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楚·云梦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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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蒙绿娟和璀连起了个早，依旧是女扮男装，和张轸、侍卫们一同赶往安陆县城。
安陆城在云梦狩猎区北面，是云梦官署驻地，也是云梦一带的商业聚集区。城中商旅辐辏、人烟阜盛，盐铁农具、马匹牲口、蔬菜水果、竹器漆器等，各自形成市场。
进了城，张轸对蒙绿娟说：“公事交给在下，蒙小姐可以到附近逛逛，下午未牌时分我们在南门碰头。”
璀连连声称赞张轸是好人，拉起主人朝珠宝街奔去。楚国盛产美玉黄金，还有很多商人长途跋涉从印度、缅甸采购宝石翡翠运到楚国。两人一口气逛了十几家铺子，看得花眼缭乱，又去逛旁边的漆器市场。漆器市场家具、文具、兵器、乐器、丧葬用具一应俱全，璀连看看这件也好，摸摸那件也喜欢。蒙绿娟求饶说钱快花完了。璀连竖起一根手指说，好主子，我再挑一样，就一样！
一会儿，她拿着一件物事，蹦蹦跳跳地凑到蒙绿娟面前：“小姐你看这个杯子很可爱吧。”
那是两只并列连在一起的杯子，杯底有小孔相通。两杯之间向前伸出一个凤首和凤身，向后有一个凤尾，杯侧后部各有一只小凤，使得双连杯能平稳放在桌上。杯内漆红漆，其他地方以黑漆为底，用红、黄、金三色画出勾连云纹、凤鸟的羽毛纹、波浪纹、蟠龙纹和变形卷云纹种种繁复的图案。凤首、凤腹和双翅共嵌银八处，凤喙中衔着一粒珍珠。
蒙绿娟抚摸着精美奢侈的漆杯，笑道：“这是成亲的时候喝合卺酒用的，小丫头你买了做什么，思春啦！”正说着被人撞了一下，璀连叫了起来：“他偷钱袋！”
蒙绿娟顺着璀连的指向，看见一个人匆匆向前逃跑，她当即拔足追去，跑了好长一段路，迎面碰到一支十多人的骑士队伍。为首一人听到有人喊捉贼，驱马拦住了窃贼的去路，众人合力擒住小偷。蒙绿娟扭过那人一看，发现是个被火烧伤的残疾人，脸上的皮肤斑斑驳驳，双手十指残缺不全，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蒙绿娟一阵恶心，又有几分同情。
骑士从残疾小偷身上搜出钱袋，还给蒙绿娟，问她如何处置窃贼。
“自然是报官！”蒙绿娟不假思索地说，想了想，从钱袋里取出块碎银子塞给小偷，“给你。”
骑士首领见蒙绿娟的矛盾做法，觉得很有意思。
他身后有个人叫道：“蒙小哥，在这儿碰到，真巧！”
蒙绿娟抬头望去，与骑士首领四目相视，看清了他的模样，竟是景奕，正微笑地看着她。蒙绿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在安陆闲逛也能遇到他。谁知“景奕”身后挤上来一个人，挡在他前面：“蒙小哥，别来无恙啊。”蒙绿娟定睛一看，又是一个景奕！这下她懵了，看看站着的这个，又看看骑马的那个，莫衷一是。真正的景奕指着骑士首领说：“这是我四哥景彦，我们长得很像吧。”
蒙绿娟连连点头。景奕又向景彦介绍蒙绿娟。
“听说你们快要启程回国了。”景奕道。
蒙绿娟道：“我们明日开拔回国，不过公子放心，我今晚就差人把上次借的东西归还府上，不知贵府在什么地方？”
“不如我随你去取。”
“我还有点私事，恐怕不方便。”
“这样啊——”景奕略显失望，留下了自家地址，和蒙绿娟分别。
蒙绿娟赶到南门，张轸已办完事，璀连也在。张轸说：“我们得快点走，看天色快要下雨了。”
行到半路，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被张轸说中了。云梦开春以来雨水稀缺，数千顷稻田果园受旱灾困扰。这时天降大雨，百姓们喜不自禁，纷纷跑出屋外，在雨中欢歌跳舞。
蒙绿娟回到使馆，拿出漆盒，并想给景奕写一封礼节性的信件，想了良久不知写什么好。蒙绿娟心想：盒子必定十分重要，运送途中决不能出闪失，还是自己走一趟比较妥当。于是叫来驭车小曾，冒雨外出。
