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52、从衣服里钻出的毒蛇

　　最终米卡杰还是选择了逃跑。

　　再多的交流此刻都会成为累赘，年轻的副官并不知道他的上司究竟在思考什么，也无法从那双越沉越深的紫眸中窥探出男人的真实想法。两人之间莫名的隔阂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消失过，米卡杰头一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需要暂时地退却了。

　　“抱歉。”

　　金色的发丝晃过强撑笑意的眼，所有的解释到最后都只凝聚成一句简短的歉意。可能是想抱歉于自己心虚的隐瞒，也可能是抱歉于自己最终选择临阵脱逃时的软弱，米卡杰终究无法想象，倘若自己将所有经历都与面前这个男人分享的话，对方究竟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或者说，是会把自己当成是神志不清的疯子，一笑了之，还是在相信了以后，亲手毁灭掉这一世两人之间脆弱不堪的羁绊。但是至少目前，米卡杰并不希望这份联系就此终结，现在的他再没办法轻易地割舍，自然也不希望自己彻底放开了胆子，一定要潇潇洒洒地与阿亚纳米赌赢一局。

　　所以他逃跑了。没有再将目光停留于男人仿佛被冻结的眉眼之间，金发的少年试探性地向后退了半步。阿亚纳米坐在那里，只是稍稍挑起眉，似乎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副官的意图，但终究没有出言阻止。米卡杰很感谢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于是他欠了欠身子，便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出了男人的房间，生怕对方下一秒就突然反悔。

　　不得不说，逃避虽然可耻，但总是很有用。樱桃木的门扉在身后发出吱呀的声响，而男人追寻的目光也随之慢慢地阖上。米卡杰必须承认，在他的右脚刚刚踏进漫长的走廊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头顶的大石头终于一下子滚落到了脚边。昏暗的走廊没有几盏灯，他往楼梯的方向迈了几步，然而这几步路就耗费了他几乎所剩无几的力气。少年赶紧扶着墙壁想稳住自己摇晃的身体，但依然没有敌过酸软的双腿，随后便慢慢地蹲了下来，鸵鸟一样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双膝之间。

　　患得患失从来不是米卡杰·瑟雷斯坦因的风格，所以当他真正开始患得患失的时候，总是比别人更加不知所措。

　　“哎呀，你是哪里不太舒服么？”

　　然而正当米卡杰开始祈祷，有谁能出一本《教你如何维护与阿亚纳米之间的关系》的工具书的时候，一阵澄澈如风的声音忽然闯入少年的双耳，吹散了原本心脏强烈的跳动。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头顶的几根头发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拽了几下。那是科纳兹的嗓音，米卡杰不禁眨了眨眼，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抬起头，果然就看到他的老学长正弯着腰站在他身边，而他怀里的两只小黑豹正不安分地掏出爪子，用软乎乎的肉垫扒拉着自己的头发。

　　“啊，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有点没力气。哈哈，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运动了吧。”

　　似乎是好久没见，两只黑豹幼崽都显得更加兴奋，科纳兹几次想制止它们玩闹的行为，但都被它们巧妙地躲了过去，凯撒甚至直接跳出科纳兹的怀抱，大咧咧地在米卡杰的脚边蹲坐了下来，身后的尾巴则拍打起不耐烦的节奏。金色兽瞳投射而来的目光毫不避讳，有那么一瞬间，米卡杰甚至觉得是阿亚纳米在紧紧地盯着他看。好不容易才从上司那里逃出来的副官忍不住叹了口气，但又没办法埋怨什么，只能伸手揽起凯撒，然后仰起脑袋，努力地笑起来，好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狼狈。

　　看见少年抬起了头，仍留在科纳兹怀里的阿波罗尼奥斯满足地叫唤了一声，然后装作刚才扒拉头发的家伙不是它一样，翻过前爪，开始若无其事地研究起自己的肉垫。反倒是科纳兹，在听了米卡杰的话语以后，直起身子，脸上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这些，但是这里毕竟是黑魔法师的领地，你平时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毕竟，黑鹰没做过吸食普通人类灵魂的事情，可是并不代表所有黑魔法师都……”

　　这次，科纳兹明显是压低了音量，好像害怕自己所说的话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偷听到。然而他忘了，这条空空荡荡的走廊就是绝佳的共鸣腔，无论是怎样的窃窃私语，经过空间的发酵都能成为身临旷野般辽阔的混响。正像是米卡杰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科纳兹曾作为黑鹰中唯一正常的人，也从来没有这样畏手畏脚的时候。抱着凯撒的少年缓了口气，不禁疑惑地抬起眉，然后倚着墙壁重新站了起来。

