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与我》大胖儿子

18、人（3）

　　许仙受到李发轮的蛊惑，玩起了自焚。因为疼痛难忍，所以半途而废。狗急跳墙人急跳窗，他像笨驴一样一头栽了下去。

　　娘子，原谅我，不是不想见你，而是火烧的滋味太难受……

　　许仙是幸运的，他恰巧落在了李发轮身上。原本还残存一口气的大师歇菜了，彻底告别人世间。许仙昏过去了，不省人事。

　　醒来后，李发轮已被人像狗一样拖走。

　　许仙的毛发几乎烧光，衣服成了碎片，零星地粘在皮肤上。全身黑糊糊的，像是掉进了煤窑。身上很多地方都烧裂了，钻心地疼。

　　用力睁开眼睛，突然模糊一片。

　　抬手一摸，摸到一撮灰，原来睫毛也烧掉了。

　　繁星点点，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

　　梦仙楼已经打烊，门前悬挂的几只灯笼还没有熄灭。

　　回想起发生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许仙痛苦无比，后悔没有跟随李发轮而去。出来那么久，娘子无着落，钱财已败光，活着没意思！

　　轻生者大多是这样。我有个同学，因为连续失恋，所以痛不欲生，天天琢磨着自杀。他爬到学校最高楼的阳台，正准备往下跳，忽然被人拉了一把：兄弟，干嘛呢？

　　他吓了一跳，便如实回答：我要跳楼。

　　那哥们儿感慨道：原来同是天涯寻死人啊！不过得让我先跳，我比你早到——

　　话未落音，人就跳下去了，几秒钟后，楼下传来“叭”的一声闷响。

　　他跑下楼去看效果，恶心得狂吐不已，从此患了恐高症。

　　跳楼不成，还有其他办法。

　　他试过投河，但被当地渔民误会，以为是偷鱼的，刚入水就被拎上来了，一顿批评教育，差点扭送派出所。也试过割腕，割了几下，血流如注，把自己吓昏了过去，还以为是真的死了。还试过吃安眠药，那次距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了，最后仍被拉了回来。

　　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杀失败，并没有阻挡这位同学对死亡的向往。奇怪的是，五花八门的自杀方式里，他唯独没有试过自焚——也许觉得太过惨烈吧。

　　***

　　如前所述，许仙醒来后，想到娘子可能已不在人世，自己不愿意独活，决定再次投身火海，于是开始寻找火源。很快发现梦仙楼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挂，一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打翻灯笼，让整个酒楼都烧起来，要死大家一块死……

　　他尝试着站起来，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只好匍匐着向灯笼的方向爬过去。这一爬就爬出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诗歌来：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灯笼
　　让所有习惯黑夜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啊
　　光明
　　光
　　明

　　这首诗完成在爬行的过程中，是用带血的手指写就的，可想而知此诗的来之不易和诗人的灵感乍现。当许仙终于爬到灯笼下面，烛火已灭，因为此时天色大亮。

　　许仙身边聚集了很多文学青年和伪文学青年，他们或真诚或不屑地讨论着，有人赞不绝口，有人大摇其头，也有人似懂非懂不敢妄下结论。那些支持者坚定地认为，这是一首用象征手法写就的现实主义诗歌，此诗表达了诗人对自由的渴望以及悲天悯人的旷世情怀，等等。

　　一夜之间，许仙拥有了一批铁杆粉丝。

　　他们为此诗拟了个十分文艺的名称《灯的笼》，然后征求诗人意见。这会儿诗人昏倒在酒楼门口，全身焦黑，生死未卜，所以必须等他醒来。粉丝们商量半天，每人拿出一点钱来，救偶像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经大家同意，这些钱交给了黄老板。黄老板先是气急败坏把许仙大骂一通，简直神经病嘛，再无聊也不能烧我的房子玩！然后看到手里的钱，他就放软了口气，说道：因为火灾而受到的损失，日后再找他算帐。所谓人命关天，还是先救人吧。

　　有钱好办事，很快有大夫过来为许仙疗伤。

　　大夫姓刘名产，来头非小。他出身中医世家，天资聪颖，敏而好学，十七岁中举人，二十岁被五地太守联名推荐，进入皇宫做了御医，名满天下。四十岁那年做到首席御医，却心血来潮，擅自将名字改成“刘一手”——意思是自己的本领还没有完全发挥出来，永远留着一手。

　　此举招来了牢狱之灾。皇帝认为他持才自傲，做事并没有尽心尽力，一怒之下打折了他一条腿，关了仨月禁闭，然后贬为庶民。

　　刘先生从此一蹶不振。大隐隐于市，他不再是高官厚禄的御医，做起了普普通通的山野村夫。劈柴喂马，面壁思过。二十年来，他只思考了一个问题，究竟是自己病了还是社会病了？后来得出结论，自己和社会都病了。

　　现在的刘大夫年过六旬，十年前迫于生计，重操了旧业。虽然成了瘸子，但是技艺精湛，道风仙骨，非一般庸医所能望其项背。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重塑声誉。天佑神医，他成功了，临安老百姓都尊称他为“刘大仙”。