雨愈下愈大，拉车的马很快浑身湿透，马鬃毛紧贴在马背上，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轺车的伞盖根本撑不住斜飞的雨幕，小曾被淋得睁不开眼睛。蒙绿娟见小曾辛苦，叫他休息一下，自己来驾车。小曾不肯，争执间，马儿的步子慢了下来。小曾跳下车查看了一下，回来说：“蒙姑娘！前方山石滑坡，土石和倒下的树木把路堵住了！”
“下车步行牵着车，能过去吗？”
“就算勉强过去了，路上万一有山石滚下来，太危险，还是回去吧！”
前些天陷进沼泽的尴尬记忆犹新，蒙绿娟看着暴雨，无奈返回。
回到使馆后，蒙绿娟洗澡换了衣服，听到父亲说等雨势小一点再回国，顿时安下了心。
这些天，她每夜都拿出漆盒端详。这个神秘盒子看起来是神庙的东西，景奕贵为封君之子，为何要偷它呢？蒙绿娟拨弄着锁盒子的机关，明知不该偷看里面的东西，却抑制不了好奇心。她拿细簪子撬锁孔，左右拨动机关上的木块，怎么都打不开，气得把盒子往桌上一摔。漆盒没放稳，掉到了地上，“咯唧”一声，居然撞打开了机关。
蒙绿娟拾起一看，里面紧密地放了几个帛卷。展开帛卷，上面写满了看不懂的楚国文字，配有妖兽、巫觋、树木、星辰的插图。
蒙绿娟心想，这是高唐庙里的经卷吧，里面也许记载了古老的咒语药方和耸人听闻的秘密。如果能看懂，一定很有意思。这部神秘的经卷以后就看不到了，一辈子再也看不到。
她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拿出笔墨绢帛。看都看到了，索性把帛书抄下来！她往灯盏里添了几许油，一笔一笔地摹写帛书。帛书上的字不认识，刚开始写得很费力。蒙绿娟想起斗兽场上矫健的身影、高唐庙滑落的凤凰面具，着楚王奢华的御驾与云梦明朗的山水。她对自己说，回到秦国，这些都将变成空洞的回忆，唯有这几卷帛书是看得见、握得住的存在，于是有了写下去的动力。
璀连陪在主人身边磨墨，到后半夜，上下眼皮打架，蹭在蒙绿娟裙边睡过去。醒来时，身上披了床薄毯，天色已亮，桌上摊着抄好的帛卷，蒙绿娟和衣而睡。
雨变小了，院子里石榴花瓣落了一地，凤尾竹经了雨水，愈显青翠欲滴。
廊上走来一个侍卫，报告说：“外面有人求见小姐！”
璀连挥了挥手：“哪有大清早登门拜访的，还让不让人休息？叫他先等着！”
里厢蒙绿娟听到璀连的声音，起身整衣问来人是谁。
“来人说是涔阳君家的。”侍卫道。
蒙绿娟心中暗喜：“叫他等一等，我即刻过去。”说完迅速梳洗，换了身男装，来到前厅。
厅堂中央站着个青衣小厮。桌子上放了一捧艾草、一只竹篮。艾草上扎了五个结，像个简易的草娃娃。
小厮见到蒙绿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您是蒙公子吧，小人是涔阳君家的小厮阿辉。今日是五月初五，乃一年之中恶日之尤。我家公子吩咐小人给您带了些驱邪的艾草和时令小吃。”
阿辉双手奉上艾草娃娃：“我们楚地到了五月初五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在门上悬挂艾草。”又递过竹篮，“这是我家昨日包的角黍，不成敬意，蒙公子不要见笑。”注①
蒙绿娟收下礼物，大方打赏了阿辉，等着阿辉开口讨还漆盒。阿辉坐了片刻，只顾打探蒙绿娟归国的行程，丝毫没有提起漆盒。蒙绿娟写了答谢的信，命阿辉带走。她心里好笑，想景奕这个人真是矫情，明明想讨还东西，却派个小厮提着艾草、角黍，装模作样试探一番。
璀连揭开盖着竹篮的菖蒲叶，急着想看角黍里裹的什么馅，拿起一只就拆。蒙绿娟望着庭院的雨幕，自言自语：“这场雨下得真及时，没有雨，就看不到水气氤氲的云梦风光了。”
璀连道：“早知道人家不急，小姐也不用连夜抄写。”
蒙绿娟转过身道：“这事可不能说出去。”
璀连把拆开的角黍递到蒙绿娟嘴边，笑着说：“小姐你尝尝，还热着呢。”
蒙绿娟移开脸：“你想吃自己吃好了。”
“啊呀小姐，我知道的，那个盒子上了锁，我什么也没看到。”
蒙绿娟会心一笑，道：“你信不信，阿辉很快会回来。涔阳君庄园到这里七、八里路，骑马一个来回才两个时辰。”
