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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洞房花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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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婚期,我已向翰林院告假。
家中忙乱,姑夫俞伯自不待说,荣发前院帮忙,白日难见她的人影,众人忙碌,我反倒空闲下来。自行聘后,我日夜不安,待到婚期日近,已知无可逃避,索性横下一条心,反而较前些日子从容了。
喜期前日,我坐于书桌前,闲翻书卷。春日午后,后院寂寂,微微花香浮动,足音响处,秦逸飞踏进房内。他冲我笑道:“明堂好自在,还有心思读书。”我放下书卷,见他短装打扮,青布覆额,便道:“秦兄从哪里来?”他道:“与几个好友郊外踏青,回程经过特来探望,可需在下出力,才学不如明堂,力气尽有,只管使唤。”我笑道:“哪里敢劳动探花郎,万事有人操心,我倒是无事人。”
“奇了,旁人若能娶相府千金,必是欢喜不尽,明堂你却好似不大欢喜,是何缘故?”秦逸飞坐下后道。我慢吞吞道:“小弟心中欢喜不欢喜秦兄如何知道,婚娶人之常情,何必作欣欣然陶陶然之态。”秦逸飞笑我口不应心,又猜测我是为入赘不喜,我只敬茶,不应他胡猜之话。
“听说也请了孟家父子,孟翰林此等言行,惹人厌烦,何须请他。”听秦逸飞提及兄长,我轻轻叹气,此番下决心入赘梁府,我未尝没有打消父兄疑惑的心思。见探花郎双目炯炯,我不由失笑,道:“秦兄千万不可如此想,孟侍讲为人忠厚,素有清名,必是认错人了,若是因小弟令二位生隙,君玉心中不安。”秦逸飞道:“若真是这样最好,不然我也不惧他尚书公子。”
送秦逸飞出门,我站于绸缎店外,看街上人来人往,各人匆忙行路做事,不由想到自己:离家已快一年,我一直向前而行,无暇回顾,会不会碌碌一生,耽于俗事而无所作为?还能不能回转门庭?……父兄势必见面,亲人相见却不能相认,我该如何自处……最可虑可忧又可期盼的是梁小姐,她真是映雪姐姐吗?苍天明鉴,若映姐复生,我孟丽君愿减寿报答神明眷顾……
喜日定在四月初六。初六一早绸缎行内外忙碌,荣发穿了簇簇新新的红衣,端了碗热热的莲子汤逼着我喝下去,一边唠叨:“一整天够公子忙的,饮酒闹洞房都是大阵仗,公子这体格儿。”我问她:“想过没有,若是梁小姐闹起来,我们如何脱身?”荣发不假思索道:“我都收拾好了,公子一溜出来,我们找孟老爷去。”我摇头道:“我怎可连累爹爹,喜房内外有人,我若溜不出来呢?”荣发怪声道:“不会吧!公子一向机灵,比如说尿遁什么的。”她倒有兴奋之意,我却哭笑不得。
午时一过,我准备换装去往梁相府,事到临头,心中也渐渐安定了。俞伯匆匆来后院,带来一位内侍,宫监传旨让我速往南书房见驾。众人一时都着急,我安慰大家:“没什么大事,多半是皇上想到哪段诗词文章,传我去问问,片刻即回。”
我跟随宫监进入天芙宫南苑,在圆洞门外等候听传。我的身后是高大雄伟的太和、大和和保和三大殿,圆洞门内就是依附三大殿而建的南苑,传闻与内阁、内廷相通,朝廷许多要政就由此而出……白石洞门内,草木翠绿,繁盛葱茏,林荫间飞檐重叠,似无止境,洞门口是一片丛生的迎春花,一如昆明的春色醉人。
宫监引道,我踏进南苑,沿着绿荫掩映的青石小径往前走,百余步后,转过一座方亭,在一排精致房舍前停下。这座宽廊精舍看来就是南书房,传闻中的军机重地。
权公公通传后,我整整衣冠,走进南书房。宫监退出,我一人站在书房中,等候时留意眼前,却见不大的书房布置得清新淡雅,四周的青木雕花窗已经打开,阳光从西窗进来,书房中错落摆放的器物上笼着一层光晕。临窗一侧,是一排整齐的书架,书架前是厚重的青木书桌,书桌上翻开的卷宗、搁置的狼毫……那主人应是未曾远离。我移开目光,落到窗台上的一小盆草花上,两朵黄紫相间的花儿形似蝴蝶,在轻风中微微颤动,仿佛要飞去一般。
忽听一声轻咳,我转过身,见皇上站在与内室相通的垂帘门口,忙俯身行礼。皇上掀开纱帘,走近书桌,他身着淡黄衣袍,银簪束发,少了几分大殿上的气势凌人。
“郦卿可知这是什么花?”皇上从窗台前转身,问道。我低头想了想,回道:“可是蝴蝶兰?传说长在西北苦寒之地,冬春开花,可治心痛之疾。”
“哦,是吗?”皇上声调不高,背光看不清喜怒,我不知应对有无错漏,心中无底。
皇上在书桌后坐下,招呼我坐于一旁,随意问了我几处诗词杂学。我极力简洁明白回话,见皇上似无不渝之色,也不能完全放心。只听一声极轻的叹息,皇上开口道:“郦卿果然博学,与卿同行言谈真有如沐春风之感,陪朕说会话,消消一肚子烦躁气。”我应声是,心想不知是何军国大事难于决断,成亲吉时又不能耽搁,还须找个理由辞了出来。