　　大仙姗姗来迟。

　　大仙看到许仙第一眼，大呼一声“太残暴啦！”，然后双手遮面，泪如雨下。大仙就是大仙，心怀慈悲犹如观世音菩萨。

　　大家见大仙都哭了，也跟着哭，命运不该对一个天才诗人如此无情！

　　很快，许仙被抬上了楼。

　　大仙抹去眼泪，提出清场的要求，大家纷纷散开，只留下几位男粉丝搭个下手。

　　把他的衣服剥光了吧。大仙吩咐道。

　　事实上，许仙身上也没啥衣服了，尽是零星的布片。

　　大仙打开药匣子，里面瓶瓶罐罐，都是救人活命的灵丹妙药。他在许仙的伤口处涂了些药水，然后拿出一种乳白色药膏，请几个男粉帮忙，为许仙抹了个全身白，酷似一个雪人。

　　接下来，大仙叫人弄来一桶清水，把诗人塞进桶里，然后撒满药草。

　　大仙解释说，这叫“水疗”。众所周知，五行里，金克木，水克火，我曾经用这种方法救活了一个被烧得只剩一口气的人。

　　诗人的伤情严重吗？大家问道。

　　还好啦。大仙胸有成竹地说，许公子属于轻度烧伤，我保证一月之内让他痊愈！

　　话虽如此，但许仙愣是靠自己的毅力把这个时间缩短了一半。

　　***

　　“水疗”期间，许仙无数次苏醒，无数次昏迷。

　　醒着的时候，有人喂饭，但他毫无胃口，吃多少吐多少。为了不让他饿死，大家只好给他灌汤喝。于是稀粥成为每天的主食。这导致了他拉不出屎，因为实在无屎可拉，他排泄的方式只有撒尿。因为老是把尿撒桶里，所以原本只有大半桶的水，在他撒了尿以后，水尿混合，都溢出来了，流了一地。

　　许仙的白痴行为得到了崇拜者们的谅解。他们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天才都有白痴的一面。牛顿证出万有引力，不一定做出红烧茄子；卡尔维诺写出《未来千年备忘录》，未必晓得汉字里茴香豆的“茴”到底有几种写法。当然，红烧茄子和万有引力扯不上关系，卡尔维诺也不大认识孔乙己。所以，水里撒尿和天才诗人不能混为一谈。

　　关于那首血诗，早被拥趸们写在宣纸上面，争相传阅。他们自发组成一个粉丝团，名字起得很特别，叫做“仙人掌俱乐部”。仙人掌们热情高涨，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生活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偶像早日摆脱病痛的折磨，然后创作出更牛的诗歌来。

　　他们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因为诗歌的魅力而聚在了一起。很多人都有正经的工作，有人上白班，有人上夜班，不论白班夜班，下班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奔赴梦仙楼，探望诗人许仙。

　　那个年代没有照相机，更没有摄像机，为了与偶像合影留念，他们请来画师，把自己和偶像画在一起。需要补充的是，画出来的效果并不是很好，一来画师的水平有限；二来这个阶段许仙的形象惨不忍睹，画再好也感觉像烤黑了的肉串。

　　轮流照顾许仙的时候，大家自带了纸笔。诗人清醒时说出的话都被记录下来。这些话里有很多不错的诗句，比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灯笼”、“流星飞过天空留下一道划痕，而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我是个执著的飞蛾，一直固守对火的痴恋”、“娘子走后，再也找不到生命的出口”，“望断天涯空憔悴，盼穿秋水意何为”、“心中无崎岖河流，眼前皆绿水青山”等等。这些诗句，有些被收藏，有些被变卖了。

　　这个时候，在临安的文化圈里，口口相传着许仙的事迹。因此，他有了“灯笼诗人”的称号。他的诗一时洛阳纸贵，而且凡是诗里带有“灯笼”二字，都要比其他诗卖得快，卖得好。

　　许仙出名了，麻烦随之而来。

　　有几个颇负盛名的诗人坐不住了，出于嫉妒也出于好奇，这天相约来到梦仙楼，要一睹灯笼诗人的风采。那天许仙还坐在水桶里“水疗”，睡得倍儿香，嘴角流下两道涎水。

　　一个大胡子诗人看得心揪，对旁边人说：哎呀呀，诗人不能是这个样子的！

　　大家深以为然，马上把许仙拍醒。

　　许仙醒来第一句话：是谁带来的希望之火，点燃了我灰色生活？

　　这话让大诗人们吃惊不小。

　　接下来许仙又说道：我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只为记忆中那抹醉人的微笑……

　　这下诗人们真心不淡定了，有的击节赞叹，有的汗颜不已，一致认为许仙是个有着神来之笔的诗人，他开创了中国诗歌的新纪元。他们记下这两句诗，打算以后好好研究，然后向着半睡半醒流着哈喇子的许仙拱了拱手，心悦诚服地回去了。

　　我跟堂哥说起许仙写诗的事，堂哥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假如那些诗句真的出自许仙之手，那么他真的不一般。因为上下五千年，大小诗人层出不穷，许仙应该是第一个用白话文写诗的人，比胡适先生提前了大约八百年。

　　堂哥还认为，许仙是中国写朦胧诗的第一人，虽然不是最好的，至少是最早的。好比梁羽生虽然没有金庸成就大，但是比他出道早，所以在谈论新派武侠小说时，一定会提到梁羽生。这就占了先入为主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