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若素》林兰馨

2、第 2 章

　　若素的手紧紧地攥着，她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流露出一丝一丝的畏惧，你是程家的大小姐，岂能让人看了笑话，不能，不能丢了父母的面子，更不能丢程家的面子。
　　也就是这样的信念终于支撑她到了警察署，登记了资料，署长说先和殡仪馆联系了，明天让人送他们到殡仪馆。
　　当然，这是有代价的，在那个腆着个肚子的署长露出一丝不耐烦之前，两旁的阿广，阿穆就递上了一卷纸包好的大洋，就见那署长拿着掂了掂分量，就哼哼哈哈了几声。
　　若素咬牙又让人递上了一包，阿穆上前奉承了几句：“此事麻烦署长了，这些，小小意思，署长忙了这么多天，这就当作请署长和诸位弟兄喝茶了。”
　　署长这才笑着说：“这说的什么话，这本就是我们的份内事你说是不是？”一边却已经将那两卷大洋扫进了自己的抽屉。
　　当时天已经晚了，署长就安排她们在警局里面过一夜，一切明早再说。
　　一共两个房间，一间稍微大一点，就让阿广阿穆两人打了两个地铺，若素则在一个稍小的房间，不知从哪搬了一张床来。
　　床很小，甚至还比不上家中的沙发大，铺着的白色被单床单上隐隐可见黄色的斑迹，也沾着不知哪来的味道，明明是很累，明明紧张了一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若素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一天爸爸失眠了一早起来人疲倦不已，妈妈为他捏着肩，自己正好起身，还笑着说，怎么会失眠呢，像自己根本就不知失眠是什么滋味。
　　现在明白了，不是不失眠，而是未到真实值得失眠的时候，现在到了，却又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了。
　　凄凉冰冷的月光从一旁的小窗照下来，只见覆住面容的双手指缝间光华隐隐滑落。
　　直到太阳依稀浮出了半边，若素才半睡半醒的浅寐了。
　　若素环视四周，殡仪场，外表和一般的屋子并没有区别，只是偏僻了一点，死寂了一点，是的，死寂，没有一丝人气。
　　“小姐，登记好了。”
　　若素听得，恍惚的神志才些许的回魂，从长椅上起身。
　　今天若素是一身素白的旗袍，衣摆衣襟绣着黑色的曼络花纹，衬着苍白如雪的面庞，不禁让一旁的阿穆担忧。
　　“小姐，要不，在坐一会儿，反正也登记了，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有差别。”
　　若素摆了摆手：“不必。”
　　程振霆和冯韵华在医院宣布去世之后，就被送到了殡仪馆的冷藏室冷冻了起来，本来说等知会了家属就火化的，可后来若素说亲自过来，这事就一直搁浅了，到现在，两个人的遗体依旧在殡仪馆的冷藏室冷冻着
　　冷冻的柜子一抽出来，殡仪馆的人按部就班询问：“看清楚，是否是你们的亲属？”
　　若素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了头，泪水噙在了眼中，咬牙道：“是。”
　　“火化家属是在外面还是里面？外面就是在外面等着，里面就是可以在里面看火化，但是在里面看还是要交钱的。”
　　过了一会儿，那人听许久没有声音，正要在单子上填写外，就听见一道极轻的声音，像是只用气叹出来的。
　　“里面。”说完，若素匆匆一句：“我先出去一下。”就急促的跑了出去。
　　等到再次回来，若素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睛和鼻尖上还有哭过之后残留了红色痕迹。
　　火化炉打开的时候很热，热气冲了出来，艳丽的不敢让人逼视的火焰，身上却是截然相反从内心往外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两个遗体穿着纸做的衣服，被放在一个铁的像担架那样的架子上推了进去。
　　若素很想要阻止，然而声音就像梗在了喉咙口，无论如何用力都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
　　很快炉子里传来臭味，是头发烧着后散发出的感觉，偶尔也有劈劈啪啪的声音。
　　其间大概要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要拖出来看三次。若素就这么站在火化炉前一动不动，直到第二次拖出来，然后就见那人拿起火钳在骨头上用力的敲打。
　　“你在干什么？”声音中骇然，惊讶，而更多的是愤怒。
　　他的眼神漠然而平静：“不敲碎了成块无法燃烧也不能装进骨灰盒。况且在火烧中这些骨头早就碎了。”
　　原来愤怒的，想要辩驳的话语到了舌尖，却还是无声无息的咽了下去。
　　是的，碎了，就像这骨头一样，自己的家也碎了，自己又凭什么一厢情愿的以为这个家还在，以为触手可及的是爸爸妈妈亲切的话语：“宝贝儿……”
　　仿佛被抽去浑身的力气，若素，直到前一刻依然保持了程家大小姐尊严的少女终于号啕大哭，止不住地眼泪肆虐了白皙的脸庞。
　　刚处理完事宜，若素就收到了管家的电报，速回！
　　一行人连忙起身回上海，刚到程家，就发现一切都变了样，门口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有神色愤怒破口大骂的，有不停拍照的记者……
　　见到若素的车子驶进，所有人都冲上来，用力的敲着窗玻璃：“程小姐，眼下外界纷纷嚷嚷都在说你们程家败了，对这你是怎么看的？”
　　“你们程家欠的钱什么时候还……”
　　“你给我下来……”
　　迭迭冉冉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若素即便是掩上耳朵，种种尖锐的询问，愤怒的怨恨依旧徘徊在耳边，她只能用力的紧紧抱住怀中的两个骨灰盒。
　　“程伯这是怎么回事？”惊魂未定的若素刚踏进家门，就见害怕不已的安之扑到她的怀里，不过眼下她最在意的已不是这个。
　　“程氏海运的货轮停在广州码头，结果广州正好发生战役，人群动乱，到处破坏，一群人冲上货轮把里面的货物烧的烧，砸得砸，老爷夫人去广州就是去处理此事，眼下我们要赔偿别人大笔的违约金，老爷还出了这个种事，外界都在传闻程氏垮了，一大帮人还冲到了二小姐所在的学校，所以我这才把二小姐接回来的。”
　　“笑话，我程氏百年基业，又岂会是如此不堪一击！”若素愤怒之下，猛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他们对我们就这么没有信心？”
　　“其实……”