皇上道:“几个时辰前国丈便在这儿请兵,他又非不知吹台山位于信阳,京城如何能调出兵来赴此远地。当初国舅出征,软磨硬泡,还托了后宫的路子。皇后昨晚和朕哭闹一晚,深宫妇人就知道兄弟被擒,要不是念在她即将临盆,这等不识大体之举,哪里还象一国之母。”
我心中念头纷乱,这许久来,第一次触及刘家真实消息,看来皇上并无一味偏袒之意,我现为翰林,无权参与国事,切不可操之过急。想到此,我便斟酌道:“关心手足安危,人之常情,皇后是至性之人;父子连心,国丈焦虑也情有可原;皇上统观全局,自然有先后缓急的安排。”
“吹台草寇,癣疾之患,国中已对境外用兵,虽彼小国,但我朝尚文已久,朝中无大将,长途供给军需均耗费不少,久战不下也甚是烦人。”皇上摇头,一手轻叩宗卷。
权公公门外请示后,入内禀奏道:“启禀皇上,梁相府来报,吉时将到,请郦大人速回相府。”皇上惊道:“今日是郦卿的大喜之日吗?怎不早些来回,朕险些耽误了贤卿良辰。”又吩咐赐下红烛喜筵,一并送往梁府。我辞谢而出,抬头看红日西沉,姑夫荣发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我回到绸缎行,匆匆换好喜服,骑马便往梁相府去。一到相府,我便被多人拉扯到喜堂,梁相从上首过来,拉住我手,穿过人群,一边埋怨:“这时候才到,皇上也真是。”
眼角看到父亲和兄长坐于一侧,正目不转睛看我,我不敢停留,一直走到前堂。这时喜乐换了个调子,愈加的喧闹起来。触目皆是红色,深红的布幔,正红的花烛,影绰的各色红衣,几位同年学子挤于我身旁,祝贺笑语耳边萦绕,直到喜娘扶出盛装新娘,我才清醒。我与她并肩而立,随着唱礼声拜天地、拜高堂、对拜,立起身时,面前晃动张张笑脸,耳边鼓乐声震耳欲聋,我扯动嘴角,勉强露出笑意。迷迷糊糊被众人簇拥往洞房去,面前不见荣发,也不知道上哪儿闹去了。
新房位于相府后园,两明一暗的厢房,洞房门匾上书“弄箫亭”三字,红灯掩映下可辨出是梁相的颜体。房内红烛高烧,陈设精致,暖烘烘的一团喜气扑面而来。我坐下时才觉周身酸痛,还是心弦绷得太紧了。房内亲朋好友聚了不少,喜娘递过喜秤,我昏头昏脑接过,挑开新娘红遮盖,见她头儿低垂,面前珠珞繁复,也不敢多看。未过多久,同窗们就拉着我上前厅敬酒,我回头看一眼梁小姐,她真是映姐吗?却让那些少年举子们又取笑了一通。
在前厅周旋于宾客之间,我只望拖得一时是一时,不觉饮下不少酒去。敬过几位站于一处的翰林院同僚后,我又举起酒杯向翰林身后之人敬酒。
“郦大人,你有些酒意了,不必勉强。”
我一定神,正对上父亲目光。父亲站在喜堂红柱边,眼中尽是怜惜之意,仅隔一年,父亲额上皱纹添了不少……我酒意上涌,几乎流下泪来。
“明堂醉了!”秦逸飞一旁相扶。父亲伸出手,似乎也要扶住我,我猛然惊醒,我是怎么了?现时情形,哪里还能流露一丝软弱。我推开秦逸飞,向父亲一拱手,就势回礼道:“多谢孟大人。”父亲两手半空而回,颔首回礼,眼中焦虑之色却未褪尽。
我不敢多留,转身向别处。梁相伴我敬酒,我只管将春风得意之态尽情表露,并不多顾父亲和兄长,一圈下来,岳父替我告罪,叫下人送我回房。
走出前厅,冷风吹过脸颊,我不由打了个寒噤。一回头,却见荣发在旁,便有些不快,问她:“方才你去哪儿了?丢下我不管。”荣发低声道:“我去打听了,梁小姐确实是老夫人水上救的,不是亲生女儿。”我喜道:“好荣发,帮了我大忙。”
走近新房,丫环仆妇门口相迎。站在新房外,我吩咐仆妇带荣发下去,特意叮嘱了找个干净的单间让他休息。荣发高声道:“公子放心,出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认床。”荣发跟随仆妇离去,不一时,身影消失于后园的假山后。
相府后园中灯火隐隐,与前堂隔得远了,只有细微的鼓乐声传来。天际,一弯细月在云层中出没,夜已深了。丫环请我进房,我应了一声,又等了一会,方推开房门。房内红衣小婢行礼后退出,一声门锁声响,房内就我和她了。
我倚门站住,看着坐在床上的新娘,一时想不出话说。静逸中烛花爆裂声分外清晰,我慢慢走过去,拿起红烛靠近喜床,烛光下梁小姐低头端坐,只花冠下的珠珞微微晃动。
我很想立刻拉开梁小姐的珠珞,又不敢造次,站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一滴烛泪落到我手背,我未曾防备,痛呼了一声。新娘抬起头,我顾不得疼痛,细看烛光照亮的容颜,却不是映雪是谁。
我把红烛放到床前妆台,为新娘取下花冠,新娘如花似玉的脸上满是泪痕,我惊喜交集,叫一声“映姐”,眼角已有湿意。
我慢慢坐于映雪身旁,替她拭去脸上泪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可知道我心里……”映雪伏在我怀中,哭道:“与小姐重逢,是让我再死里逃生一次。”
这是何故?我已经发觉映雪异常伤心的态度,却不见重逢之喜,便问她:“为何这样说,难道当初不是刘奎璧无礼逼迫?”映雪低头,抽咽不止。
我明白了,这却怪不得映雪。我叫一声映姐,映雪抬头,泪眼红肿。我低声道:“映姐你喜欢的是少华,是吗?”
