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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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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回到家里,夜色已然深黑。母亲还在张罗晚饭,厨房里忙进忙出,搞得满头大汗。青海望着母亲劳碌的背影,心中不禁涌现出一丝酸楚的感觉。他忽然觉得母亲老了,不中用了,已然青丝变白发,皱纹几乎完全覆盖了脸颊,身板也无意间佝偻了许多。平日里的饭量少了,口里的唠叨却多了。
母亲是个女强人,这一点众所周知。在村子里,乃至乡上镇上,母亲的性情是出了名的。母亲的“倔”脾气可谓威名远播、有口皆碑。“郑吴氏勇斗王乡长”的真实故事就一度成为四邻八乡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传为了美谈的。而父亲生性木讷,一辈子老实巴交,本本分分,很不会“做人”。因此家中的大大小小琐琐碎碎基本上都是由母亲一手打理,父亲从不问津,问也问不周全。
青海一家五口,除去父母之外,大哥青河,小妹青水,他是排行老二,不大不小。今天他从外面返回家里的时候,父亲和大哥都还在工地上做工,都还没有回来。工地远在县城郊区,从家中出发到工地,骑自行车放中速的话,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抵达。他不禁有些担心他们了。
母亲看到了青海。母亲没有搭理他,仍旧全身心地投入到做饭的工作中。是的,母亲自打嫁入他们郑家,就把做饭当成了工作,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母亲曾经说过,要一辈子给他们做饭,直到老死为止。母亲是坚强的,善良的,持之以恒的。这一点很令青海感动。青海觉得今日的母亲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还是一样的忙活,一样的乐此不疲。
不过礼数不能丢,招呼是有必要打一下的,这也是青海很长时间养成的习惯了。他说:“我回来了。”语气时仍然带着随意和散漫。母亲听到他的声音,却表现出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不紧不艰慢地回转过头,喉结涩地蠕动了几下,嘴里就吐出这样一句话来:“知道了,怎么不长回记性,还是这么晚回家!”
青海表情木然地回答她:“学校下午大扫除呢,所有的同学都留了下来,我又有什么办法。”母亲再要说什么,青海不等她开口,大踏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青海把门紧紧地从里面反锁上,仿佛隔开了母亲的世界。事实上,他的确已经听不到卧室以外的任何声响,即使母亲雷霆大怒,他想也是奈何不了他什么的。当他重新审视周围一切的时候,无边的黑暗迅速将他包围、攻占、吞噬。
他一瞬间失去了光明。他觉得他从小就在追求的东西到现在始终不曾得到过。就像光明,总是不经意地弃他而去,却又不走远,总在前方很近的地方张牙舞爪,对他得意洋洋地讥讽嘲笑。
他很是窝火,熟练地摸索到灯具所在的方位,利索地打开了电灯。刺眼的光芒一下子扑面而来,令他感到措手不及。他恨透了黑暗的色彩,他认为黑色是天底下最最不祥的颜色,他一直对之抱有恶感,并且尽可能避而远之。
这是一间面积不足十平米的狭小居室。灯光所及,屋内的摆设便显得杂乱无章。家具和农具混在一起,四周墙壁斑驳不堪,龟裂的白色抹灰摇摇欲坠,微风一吹,脏乱的灰尘就簌簌而落。人置其中,尤如鸟入牢笼,十分的憋闷和不爽。青海却在这里住了将近二十年,深恶痛绝之心,可想而知。不过着实没办法,他家实在是穷,父亲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翻盖这所房子,很多年以来,都不能够。
这里是皖北的一个穷县,穷县中的一个穷镇,穷镇下的一个穷村。解放之前,一穷二白,食不裹腹。解放以后,自力更生,稍有好转。然而六零年的一场全国大/饥/荒,再次导致了青黄不接、路有死骨的局面。人们要感谢伟人邓爷爷。因为改革开放以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轰轰烈烈的开展和普及,他们不再为填不饱肚子发愁了。