　　此刻，高大空洞的天花板下，笔直的走廊就像是一条生锈的锁链，将彼此看不清晰的两端紧紧地锁在一起。臂弯里的凯撒睁着它的一只圆眸，沉闷地望向晦暗前方的终点，而米卡杰的目光也顺着他起身的动作，越过了科纳兹的肩膀，投向了长廊的幽暗深处。在那里，几个模糊的身影轻轻地晃动，犹如古堡中被不速之客惊醒的幽灵，飘荡在不经意的转角，企图用几个小把戏就吓跑那些仍然存活在世间的人类。

　　“是谁？”

　　虽然身为参谋部的新人，但是米卡杰知道他的那些同事还不至于做出这样偷偷摸摸还不敢承认的事情来，当然，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他的第一反应觉得可能是沃伦家族的其他人，所以尽管疑惑，但还是没有使用呵斥的口吻，只是蹙起眉，稍稍提高了音量。而背对着楼梯的科纳兹也在第一时间回过了头，但他似乎是看清楚了什么，忽然就抿起了嘴唇，澄黄的眼眸也迅速封闭起了温暖的情感，只挂起了不同往日的淡漠。

　　几乎是与此同时，映射在墙壁上的黑影一闪而过，楼梯间那边顿时响起了细碎且凌乱的踏步声，应该至少有三四个人正急匆匆地向楼下跑去。但是这些影子并没有因此全部化作鸟兽散尽，其中就有一个被留了下来，或者是自己选择主动留了下来。

　　“咳咳，是我，考尔比。”

　　遥远的楼梯间，借着昏昏沉沉的灯光，米卡杰没一会儿就望见熟悉的身影渐渐地站了起来，并朝着这里走来。似乎是为了避免误会，那位年轻人自报姓名，但是脸上还残留着被戳穿时的窘迫。只见他最终站定于一步开外的地方，手握成拳头，掩口咳嗽了两声，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瞥了眼走廊里各抱一只小黑豹的两人，然后视线左右漂移了片刻，才终于意味深长地定格在了米卡杰的身上。

　　但是说实话，阿亚纳米突然关于灵魂的发问，本就足够让金发的副官头疼好几天的了，现在，米卡杰并不觉得自己有空余的脑子来猜考尔比提出的哑谜，也完全没有心情去揣测，更何况他本就有些不舒服于此人先前对于科纳兹的态度。可无论怎样，面前的考尔比又确实是为黑鹰提供了临时的庇护所，于是他也只能一边抚摸着凯撒的脊背，一边抬起眼，将对方投来的目光悉数奉还。

　　这下，沃伦家的话痨终于按捺不住，三角形的眼睛里浮现出哀怨的神情。他有点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布满文身的手指随后又指了指米卡杰额的肩膀。

　　“有些事情真的不太好说，但是，拜托拜托，那件外袍能还给我吗？我才穿了没几天，真的，要是被家里人知道了——他们不敢生阿亚纳米大人的气，但是会揍我的。”

　　之前还无比自豪地报出首席身份的考尔比，此刻张开口，那种生怕被老祖母追着打的语气便直戳米卡杰的心窝。原本这件羊毛外袍就是强行借来的，金发的副官看着面前少年人的满脸委屈，尴尬的红晕瞬间袭过脸颊。他赶忙将摆着臭脸的凯撒交给科纳兹，抬手把肩头的外袍卸下，并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才满怀歉意地递还给考尔比。

　　“抱歉，我竟然差点忘了……啊，完了，我是不是应该洗干净再还给你才比较好？抱歉抱歉。”

　　今天已经连说了无数次抱歉的米卡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可能是真的要宕机了。瑟雷斯坦因家虽然不是名门望族，但是也没有沦落到连礼节都不懂的地步，少年不禁头疼地看着已经伸出去的手，犹豫了片刻，刚想厚着脸皮试图挽救点什么，那边，考尔比就已经笑着攥紧了外袍的一角，没有任何要松手的意思。而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寒气陡然升起，犹如蜿蜒爬行的毒蛇，悄悄地攀上了两人同握的衣袍，并在瞬间扬起头颅，张开血盆大口钉咬住米卡杰的手腕。

　　几分钟前科纳兹的提醒普通一道雷闪，忽然劈开了少年陷入混沌的脑海。米卡杰顿时吃痛地缩回手，低头查看，却并没有在自己的手腕处发现任何的伤口。他不由困惑地敛起双眼，正奇怪自己刚刚的错觉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之前一直固执于衣服的考尔比就倏地踏前一步，紧紧地攥住了米卡杰的手腕。

　　然后，金发的少年就听到那条毒蛇咧开嘴，冲着他阴森森地发出了同人类一样的笑声。

　　“我可是和同伴打了赌的，所以就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低贱的两脚羊，还是高贵的夜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