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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曲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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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煜很早就启程,迎着尚未离散的夜,赶向黎明。
钟灵当然还是直至辰时才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是她理解不了白煜出发这么早,二是她理解不了白煜出发这么早。
白珩一般不负责钟灵的早膳,因为她屡屡吃闭门羹。故而钟灵在辰时至巳时之间,只能不断地忍受饥饿的折磨,只有到了无极宫有女侍来传唤的时候,她才会提起小药箱飞奔到无极宫。
而这个时候,她一般会坦然地接受来自颐昌王的款待,以填饱饿坏的肚子。
正好比今日,钟灵给颐昌王像模像样地把脉后,食欲却全被吓回去了。
搭在白塘手腕处的两指错落了一下,白塘发觉异样,挥手遣退了所有的宫娥。
钟灵还在皱眉思索原因,白塘先自行抽回了手,略带疑惑地询问钟灵:“钟医师?”
钟灵一下子回神,很是郑重地面向颐昌王:“王上,下次再不能有促长续心草的行为了。”
白塘闻言,便问:“可是东垠大赦那次,出了什么差错?”
钟灵点了点头,回答:“续心草是我师傅传下的药材,如今世间也仅仅留存了两颗种子。我没有使用过它,虽然明白一些大概的效用,但看来,续心草的生长只能温和灌溉,不可以过于刺激。
“上一次的尝试,虽然短时间内让您恢复了元气,却不料烧坏了续心草的根脉。怕是……”
白塘闻言,却也没有过多的紧张,只是继续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又抬起来右手象征性地抚摩着桌面上的茶盏。
然后他有些宽心地笑了:“姑娘,若不是你,孤怕是至今都昏迷不醒,亦或是早就黄鹤杳杳。能捱到边夷平息,顺利地扶持煜儿,孤已经无憾了。”
钟灵却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不只是向谁说:“可是……”
可是,这件事情对于白煜而言,其实简单到只是为他的父王调理身体,至少也是送颐昌王安然杳去。
白煜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去当什么东垠王。他无忧无虑地长到十七岁,母亲回到了家乡,大哥回到了家乡,他却只能留在这里。
白塘仿佛误解了她的意思,潦草地向她打包票:“这你放心,煜儿不会怪罪你医治不力。”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特别无关紧要的事似的,又问钟灵:“既然出了差池,钟医师可否告知,孤还有多少时日?”
钟灵无力地看着眼前毫不在意的一国之君,搜刮着从白珩或者白煜那里听来的有关父王的只言片语,风马牛不相及地摇了摇头。
或许,白塘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但并不算一个足够体贴的父亲。
于是钟灵草草地收拾好药箱,站起身对白塘说:“我会尽全力,您不用过于担忧。”
然后行了个礼,就离开了无极宫。
长长的宫道上,饥饿终于还是把钟灵锤到了地面上,她撑着扁扁的躯壳,在心里过着腹稿——她要怎么同白煜说,他心心念念的父王,或许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
钟灵的信还没有形状的时候,白煜已经率领东垠军队走过了东垠的界碑。
时已一月过半,度过东垠界碑,便是一望无际的无边大漠。
厚土黄烟,风吹乱眼。边夷在此土生土长,是一个饮风食土的民族。这里马匹稀少,河流更是难见,除了碎落的绿洲,几乎没有栖息地。
边夷族中地位低下的民众会选择在沙面上挖深深的穴,冒着坍塌的危险,过风也不见得温柔的夜。
有时候沉入梦乡,就会一睡不醒,因为沙穴选地不好,夜里或许忽的就塌了,一抔黄土也就这样荒唐地落到了实处。
战争起于争夺生存之地。
在这里,比风沙更大的,是安家的土穴,比土穴更大的,是填平饥饿的粮食,比粮食更大的,却是无止尽的饥饿。
而命比风要轻。
白煜一行途经第一片贫民区的时候,就拿出了一部分兵粮分给了畏缩在沙穴里的边夷百姓们。
这里有的孩子,甚至不会说话。语言贫瘠,说话也没什么用。即使是会说话的家中长辈,也不通语言,听不懂东垠士兵的话。
此次出行,昌都的东垠军共两千将士护卫同往,为首的是驻边将军魏平风。此刻正来到白煜身旁,亲自为他送了水。
白煜接过饮下,抬头望着黄沙弥漫的天边,落日正浓浓地烧着。
然后他对魏平风说:“魏将军,有随行的笔墨吗?”
