伐木,耗了一整天,才弄妥当。
结果因为账目疏漏,被罚了月钱不说,还在祠堂里顶着日头跪了一天。
“笨蛋,你找李东海去做不就行了吗?”
金在中端着冰镇丝瓜汤,蹲在他跟前,一勺一勺的喂进嘴里。
郑允浩心里甜,眼睛也笑成一条桥,
“他们弄,我总不放心。你玩起来那么野,不搞得牢靠些,我担心出事儿。”
金在中撇撇嘴,郑允浩伸手把他搂在怀里,蹭到脸上‘吧唧’就是一口。金在中脸一绷,刚要骂人,郑允浩就揉着太阳穴装蒜,
“好晕啊,小九,天旋地转的,可能中暑了。”
边说边趁机倒在金在中怀里,揽着他的腰揉捏,金在中最怕痒。俩人便笑倒在地上,滚做一团。
这些木条磨损的很厉害,栓绳子的地方已经磨出两条深深的凹槽。郑允浩垫着脚摸了摸,才轻手轻脚进了院子。
厢屋里一灯如豆,昏昏暗暗,正把金在中薄薄的侧影映在窗纸上,郑允浩忍不住快走了几步,脚下一滑,一头栽在雪里。东院因为不住人,也就一直没打扫,地上堆着厚厚的雪,郑允浩摔的动静很大,惊了屋里的人,窗户被撩起一道缝儿,
“小九!”郑允浩还来不及站起来,就往窗下扑,‘砰’的一声就平展展的摔在地上。
窗户放下,屋里人扭过脸,一声不响。郑允浩坐起身,膝行了几步,爬在窗台下,
“小九,你……你……”嘴唇哆嗦着,可怜说不出完整的话。
金在中一闭眼,觉得那声小九就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划过自己的肠子,允浩啊,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些什么?还是,你想听我说些什么,说我在沈阳的时候,是怎么典当过活,怎么痴望度日,怎么一天天在心里恨着你,盼着你。
金在中默默坐着,漂亮的侧影落在窗纸上,郑允浩伸出手,不自禁的细细勾画他的轮廓,手指的阴影垂下,犹如一道重量陈在金在中身上,那颤抖的指尖,从额头到鼻尖,一遍一遍抚摸着,隔着窗纸,金在中甚至能闻得到手指上熟悉的味道,咸咸的,加杂着一丝酒气。
曾经柔韧且灵巧的手指,在身体上留下温度,带着羞耻的快感,带着不容怀疑的深情,一寸一寸把金在中拽进了万丈深渊。如今,这手指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金在中却觉得身上辣辣的痛,低头一看,手背上全是泪珠,一颗颗顺着指缝滚落在衣摆上,濡湿成片。
窗子被支了起来,郑允浩的手还举在半空中,金在中看着他,多么英俊的样貌,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吧。那身大红色的婚袍,像针一样扎在金在中眼睛里,领口垫了素缎,和袖口是一样的奶白色。
郑允浩从窗外探进手,一抬头,对上金在中冰冷的目光,
“小九,我……对不起你……,”
“少东家,你喝多了,我找人送你回去。”金在中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擦去下颌的泪水,平静的仿佛那眼泪并非是自己的一样。
郑允浩挣扎着半跪起来,
“我不回去!小九,我答应过你,这辈子不会娶谁。”
金在中笑着发抖,
“新郎官,你醉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金希澈说的对,就这样断的干净吧。我只有一条命,都让你拿走了,我已经没什么再值得你花言巧语,费心讨好。
郑允浩在他弯起的唇角里,发了好久的呆,突然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金在中闭起眼,等着郑允浩离去的脚步声,一阵衣服的窸窣,金在中扭过脸,正看见郑允浩揪扯着身上的喜袍,红色的缎带紧紧的箍在腰间,郑允浩撕拽了半天,硬生生的裂了半个大襟,连里面蓄着的棉花都飞了出来。
郑允浩手里发着狠,就着裂处,几下就把喜袍撕扒了下来,扔在脚下,抬起头,双眼通红的冲着屋里人喊,
“我没有娶谁,也不会娶谁!”
“允浩,你说半个月就会回来接我。”金在中垂下眼,平静的说。
郑允浩便直挺挺的在雪里跪了下去,双膝深埋在雪中,金在中扭过脸,透过窗棱,露出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等到第十天时,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等着你一回来,我们就搬出去,我实在不想住那个鸽子蛋大的窝。等到半个月,我就想,如果你不肯搬,那也依着你,只要早些回来便好。等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不得不把包袱都打开,有些拿去典当,因为要交房租了。我不敢离开,我害怕你会突然回来,我只能没日没夜的在天台上等着,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一个是你呢?怎么会呢?呵呵。”金在中突然笑出了声,他用手背去掩嘴,咸涩的泪水就留进了唇角。
郑允浩身上只剩一层单衣,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全身都是麻的,他不敢想金在中独自在沈阳城里,孤苦无依的等待,他只要想一下,便痛的要死过去一样。金在中的声音轻飘飘,
“呵呵,怎么会,你怎么会娶了她?你应该早些通知我,我会备更重的礼来庆贺,呵呵。”
天上又开始飘雪,雪把天空映成亮红色,雪片缓缓的落下来,贴在郑允浩的单衣上,化成了水。屋里炕桌上的火光跳了几跳,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