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日夕怀空意 ...
-
莫寻将展念带至三楼,设好琴案,教她识音,“琴有七弦,十三徽,右手投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比如……”
展念本就通晓乐理,音位一点即明,莫寻便又教了些基础指法,右手的抹、挑、勾、剔、打,左手的上、下、进复、退复、吟等。她天生善于模仿,多年背剧本下来,又练就出色的记忆,所有指法至多演示三遍,加以指点纠正,就已有模有样。
于是,莫寻便不再教,只同她讲些闲话,七弦琴的起源、发展、流派、历代名师,以及琴的制作、结构、种类等等,展念亦用心记住。
因为拍过很多考据讲究的古装戏,所以展念大概能看出,屋内的家具摆设,其实是明制,虽说明清家具经常被混为一谈,但明制和清制,还是有所区别的。
残阳如一枚将坠黄叶,染得天际云霞皆蕴满秋色,有无数璀璨的尘埃,流连于书架与琴案之间,随晚风依依起舞,映着周遭的古朴陈设,别有一种光明之色。
陈旧,却鲜艳的人间。
展念有些微的恍惚,自顾轻拨琴弦,生疏指法之下,只是不成调的片曲断音。
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门外传来脚步,铭远带着热腾腾的餐点回来了,“公子,在哪里用膳?”
“问她。”
“我定吗?”展念也不跟他客气,指向窗边的几案,窗外,余霞成绮,松林晚烟,是难见的美景,“我想在那里吃。”
莫寻闲揽琴书,恍若无闻。
铭远已经开始布置几案,“别看了,我家公子一日只用两餐。”
“不会饿吗?”
“我可不敢问。”铭远耸了耸肩,“要不你试试?”
想到莫寻的性子,展念立刻也选择放弃,“买了什么好吃的?”
“特意跑了趟馆子,买了只烤鸭,怕冷了,一路赶回来的。”
“谢谢!”展念一边帮着布置桌子,一边问:“厨房在几楼,我去拿碗筷。”
铭远有点震惊,“不用,不用,您千金之躯,坐着等好就行了。”
“再把我当小姐,我跟你没完!”
“好的小姐,厨房在一楼。”
展念瞪了他一眼,拿回两副碗筷,铭远目瞪口呆,“您要和我同桌用膳吗?”
“前天不就是一起的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铭远对上她的眼神,立刻闭嘴,非常乖觉地坐好,“阿离姑娘,你真是与众不同。”
展念也坐定,拣了片烤鸭咀嚼,“不同在哪?在于你喝不过我吗?”
铭远被她逗笑,“可不是!姑娘像是不会醉的。”
“确实不会。”展念无法跟铭远解释酒精免疫的概念,只能含糊地说:“我身体跟别人不一样,无论多少酒下去,脑子始终都是清醒的。”
“那不是很难过吗,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
“你有什么想逃避的事吗?”
“有。”铭远不假思索地点头,“比如,我的爹娘是谁,为何要抛弃我,使我生而为奴?比如,为什么我用了一年,才好不容易逃走,他们却只用了三天,就能抓住我?”
“因为世间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是啊。”铭远苦笑,“当时,我被打得快死了,直到公子路过,买下了我,虽然知道他在救我,但真的死了,倒也是解脱。”
“如果莫寻没有买下你,今天我就失去了一起吃烤鸭的好朋友,”展念望向窗外,“虽然我觉得人不是物品,不应该被这样买卖,但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想,我也会买下你的。”
“是吗,看上去,我还有点重要?”铭远大笑,“谢谢你,阿离姑娘,我觉得被安慰了。”
“也谢谢你和你家公子,在我逃跑的时候,愿意冒风险收留我。”
说到这里,展念顺便看向莫寻,察觉到她的注视,他抬眸,对上她的眼睛。
松月生凉,风中已有沁骨的寒意。两人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又那样遥不可及,莫寻如同远隔云端的神祇,又如同徘徊冥司的幽魂,虽有风华极致的皮相,却是那样亘古寒荒,如终夜霖铃的山雨。
至晚归房,温习过今日所学,展念看着手中的一对蝴蝶掩鬓,又是久久难眠。月长石在灯火微光下,正泛出柔和的色彩,如缠绵的泪珠,透出古旧昏黄的曲调。
正兀自出神,忽听隔壁房中,又是一声闷响。
展念立刻警觉,走到莫寻的屋外,叩门轻问:“莫寻?”
无人应答,却隐约有痛极的呻吟,展念直接推门而入,莫寻已摔在床榻之下,浑身僵直着,剧烈地痉挛,形状非常骇人。
“莫寻!”