魏平风没料到等待自己的是这样的要求,赶忙冲一旁的副将吩咐准备笔墨。
他其实是不了解白煜的,他一介武夫,哪来那么多时间管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虽说这二殿下早听说是个纨绔,除了花前月下什么都不会。
但又在一个月以前,他又听说这二殿下其实有些手段,完完全全只是他不屑而已。但碍于前后差距太大,还是同一张嘴里说出来的,魏平风也无法弄明白这二殿下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但他爱什么货色便什么货色。不耽误他魏平风行军打仗保家卫国,他是抔这边夷的黄沙都没什么。
想到这,魏平风胡乱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心说这是什么掉脑袋的狂言妄语。
白煜却是不知道魏平风在想什么,眼睁睁看着他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判断着或许这就是武将的提神之法吧。
直到那前去取笔墨的副将回来,捧着送给魏平风,再由魏平风送到近前来,白煜才思索起了武将的脑子是怎么个转法。
因为魏平风手里,确确实实只有笔和墨。
白煜微笑着抬头对向魏平风,魏平风咧着嘴笑得憨厚。
白煜只好提醒他:“魏将军,不知,有文纸吗?”
魏平风张着嘴愣在原地,又一拍脸,这次是连同副将一起离开的。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才匆匆地跑回来,魏平风捧着一捧厚厚的文纸,递给了白煜。
白煜挑着眉看了这厚厚的文纸,轻飘飘地从最上面携了两张,示意魏平风他不要了。
不料魏平风说:“二殿下,您随意用,咱们多着呢。不必这么扣扣索索。”
白煜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
一旁的副将这次比较通透,赶忙上前取走了余下的文纸。
白煜才心满意足地捏着两张纸,带着临时捧着笔墨的小将去了马车处。
他一个上步坐在赶车位上,一条腿放松地折着,另一条腿平摊。然后他就着方才喝罢的水壶洒了两滴水出来,点在面前的马车壁上,一手把一张纸拍了上去。
然后他接过小将手中的笔墨,吩咐他无事可以离开了。便微微懒怠地靠在背后的马车壁上,对着面前的马车壁,蘸着墨画了起来。
黄昏早就在耽搁中烧尽了,余热炙烤着沙土,碎进风里,拂着白煜的脸庞。
他凭着记忆挥挥洒洒,忙的不知日月。夜深的时候,魏平风路过马车,看到白煜正把一张薄薄的纸折好,妥帖地纳进了一个信封里。
魏平风寂寞地想:这不还是一个笔墨纨绔么。
白煜把信封收好,从马车上下来,看到不远处错愕的魏平风,他出声打招呼。
魏平风不假思索就又拍了一下脸,把白煜看得很莫名,也就作罢了。
白煜还有自己的计划,不想耽误脚程,此日就吩咐着继续启程了。到东南丘,大概还要耗上半个月。
在白煜率领东垠军前往东南丘的这段时间里,颐昌王的病情如钟灵料想中突然恶化。
起先只是精神不济,颐昌王也没有太当回事,只是偶有不逮,会添一场午眠。可钟灵再来把脉看时,发现颐昌王体内的续心草已经隐隐有了枯萎之势。
钟灵今日是空手过来的,事到如今,她也早已没有心思精打细算,再去考虑颐昌王和白煜的计划。好在颐昌王恢复康健以来,她也一直是以保健之名日日前来看诊。
在钟灵把手指从白塘的手腕上撤下来时,钟灵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续心草落叶的声音。像是干瘪褶皱的纸张,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揉碎,再颤巍巍地落下。
钟灵神色凝重地抬头与白塘对视:“王上,方才——可有任何不适之症?”
