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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根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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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原道没什么表情,跟着全福夫人安排坐床合卺。
等人领了红包退下,他也不管炕上笑眯眯正襟危坐的乐游,径直拿出一件深红如意纹曳撒要换。
老板对自己的第一道考验来了,乐游不敢只坐着干看,顶着三斤重的凤冠穿着繁复绚烂的霞帔下炕,恳恳巴巴地想服侍人家换衣裳。
宁原道动作迟疑了一下,“不必如此,咱家自己惯了。”
不同于其他内臣的尖细腔调,他声音有些奇异的沙哑。乐游也不勉强,只站在一旁把换下的衣冠接过来放好。
门扉再次阖上,宁原道出去敬酒,留她一人在新房静坐。
这便是嫁给宦官极大的好处了,他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相当省事清楚,乐游暗自思量着。
其实她在这里比在乐家要安心。
身居高位之人,只要不破了他规矩就不会惹麻烦,反而是初得志的小人更能磋磨人。
柿柿如意的锦褥十分柔软,乐游却不是很坐得住,今天一通折腾,又在轿子里闷了许久,身上出了不少汗。方才心里紧张不觉得,现在微微放松,她只觉又热又饿。
这时两个小内侍抬一桌子席面进来,垂着眼说:“督公让奶奶垫垫胃口,奶奶有什么示下也吩咐小的们。”
乐游瞧他们也就十岁上下,细脚伶仃的,搁在现代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时候,如今低眉顺眼地杵在眼前等她吩咐。
作孽啊!这么点儿的孩子就……
乐游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她和颜悦色,努力让自己十五岁的小脸显得慈爱些,“多谢二位小公公,你们把我那两个丫头叫来,我吩咐她们就成。今儿前头热闹,你们吃果子去吧。”
她把桌子上的一碟绿豆糕给两个小孩儿分了,又一人给了一个红包。
小内侍立时跪下谢赏,唬得乐游一手搀住一个,拍拍两人肩膀送走了。
“小姐。”丫鬟进来向她屈膝行了个礼。
陪嫁丫鬟是翠花和翠微,本来她想让翠花在达川县嫁一个香油铺子的独子,翠花只说自梳追随小姐,但红花愿意去,也算一桩美事。
翠微则是李氏塞的,杏眼桃腮柳腰鸦鬓的妖调美人。
可惜美人再美也没用,眼下只能跟着小内侍进来准备洗澡水。
乐游吃着清炒山药任由两个姑娘忙活,十岁的小内侍她舍不得使唤,双十年华的美人就用不着客气了。
等她换了一件红色缠枝莲襦裙,长发将干未干的清净时候,宁原道带着一身酒气推门进来。
他脸上胭脂似的两圆红与朱唇映着,显得有些娇。
内侍和丫鬟都退下了,门从外面关上,偌大屋子只有他们二人的气息。
乐游紧跟着他亦步亦趋。
宁原道一边解衣裳一边往净房走,可能是酒吃多了手不稳,堂堂东厂提督竟然收拾不了两粒纽扣。
乐游上前一步,低眉敛目温声道:“督公,妾身给您解。”
宁原道微微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放手,让乐游亲自服侍着换下衣服。
歇息时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幽幽燃着,透进红绡帐一点儿暧昧的光晕。乐游死人般平躺在拔步床外侧,不知该怎么做。
她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据说古代宦官长期难以发泄,常常有虐待的癖好……
可什么都不做更心虚,她直直瞪着绡纱帐顶的牡丹花样,终于下定决心。
“督公,您睡了吗?”,小小声几近于无。
“嗯。”
嗯?她拿不准是什么意思,试探着问:“您喝了酒,我给您按按解乏吧。”
她不敢贸然动作,小时候龙门飞甲里的雨化田让她觉得没准儿哪位公公就是高人,自己一碰就被他捏死了。
黑夜寂静中的沉默分外熬人,窗外促织高高低低的鸣叫如催命鼓点。
她熬不住越来越凝滞的气氛,自顾自窸窸窣窣动作,大着胆子从耳侧落手,看对方没有拒绝就一下下全都照顾到。
一缕青丝搭上了督公脖颈,被宁原道粗暴扯开,疼的乐游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
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把人哄睡时,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你现在倒是不怕了。”
这话怎么接?这话没法儿接。
她能说我其实没那么怕吗?我嫁给你就不用造小孩儿了,省的难产而亡,也规避妇科疾病。好处多多。
真要是说出口,她见不着明儿的太阳。
乐游装作没听见,只兢兢业业当推拿按摩师傅,指望把这位伺候睡着了就万事大吉。
她不知如何是好,心慌慌打鼓,和着外头促织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分外难熬。
正硬着头皮装聋作哑,一道声音自槅扇外头响起,尖细的调调一听就是内侍,“爷,北镇抚司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深夜里压着的嗓音如鬼魅,乐游只觉是天籁。
一刻钟后,长道哒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鲜红如血的披风高高扬起打破寂寂夜色。
乐游送走人之后长长透了一口气,空气都轻盈许多,谁爱和上司共处一室呢?