政府给解决了温饱,尤其是九十年代以后,村民们靠种植养殖卖猪卖树发财致富,万元户已是屡见不鲜。青海的大伯郑大年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郑大年从前捣鼓老鼠药,不想经年下来,老鼠没有药死多少,倒误伤了不少无辜的人。后来国家政策放宽,有不少农村青年眼明手快,看到做生意有利可图,纷纷甩下锄头涌进了城里卖起了中药材。
这儿的土地盛产白芍、牡丹、枸杞,以及随处可见的桔梗、苦参、地龙,这些都可以卖大钱。不过凡事都没有能够暴然成功的,做生意亦是如此。大多数人浅尝辄止,或是赚了点钱半途而废,或是赚了点钱知难而退。可是郑大年却一意孤行,起早贪黑,不舍昼夜,一心扑在挣钱上。赔进去,赚回来,又赔进去,再赚回来。总算是苦尽甘来,黄天不负有心人,郑大年在三十岁上的时候,狠狠赚了一笔。
不久,郑大年成为古井村第一个在县城里安家落户的人。四邻八舍的目光一时间都聚焦在了他身上。这不仅是郑家人的骄傲,也为本村一百多户村民撑足了脸面。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郑大年的成功带动了大批不甘贫困渴望出人头地改头换面的后来者。他们依样葫芦,蜂拥效仿郑富翁,都搞起了药村买卖,但是令人沮丧的是,形式并不见乐观。
他们频繁奔波于城乡之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累了很多个年头之后,却猛然发现,钱,并不是那么容易赚得的。它不光需要勤奋和运气,它还需要智慧和头脑。所以,不具备那种智慧和头脑之人纷纷倒戈,缴枪不杀,垂头丧气,黯然收场。只有寥寥无几的“开拓者”还在商场上拼命挣扎,负隅顽抗,试图找到出口,却始终游离于财富之外。
青海家的境况不好也不坏,这当然是相对而言。在古井村,他家属于不上不下的“中产阶级”。每年的收入也算可观了,但支出也相当厉害,种子、化肥、农药,柴米、油盐、酱醋,打针、吃药、吊水,父亲的眼疾,他和妹妹的学费,都是不小的一项开支。他深感父亲肩上的担子很重、很沉,他很理解和同情他们。
他也在试着独立,尽量给家庭减轻负担。然而收效甚微,仅靠着寒暑假抽时间打些小工,对于庞大的家庭开支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远远不够。但是事情又不总是一成不变的。大哥下学以后,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把农田梳理得井井有条,并且不时进城务工,多少攒了些零碎钱,生活出现了好的兆头。
青海觉得很对不起大哥。大哥大他三岁,五官端正,相貌清秀,也算一表人材,只是皮肤黝黑了点。这是因为长期下地劳作的缘故。大哥脾气很好,待人温和,尤其是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从不打骂、欺负和管制他们。不像母亲,严厉得好似老虎,动辄头悬梁、锥刺骨,稍有拂逆,便拳脚相加。
青海从小到大自然没少吃过母亲赏赐的苦头。可是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他的学习成绩却始终没能好到哪里去。他和大哥同在一所中学读书,每逢考试,他总是不如大哥。也无怪乎母亲怨怼和责备。他也曾下定决心努力过,不过结果总不理想。大哥初中毕业后,没有去读高中,这很让人费解。村人都很困惑,青河成绩那么优秀,为啥不让他继续读下去呢。母亲只好解释道,他弟妹都在上学,俺们家可供养不起三个学生娃啊。村人无语。
下学之后的大哥是非常伤心和不甘的。这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大哥曾经一度无精打彩,魂不守舍,死尸般蜗居于家,闭门不出,得过且过地打发日头。谁的劝慰都不听,成天憋在卧室内,睡觉,看书,听音乐,有时也会在笔记本上乱画,画的是什么,大家都不得而知。
三天以后,睛空万里,一碧如洗,大哥突然打开了房门,大叫我饿了。大家惊喜交加,相顾愕然。青海想,大哥到底屈服了命运。在青海进城读高中的那一年春节,大哥偕同几位本村青年外出打了工,一年之后荣归故里,手中紧握着软塌塌的五千元钞票,泪流满面。是大哥成全了他,是大哥的放弃成全了他的追求。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
然而他生活得并不快乐和潇洒,大家都把家庭的未来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扛着众人期待的目光,不堪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