白塘已经与续心草同承一脉,当然也感受到了那次凋零。
“有些,心口处,像是针扎一般的刺痛。”
钟灵了然地点点头,把随身带着的盛装两河水的白玉瓶拿出来,轻轻放到了颐昌王面前。然后说:“这是能维系续心草的河水,若是疼得厉害,可以饮上一口。但是不要过量,容易把它烧坏。”
“我去寻了我师傅,她也没有办法。续心草对凡胎□□的折磨是不可逆转的,本就不是什么良药。如果靠两河水止痛,您大概还能…撑到殿下回来。”
白塘把白玉瓶拿起来把玩,当即就打开饮用了一口,咂摸不出什么味道,却有一种很熟悉的清苦细细密密缠绕在舌尖。他将白玉瓶随身收好,安慰似的对钟灵道:“姑娘,你尽心也尽力了。不必过于愧心。”
然后他仿佛隐忍了许久终于剖开真心地讲:“你上一回告诉我时日无多的时候,我就想了很多,好比这帝王家,到底能不能勘破些曲折……
“煜儿是我的第二个妻子所生,他上有大哥,安敬待他也极好,故而自小就生得贪玩。我明白你的那番话,可他已经改变了,我们都回不去。如今的煜儿,就像是驮着重担的脱缰的野马,同时拥有了阻碍与自由,谁都拽不回了…
“我也就只能,替他再分担一点点。”
然后他起身,踱着步子向无极宫外走去,冰凉的黄昏伴随着折磨一般的心跳,衬着白塘愈发的孤独。
有句话说得好,君王自唤孤,乃因高座之寂寥难挨。索性他最后的真情流露,称的是一声自自由由的“我”。
钟灵或许知道,该如何同白煜去信了。
半个月后。
颐昌王再一次倒在病榻。在钟灵与无极宫宫娥的隐瞒下,对外只称是染了风寒。毕竟寒冬腊月虽还有些时日,冬天却是真的紧赶慢赶走来了。小雪才过,这理由虽然突然,却也可以接受。
白煜一行终于赶到了东南丘,魏平风率领众将士于东南丘安营扎寨,一匹马从沙土的尽头奔腾远去,直向着昌都方向。
白煜正在一军帐中修整,他喝空了一壶行军酒,仍旧未能驱散边地的彻骨寒意。写好的两封信将将送出去,是给昌都的父王报一个平安。
魏平风在外安顿好一切后,进来同白煜禀报,白煜认真地听。
“殿下,边夷的来使在这儿等了挺久的,算他孙子有诚意,那小子说现在来见您。”
魏平风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悄悄摸摸地起身,借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向白煜那挪。等到挪近了,才放心似的凑到白煜面前,蚊子哼哼似的:“殿下,那孙子屁颠屁颠跟着我过来,眼下就在外头跪着呢…要我说,干脆让他继续跪着吧,您赶路也赶了这么久,不急着听他卖乖。”
白煜听完,浅浅地笑了。后借着魏平风还没跪回去的姿势,也小声回答:“来者皆是客,不能缺了款待。”
魏平风急眼了,又不好发作,心想这宝贝殿下真是没什么魄力。
但也只好干巴巴地问:“那您说,招待他什么,末将下去准备。”
白煜:“上好的酒水。”
魏平风敷衍地“诶”了一声,就要冲外头那孙子喊一声“进来吧”,“进”还没走一个完整的调,白煜却又说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说,要他进来喝酒的?”
魏平风停在原地,眨着并不算大的眼睛,活像两只扑棱蛾子,并不算多么美观。然后他比方才刚进来还兴奋地说:“好嘞!”
白煜又淡淡地补充:“下次表达喜悦,眼睛就不必这么卖力了。”
魏平风脖子一倾,活像个旱地里的鸭子,张着嘴表达自己的惊讶。
这二殿下方才,是在同他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