新婚夜独守空房,乐游半分小儿女情思皆无。
红烛噼啵,她怔怔地看蜡泪一点点淌下,心里琢磨这位宁公公。
这些天她一直让翠花去书坊听人闲谈,乐老爷也看在督公金钗的面子上愿意提点几句,现在总算描绘出了宁原道的背景。
司礼监掌印太监宁原道,皇上眼前的红人。
今上皇位来的并不光明,先帝第五子,当贵妃的娘红颜薄命,他早早请封避居一隅,出京时身边只有太监李有禄和三个内侍。
等到十五年后山陵崩,赵氏皇子王爷打成一团,混战两年多。
就在显王去了大半条命即将看见胜利曙光之时,早被众人忘记在犄角旮旯里的五皇子带着七万士兵和先帝遗诏打南边儿杀回来了。
五皇子在几个哥哥打破狗头后坐收渔翁之利,七万铁甲给遗诏做了背书,被战乱折腾得不轻的群臣自然山呼万岁,零星几个不和谐的声音都被送去见先帝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陪着出京的三个小内侍里有两个不知所踪,硕果仅存的这位就是今上眼前提督东厂的司礼监掌印公公,也是乐游夫婿——宁原道。
坊间种种吃人喝血的传闻自然不真,但也未必空穴来风。
灯花爆了一朵,如一场烟火,乐游离宁原道的被子更远些。
她怕他。
那是动物本能的惧怕。
他身上有一种恐怖的气质,即使温和笑着依然有冷铁剑光,乐游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里建设,但知道见面才知道所有准备全然是徒劳。
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一眼扫过来就能让乐游现原形。
但也有好处,在这样的人面前任何心机都没用,乐游永远不用担心任何宅斗和陷害招数,那些都是宁原道玩儿剩下的把戏。
只要乐游不踩到他那根线,就能安安生生活着。
她满脑子都是以后如何,鸡鸣头遍方迷糊睡去。
再看见督公就是十天之后的事儿了。
身为掌管司礼监和东辑事厂的帝王心腹,宁原道自然不是天天喝茶晒肚皮的闲人。
他刚从诏狱回来,三天前常远熬不住刑招了,攀扯出的人比他预计的更多。今上雷霆震怒,京城飞鱼服这几日昼夜奔忙,眼下才料理得差不多。
宁原道半个时辰前从金銮殿复命,今上一通脾气之后想起他新婚,准了两日假。
他大步往书房走,猩红披风颜色被人血浸暗了些,一个内侍紧跟在他身后汇报宁府的事,说到最后欲言又止。
“说。”宁原道靠在黄花梨太师椅上,手边的青瓷茶碗折闪日光。
“回督公的话,也不是大事儿,只是奶奶行止有些怪异。”
他慢慢呷了一口茶,沙哑的嗓音轻道:“废物。弄清楚后头是谁,病死不就得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问。”
茶碗落在紫檀桌面上,不轻不重的脆响。
张留汗都要下来了,立时跪下不敢抬头。
“小的们又查过了,没问题。是奶奶打听督公饮食忌讳,让身边姐姐们给小德子小林子他们补衣裳,还做了几回吃食给小的们分。”
这位新夫人根底在定亲之前已经查验地清清楚楚,否则也不能喘着气儿进宁府大门。
“你们还真不怕有毒。”语气不阴不阳。
张留俯身更低,“每回吃之前奶奶都自个儿先吃一块儿,小的们也用银验过,没毒。”
书房里放着冰,暑热不侵,张留鬓边却滴下大颗汗珠。
一时间只能听见外头热风吹过海棠树冠的沙沙声。
约莫盏茶功夫后,宁原道嗤笑一声打破静寂,他将六安瓜片饮尽,起身,半笑不笑地说:“走吧,咱家也见识见识你们的好奶奶去。”
猩红披风扬起,张留暗自为这奶奶捏了把汗。
此时乐游正带着小德子小林子种菜。
她这几天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应对章程,索性就不想了。
既来之则安之,督公用金钗和衣料抬举她给她挣足面子,乐游不想糟践一个好开端。
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换真心,说不定日久年深督公觉得她是个还可以的人呢。
退一万步说,她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黄毛丫头要想在东厂提督手里活命,不全心全意讨好人家能成吗?!
她立志将尺水阁打造成督公放松身心的世外桃源,弄成现代度假山庄的那种感觉。
所以宁原道进来时就看见本来负责监视乐游的内侍此时围着她打转,一个撒种子一个盖土,笑得跟大街上有父有母的顽童一样。
穿着窄袖粗布衣裳的乐游背对门口,一边浇水一边笑着说:“等荠菜长好,我给你们蒸荠菜猪肉馅儿包子。”
两个缺魂儿东西只知道流哈喇子高兴,张留不得不在督公身后咳了一声提醒。
宁原道比灭火器还管用,原本嘻嘻哈哈的小内侍立时跪下磕头请安,鹌鹑似的伏在地上。
乐游也惊了一下,但很快就调整好神情,她笑着福身行礼,“妾身给督公请安。”
宁原道没说话,饶有兴味地看两眼空地,摆摆手就让他们起来了。
他往正屋走,乐游就低眉顺眼地跟着。
先进东稍间换衣裳,宁原道取下三山帽,乐游接了个空。
他心气儿不顺似的把披风扯下抛到地上,露出蟒纹曳撒。
乐游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月白道袍搭在架子上,“督公不气,大热天儿气坏身子不值当的。妾身帮您换。”
宁原道低垂眼皮站着没动,像是默许了。
乐游给人解玉带脱外袍,蹲下身把靴子换成便鞋。
宁原道垂眼看脚边女子细弱的腰身,不知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