展念几步冲到榻前,而莫寻双眸紧闭,眉头紧锁,对她的声音毫无反应,展念想扶起他,她的动作却好似加剧了他的痛苦,莫寻嘴唇青白,喉间格格作响,无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力气之大,让展念倒吸一口冷气。
发作良久方止。
莫寻缓缓睁开眼,看见她,神色如常漠然,“滚出去。”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窥探你的隐私,我……我只是担心。”
“出去。”
展念没再说话,她吃力地将他扶回床榻,莫寻此时几近虚脱,根本反抗不得,展念在他身后垫了枕头,又将掉落一半的被褥拾起,替他盖好,缓缓揉着手腕,其上已是红肿一片。
莫寻看向她的手腕,她正忍痛松开一串长命缕,其上的玉石双面刻字,因他方才用力,玉石上的刻痕已深嵌入她的皮肤,明明烛光下,依稀可辨一个“寻”字。
展念正要转身离开,手腕却被再次扼住。
“哪来的?”
展念已经痛得想骂人了,一抬眼,却见莫寻素来漠然的双眸,在烛火下动荡不已,映着苍白面色,如同修罗地狱爬出的鬼魅,神情非常恐怖。愣了愣,展念灵犀一闪,“这个‘寻’字,难道是你?”
莫寻咳嗽起来,身体因疼痛微微弓起,单薄似将坠的落叶,而手中的力气却未减分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哪来的?”
“还记得齐眉客栈的那个小孩子吗?他叫齐恒。十年前,齐老板在扬州捡到他,脚上就系着这条长命缕,齐老板寻访无果,只好带回家抚养。”
展念转身去倒茶,接着说道:“恒儿为了听莫琴师弹琴,跟我借了钱,还把这条长命缕抵给我,我去九香居,就是这个原因。”
将茶杯递给他,展念轻声问:“你们是骨肉至亲,对吗。”
莫寻沉默接过,良久方喑哑道:“不要告诉他。”
“好。”展念的目光,移向手上的长命缕,“这是你的吧,我还给你。”
莫寻咳嗽着,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他既送你,便留着罢。”
烛影摇晃,月光黯淡,一室晦暗中,莫寻的神色渐复如常,荒芜淡漠得连一丝悲恸也无。展念甚至觉得他比从前更加了无生意,齐恒的消息,竟像是带走他最后的留恋一般。
展念起身,“好,早些休息。”
虽然告辞了,却担心他再有意外,展念在门外静立了很久,确认没什么异常,才放心离去。
第二日果然起晚了,展念匆忙洗漱完毕,下楼正碰见铭远,“这个点才起,亏你是来学艺的。”
“那你也不叫我一下,太不讲义气了!”
“我倒是想啊,可我家公子不让,由着你睡。”铭远听她声音有异,“感冒了?”
“天气变冷了,有些鼻塞,小事。”
铭远点头,“一会儿我去医馆给你抓些药吧。”
展念道了声谢,吃完饭,莫寻正好下楼,将手中的琴谱放在她面前,“今日教你识谱。”
琴谱上皆是些奇形怪状的字,莫寻讲解后,展念才明白此为古代所使用的文字谱,各偏旁部首代表不同的音。文字谱只记载弹音顺序,故而学曲最重要的是“打谱”,即琴师自身对于琴曲节奏强弱的演绎。
正默默记诵,莫寻却注意到她的左手,“为何绑了发带?”
展念从估衣行买的皆是袖口窄小的劳作衣衫,遮不住手腕的淤痕,为防铭远疑心追问,遂在下楼前以发带缠绕掩饰,“不、不可以吗?”
“拿下来。”莫寻没有任何表情,“妨碍拨弦。”
展念只得将发带解下,莫寻的视线落在她的腕上,不知是在看其上的淤青,还是在看隐于袖间的长命缕,半晌方移开。
“以后,离我远点。”
展念小声地嘟囔:“那我可不敢保证。”
“……”
学了半日,天色转暗,几滴雨水落在发间,展念抬头,“下雨了?”
“上楼。”
话音刚落,雨势就急遽转盛,展念赶紧朝厨房冲去,昨日似乎瞥见角落有伞。
莫寻起身,正收拾琴谱,一把伞已携着氤氲雨气撑开,身旁人似是恼怒似是不解,“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下这么大雨,还这么不紧不慢的?”
莫寻神色淡漠,只低头检查琴谱,未曾听她言语。展念暗叹一声琴痴,忽发觉伞上有零星破洞,像是年深日久被虫蛀的,忙将漏雨的伞面转向自己。
“对了,铭远怎么办,他走的时候没带伞。”
莫寻推门,“马车里有伞,进来。”
“真的?铭远知道吧?”