阿辉果然很快回来了。
侍卫通报说：“这回来了两个人，在后院等着。”
蒙绿娟心中一动，立刻朝后院奔去。快到后院时，她收住脚步调了调呼吸，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璀连之前听小姐说起景奕的事，对他充满了好奇。小姐冒雨出门，连夜抄经，从前何曾对一个男孩子托付的东西这么在意。昨天在安陆城，抓贼时璀连和蒙绿娟走散了，没看到景奕，今天她要亲眼看一看，于是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璀连从墙壁后探出半个脑袋，石榴树下的景奕正好面对着她。果然是美少年，比树上的重瓣榴花更加明艳。
蒙绿娟道：“怎敢劳烦公子亲自跑一趟，我正要差人把东西送到府上呢。”
“不麻烦，不麻烦。”景奕说一口标准的雅言，声线温柔，目光经过璀连藏身之处，看见探头探脑的小姑娘，小脸上的神情汇成花痴两个字，不禁莞尔。注②
蒙绿娟、景奕很快把事情谈定，蒙绿娟回屋去取木盒，走过回廊时看见璀连，叫道：“你怎么在这里！”璀连低着头，一溜烟跑掉了。
蒙绿娟取了木盒回到后院，把盒子递给阿辉，手伸了一半又停住，看着景奕道：“公子让侍从送角黍，明明是为了它，却闭口不提，非得我写信表明归还之意，才肯过来。这是楚国人的交友之道吗？”
景奕脸一红：“是我误会了，昨日你拒绝了上门的提议，晚上又等不到你的侍从，我以为你要提交换条件呢。”
蒙绿娟心想，景奕哪知道她怕张轸猜疑两人的关系才拒绝景奕随行，如果她是男子，这么做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不再计较，把盒子递给了阿辉。景奕说了些感激的话。蒙绿娟送两人骑马离去。
景奕主仆行出不远，忽有人冲撞了阿辉的坐骑。坐骑受惊把阿辉颠了下来，那人抢过阿辉怀里的盒子夺路而逃，景奕紧追其后。情急之下，蒙绿娟骑上阿辉的马跟了上去。
抢盒子的人跑得贼快，转眼钻进树林里。景奕看到蒙绿娟，道：“你也来了？”
“我来帮你啊，有人敢在使馆撒野，太不把秦国放在眼里了！”
两人一前一后追去，马匹在林中速度受阻，追了好长一段距离。树林里有两个人接应小偷，三个同伙，一人护着盒子逃跑，另两人负责阻碍景奕、蒙绿娟。
“你去追抢盒子的人，这两个家伙交给我来对付！”景奕道。
蒙绿娟“嗯”了一声，拍马而去。景奕翻身下马，一顿拳脚打倒两人后跟上蒙绿娟。蒙绿娟扭住了小偷。景奕抢回盒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谁指使你来偷东西的？”
“呸！”那人啐了一口道，“此物本是神庙圣物，你们才是贼。”
原来是高唐庙的人。景奕心想，看来观晶裳这两天没闲着，一直遣人跟踪他，才会把时机掐得这么准。看来这个盒子真的对高唐庙非常重要。
景奕放了抢盒之人，得意地说：“你走吧，回去带信给你家小主人，她若有诚意，带着我的东西来翡翠谷庄园交换。记住，只许她一个人来，我家可招待不起庙里的巫师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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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我们现在说端午节是纪念屈原，其实端午的风俗在屈原之前已存在。古代认为五月五日是一年中最坏的日子，所以要除瘟、驱邪，这一天所生的婴儿会克父母，不能抚养。大名鼎鼎的战国四君子之一的孟尝君就是五月五日出生，母亲悄悄把他藏在乡下，长大后才与父亲相认。文中提到的艾草扎成草娃娃是真实的楚国风俗，角黍就是粽子，在屈原之前就有了。
注②：雅言即古代的普通话，春秋战国时的雅言以周朝国都丰镐地区的语言为基础形成。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楚·云梦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