“是我不好。”映雪又低下头。我拂去她额边沾湿的发梢道:“你我便做一世的姐妹吧,只是再不可为此看轻性命,你待少华如此情深意重,他日若能出头,让他好好补偿于你。”
我推窗看过,确认无人在外,关好芸窗,与映雪灯下再叙别来情形。此时我方知映姐自射柳之日便心心念念记挂着少华,迫于苏母严命、我爹娘哀求,不得已内着白衣、身怀利刃上了花轿,在新房怒斥刘奎璧后,投入昆明湖自尽。听映雪断断续续诉说往事,我惭愧心伤不已,她投水全节,为我保全名声,不负皇甫孟家,是我有负她,是我为映姐想得太少,岂能以年少无知推脱。
我知道现时不是悔恨伤心的时候,暗自收拾了心情,把话头转到招亲那日。我细细问了梁相招亲缘由,映雪道义父爱惜义女,原看好新科状元,扎彩台招亲也是挑了状元夸街的时辰。我仍觉不可思议,问她若是彩球投中路人,难道相府千金随意许人。映雪道:“义父之意良缘天定。”
良缘天定,我有些失笑,真不知梁相信心何处而来,看来我这位岳父行事也不精细。我放下招亲一事,问映雪:“那日在彩楼上你认出我了?”映雪道:“未曾认出,我难以辜负义父义母的好心,并无心思挑选良人。”这才是苍天有眼,我道:“必是上天可怜你我姐妹分离,暗中成全。”
映雪脸上浮起喜色,道:“与小姐一起为皇甫公子守节,是我福分,他日只求常伴小姐身旁,不求名分。”我拉住她手道:“我非戏言,这一生都会敬你为姐姐,依我之意,情愿让出正房之位。”映雪按住我口道:“不要折了我的寿……小姐,我为你梳梳头吧,就像以前一样。”
我坐于妆台前,镜中一对新人已然消退了轻愁,换上浓浓的喜色。映雪为我细细梳理长发,道:“小姐未曾断发真好,还是好好的闺中女儿。”镜中之人男装披发,眉目英挺,我不由想起幽芳阁垂发梳理的白衣女子,不见相似之处,我有些得意,道:“虽如此,我心中却早已当自己是个男儿郎,映姐,今后我要唤你素华,你也该改口了。”
映雪替我把长发束起,用玉环扣好,道:“我有些叫不出口呢!”我转过身,让她看着我的眼睛,映雪含羞轻轻叫道:“郦郎……”
映雪服侍我换过外服,她手指触到我内衣里的束带,我一惊避开。“小姐好生辛苦,好好的女儿这样……”映雪说着,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我说声没事儿,自己慢慢把束带解下,轻轻吸气,道:“好久不曾轻松,有你在身边我就放心了。”
我与映雪同卧,我对她说起自己离家后种种,每说到艰难之处,映雪总是落泪忧心,不能释然。我被中坐起,看映雪侧卧,黑发散于红枕,衬得锦被上一张脸儿雪白,心中怜惜,便嘱她先睡。
夜深人静,新房内只留了一杆红烛,金绡帐内,映雪在我身旁已经睡熟。我看着幽幽暗暗的帐顶,想着映雪无恙,我这半腔心事终于放下,今后身居梁府,倒是更便于掩饰,朝中之事只能慢慢寻找机缘。好在皇甫一家或羁于番国,或逃亡在外,一时尚无性命之忧,只是少华不知身在何方,他一身武艺,原该为国效力的。他哪里知道我今儿已经为他订下另一位妻子,我们三人的姻缘今后会怎样呢?
房内忽然亮了一下,随即沉入黑暗之中,原来是红烛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