莫寻递给她一件衣物,虽打了伞,眼前女子却与淋雨无甚差别,“ 他比你聪明。”
展念接过,是一件厚织的披风,忙将自己裹紧,生怕感冒加重。莫寻正拿火折点燃熏炉,展念下意识退开几步,莫寻瞥了她一眼,“怕火?”
展念没有靠近,“还好,火不大的话,不算太怕。”
莫寻在琴案前坐下,“大了会怎样?”
“会疯吧。”展念看着熏炉中逸出的轻烟,“你有心魔,我也有。”
檐铃在秋雨中作响,两个人都不再谈起这个话题,似乎是各怀心事,除了学琴,没有任何闲聊。明月初升,展念回到房间,准备就寝前,发现自己把莫寻的披风穿回来了,正准备拿下楼去洗,顺路看见莫寻的房门虚掩着,就打算跟他知会一声。
“莫寻。”
房中无人应,展念推门,四下无灯,唯见满屋月光,莫寻在琴案前支颐阖眸,周身皆是清冷银辉,青丝如白发,没有血色的面容更见消瘦。
以他的身体,每日疲累必然胜于常人吧。
正欲悄然退出,忽见莫寻眉心皱起,身体轻颤,展念慌忙折回,轻拍他的肩,“莫寻,醒醒。”
莫寻陷于梦魇之中,嘴唇翕动,似想说些什么,展念见情况恶化,只得用力朝他手臂掐去,尖锐的疼痛让莫寻骤然清醒,气息未定,猛地咳嗽了几声,终于看向她,“又是你。”
“这就走。”展念抱紧了怀中的披风,“我拿去洗了,明天还给你。”
走至门前,听得身后莫寻低声唤:“阿离。”
“怎么?”展念回身,莫寻神色漠然一如既往,仿佛刚才只是她幻听。
“别站在门外了。”
展念大窘,“你怎么——”
莫寻垂眸看向面前,展念背向月光而站,他目光所及,堪堪便是她的影子。
原来是月亮泄露了行踪。
展念只好尴尬地解释,“昨天,我是因为恒儿的事情,担心……”
“我知道。”
他虽这样说,可是皎皎的月光,半分入不了他的眼中,展念叹了一声,转身道:“你才不知道呢。”
她希望他珍重自身,但他明明就不爱惜自己。
十日匆匆而过,铭远一早便备好马车,今日不仅要回城,莫寻还要去九香居演奏,展念试探着问:“可以带上齐恒吗,他很喜欢你的琴。”
莫寻的面色没什么起伏,“可以。”
于是,马车先停在齐眉客栈,展念下车,邀请齐恒同去,齐恒激动得三步并作两步,理了理衣裳,掀起车帘,清脆地问好:“见过莫琴师,我,我叫齐恒。”
“我知道。”
齐恒笑容单纯开朗,“从前就觉得哥哥亲切,姐姐还觉得我胡说,今日一见,可知我没错。”
展念拽了一下他的小辫子,“亲切就亲切,别把我供出去,否则你欠我的银子,我现在就算。”
齐恒躲开,笑道:“姐姐要讨,把我给你的长命缕当了便是,值不少钱呢。”
展念感到难出口的辛酸,移开目光,“我可舍不得。”
齐恒自是不解她话中之意,只顾与莫寻东拉西扯地聊天,说起他明年便接手掌柜一职,说起他打算如何将客栈做大,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而莫寻听他说完,亦认真提了两三建议,颇为切中要害。齐恒一点便明,感叹不已,“哥哥,你若不是琴师,而是商人,定然也要名扬四海的。”
莫寻胸口一窒,掩唇弓身而咳,齐恒有些惊慌,看向展念,“我说错话了吗?”
展念连忙安慰他,“没有,他身体不好,不是你的原因。”
“哥哥不如在京城多留些时日,这里有很多医术高明的大夫。”
“当然是要多留些时日的,他还要教我学琴呢。”
马车停在九香居的后院,早有小厮迎候,展念等人被领入大堂,坐在一处偏僻雅致的小桌,而莫寻抱琴至屏风后等待。
齐恒凑到展念耳边,“姐姐,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呀?”
展念一口茶呛住,哭笑不得,“小孩子家,别看见一男一女就当一对。”
齐恒盯住屏风上莫寻的影,眼神懵懂,“但爷爷说,小孩子的直觉是最准的。”
展念同情地摸摸他的脑袋,“从你觉得他亲切那时起,我就不认为你有直觉。”
九香居的掌柜站在屏风旁,正要招呼堂中众人,忽听门外一阵喧哗,一个小伙计慌张上前禀报:“掌柜的,来了了不得的贵客!”
掌柜自是见过世面的人,面不改色,“慌什么,好好说,是哪位大人来了?”
“九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