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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电视台(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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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钱游友在电视台职工食堂一角的桌子边坐下,便立刻像根泡软的油条般,背脊拗成了一个C形。
“嚯哟哟,某人今天这津贴,啧啧,怕是要飞走咯。”
朱琉丹端着一碗凉面,在她边上悠悠坐下。
“她敢!…啊啊…”
C形油条用手猛地一拍桌子道,只是委屈了这无辜的手跟着疼。
然而,倒也不算冤枉——毕竟这是“肇事”的“当事手”。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一出,可真是太刺激了!我敢说下星期回公司,绝对会是八卦头条!”
现下钱游友丢了的精气神儿,倒全都转移到朱琉丹身上。她一边伴着凉面,一边回忆分析起之前的情形。
其实倒也没什么严重后果。
毕竟只是录播,这种程度的小插曲,剪掉重来就是了。精彩的其实是吕主管的反应。
防晒霜“着陆”到静止后,第一秒自然是所有人都懵了的。下一秒则是大家本能地看向其飞来的方向,于是便有了钱游友的“手滑解释,在线尴尬”,随后又是一秒钟的沉默。
然而这一秒钟的沉默却包含了很多脚本里没有的戏。比如不少人被此一刻给逗笑,却又要察言观色,只得忍着;还比如有些模特儿防晒霜刚抹在脸上,被此一刻打断,甚至忘了继续抹开;再有一些人反应比较慢,半张的嘴巴都忘了阖上,一脸茫然地看着钱游友,再看看防晒霜;当然还有一位则是非常生气,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肇事者折起来塞进防晒霜的包装箱里然后贴上胶带秒寄,可碍于自己正站在镜头前,以及之前塑造的形象可能出现的崩塌危险,而只得皱眉站在原地的,吕主管。
事实上那一刻她相当为难。她很想用眼神杀死她那屡屡掉链子今天竟公然掉到自己面前的二货下属,但她又不知道摄像是否还在录。她皱了一下眉,可又觉得这样自己一定丑爆了,说不定还会挤出眉头的皱纹,于是又开始尝试塑造波澜不惊的形象。随后她发现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她终于有些安心,却又觉得之前这么多内心纠结着实冤枉又无处发泄,对钱游友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啊,没事没事,这一段重来一遍就好,大家准备继续。”
导演倒是轻描淡写,
“小姑娘蛮可爱的,我刚才看到她学你,学得挺像的呢!”
录制结束后吕主管自然少不了道歉(和秋后算账),听了导演这么一说,也只得赔笑。当然在电视台不是公司,更何况录完节目还要确认外景部分的情况。故而只得打发其他人先去吃饭了。
“你还兴奋!有没有人性啦!”
钱游友彻底吃不下饭了,她想起主管叫她们去吃饭时平淡的语气。正所谓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格外平静,挨惯了批评的她,现在遇到这套反常操作,自然察觉到了不妙。但再怎么想也到底是自己no zuo no die,怪不得任何人,便更是泄气起来。现在她哪儿还是“钱犹有”啊,分明是“钱没霉”才对!
“快帮我分析分析,我的津贴还苟得住吗?”
她索性把自己的凉面扔一边,专注地问道。
“安啦,今天这出根本就是个小插曲而已,怎么可能扯上津贴嘛。”
朱琉丹笑道,
“对女魔头来说,你的津贴事小,她的面子才是大事!你想,五十层粉底堆出来的电视购物首秀,被你一支防晒霜差点搞砸,完了她又不好发作,那得多~没面子啊!”
“对啊!那她可不就更得扒了我的皮了吗!”
“她平时不也一样么。但是一码归一码,你这纯粹就是不小心失误,意外而已。跟津贴没关系的啦。”
“唔…总觉得她这次超级气啊…”
C形油条干脆把下巴搁桌子上望起了窗外。六月的阳光在夏至时分正是明快热烈,把她焦虑的心灼得更为烫手。
“请问这里有人吗?”