　　若素看着程伯的欲言又止，道：“程伯，说吧，到现在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
　　“其实是几位堂老爷，在听闻此事之后，纷纷变卖了手中的股份，所以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站在沙发之前的身影摇摇欲坠，终于再也禁受不住地倒坐在沙发上，怔愣了许久，才听见她沙哑的声音：“是哪几位堂叔？”
　　程家原先共有五子一女，一子早丧，一女离开程家，程振霆排名老二，大哥早丧，再加上他能力出众，所以当初长辈就挑选了程振霆。眼下程家就还留下老三程翰霆，老四程伟霆，老五程均霆。
　　“是四老爷和五老爷。”
　　“四叔，五叔？那三叔呢？”
　　“三老爷现在正处理违约金的问题，小姐你不在的日子里都是三老爷在处理，眼下也只有他身后中百分之十的股份没有变卖了。”
　　程家一共掌控程氏百分之八十的股份，除了家主其他人都是百分之十，后来老大程肖霆早逝，老五程苓葶离开，他们各自名下的百分十都归到了程振霆的名下。也就是说眼下能掌控的就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程振霆名下无子，所有股份都归属于程若素和程安之，安之今年才十三岁，程若素十六岁已算成年，如今她是安之的监护人，也就是说，目前程振霆留下来的所有遗产都归她管，包括这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现在违约金还要多少？”
　　程管家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程氏的海运是刚开始办，当时老爷为了拓出名气，就报出信息，说一旦货物有什么损失，就按损失的三倍赔偿。”
　　三倍？难怪！原先是因为对那艘高价货轮的信任这才出了这一条合约，因此也招揽了大量的客户，如今倒成了程氏致命的一击，若素不知道此刻应该是苦还是笑，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那让银行过来，把这幢房子作抵押，先贷些现金出来周转。”
　　“恐怕不行。”
　　“为什么？这幢房子歹说也能抵上十几万？”
　　“因为这幢房子已经在银行的抵押之内了。先前老爷购买海轮是在银行贷了大笔的资金，眼下程氏根本没有周转的资金，银行就把这房子先做了抵押评估，作为那笔贷款的赔付，说，在房子抵押资金用完之后，我们就必须搬出这幢房子。”
　　若素只觉得眼前一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难道程家真的就要这样倒了？”
　　“不是的，小姐，眼下程氏的基业还在，只要一笔资金，能够周转过来，就能让外界对程氏有信心，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说是简单，哪有这么容易，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让三叔先回来，大家一起商量了在办吧。”
　　“三叔，我要一份和程氏交好的所有企业的名单。”
　　“若素你……”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程氏不仅仅只是程家的企业，对我和安之而言，还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散了，但我不会让他败了，三叔，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程翰霆看向若素的眼中惊讶之后有些欣慰，以前的若素纵然聪明懂事，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懂事聪明的孩子，可是现在不同了，若素脸色依旧苍白，也带着疲倦，然而看在程翰霆的眼中，即便他并不认为若素会成功，却依然很高兴。
　　不愧是程振霆和冯韵华的女儿！一样耀眼的出色。
　　是若素的坚持让程翰霆答应了给她一份名单，然而他并不认为这一切能够挽救程氏，久经商场，对于商场的冷漠他早已心知肚明，只要不是落井下石，单单冷眼旁观已经是足够的仁慈了，又如何让人说拿出大笔的钱来支援一个在他们眼中遥遥欲坠的企业。
　　也就是因为这样，在若素出门的时候，程翰霆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尽力而为就可以了，不要勉强，没有人会怪你。”
　　“可是我会怪我自己。”
　　尽力而为！
　　原来尽力也是这么困难，若素站在大上海熙熙攘攘的街头，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这么熟悉，又觉得一夕之间一切却都变得如此陌生。
　　欲言又止的话语，痛苦紧闭的双眼，脑中无时无刻不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就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自己，透不过气来。
　　——“你们程氏可是大企业，从我入这行的时候在商界就已经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了，现在要向我们小小的兴隆商号借钱，可别跟我说笑了，我们庙小供不起这座大佛。”
　　——“你程家也会有今天，当日你程家在大上海呼风唤雨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下场，跪下来求我啊，也许我还会考虑考虑，尊贵的程家大小姐。”
　　——“世侄女，并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程氏的盘子实在太大，原先我们和程氏合作的项目因为没能按期完工，我们也是损失重大，如今我念在和振霆几十年的交情我才不计较，不过借钱的话，我是真的没有。”
　　——“啊，你们程氏出事了？不过很可惜，我那段时间出差了，否则我至少会上门给你家老头子上柱香，几块大洋我还是有的，就当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让他的女儿不至于喝西北风啊。”
　　……
　　原来这就是三叔欲言而止之下的话语，蕴藏着这样的痛苦，天子骄子，原先享受的骄傲富足的生活，若素陡然发现，一夜之间，发现原来世界并非是她想象的那般，原来的自己知道有黑暗的一面，却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