一个清冷的、略显沙哑的嗓音伴随着盲杖声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一下子把她从C又凉回了I形。
她记得这个声音。
“没有,请这边坐。”
还没等钱游友反应过来想说些什么,朱琉丹先起了身。一向热心肠的她见眼前的盲女独自一人,便立刻上前搀扶她到自己旁边的座位坐下。
“谢谢。”
何言卿点头道,便将手里的塑料袋打开,从中拿出一个面包和一瓶水,默默吃了起来,再无任何声音。窗外的景色映在她深邃的瞳孔中,阳光的热度在她脸上晕染开来,看上去温暖而又美好。如若没有那根盲杖,根本无法让人察觉,那眼前的一切,其实都照不进她心里。
她工作日都是这样吃午饭的。
虽说同事也有邀请她一同吃饭或是提议给她带午饭,但都被她婉拒了。她知道自己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各种意义上的。她从心底感谢他们的好意,然而她觉得尽可能地让自己和他们一样独立才是对此最好的回应。她是来工作的,而不是来成为别人的额外工作。
只是,那步伐上的不同,终究会变成距离。
当然,她早已习惯。
“你怎么啦?”
朱琉丹见好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盲女目瞪口呆,甚是疑惑,但她到底机敏,一下子就记起了钱游友有一阵没再提到的盲女。
她转头瞧了瞧另一边的何言卿,又回头凑到钱游友耳边,小声道,
“该不会,她就是你说的那个‘how say you'?!”
后者仍旧盯着她,只是呆呆地点头。
“沃德天,这也太巧了吧…”
“真奇怪,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钱游友开始回忆她们初遇的那条路,其实就离电视台不远,
“难道她在这儿上班?…盲人台??”
“你今天真的傻得不轻诶!盲人看电视么?”
朱琉丹又被好友的“机智”逗笑了,却不料没小心还是叫何言卿听见了。
“我不看,但会听。”
她突然说道,却并未转头,
“我也不是电视台的职工。”
“对不起啊…”
朱琉丹顿觉愧疚,
“我们是第一次来电视台,得意忘形了,真的不好意思!”
“不用,我没有被冒犯到。”
何言卿浅笑,她第一次转头,带着一丝狡黠与得意,朝向二人的方向,
“看来你没有被解雇,祝贺你。”
“啊啊啊!”
钱游友大吃一惊,她完全没想到盲女竟然还记得她,并且在她那样小声的情况下都能认出她来,
“你你你,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我只是电视购物的客服而已,跟外聘一个性质。”
何言卿满意地重新面向窗外。
她虽然眼盲,洞察力却远超常人。
从办公室到食堂这一路上,她听到了不少“喜安新品录制插曲”的闲聊八卦。方才再听见那一日的声音,尽管很轻,也早确认无疑。
这一戳穿,便有了类似“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样的效果,明明在获取信息的能力上她是处于劣势的。
这样就更让她有了成就感和捉弄人的乐趣。这种和他人在生活中互动的乐趣,对于她来说已是久违。
而后又第一次有人叫她“何方妖孽”,让她觉得颇为新鲜,因为从来周围的人都是对她充满友善和…怜悯的。
她第一次有了想多说些话的意愿,便继续道,
“我的确姓何,但可不叫方妖孽。”
“我知道你叫何言卿!你你你,上次的帐我还没和你算呢!”
钱游友原没想起那茬儿,光顾着惊讶了,可对方这一带着些得意与戏弄的反击,倒提醒了她上回托她的福不仅车胎漏气没赶上,第二天还因为问卷调查多挨了一顿数落的事,便更气了,
“枉我还特意给你送赠品,你知道我轮胎漏气竟然不告诉我!”
“…对不起。”
何言卿突然一改方才还带着些轻快的语气,淡淡地留下了这么一句,就又起身,摸索着收拾了食物,离开了。
对方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让她很惊讶。其实那一日她原本是想告诉钱游友的,可想到下班前那些让人心累的洁面乳退货电话,她便不自觉地把对喜安日化的不满隐隐投射到了对方身上,于是话到了嘴边,就变了。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
“她…怎么说变就变?”
钱游友再次愣住。
“那…你还要买跨栏吗?”
朱琉丹倒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