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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万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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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碧山的各个山峰,山峰中的殿阁被喜气的红妆点着,令人精神一振。山中的弟子们也的确不同于以往地在忙碌着,这样的忙碌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从今天开始,直到四日后,他们的掌门亲传从秦安府的江氏迎回他的道侣时,这忙碌才算是有个尽头。
新郎是唯一享得了清闲的人,但临近迎亲队伍出发的时刻,他却不像弟子们想的,在悠闲地准确启程。
“没消息么?”周怜光站在小院里,身后是一早就被派去山门查看的弟子。
“没有,一早倒是来了不少宾客,我还向从州方向来的客人打听过,他们也没碰到过从边境回来的太白门人。”弟子答道。他是近两年才升到周怜光身边做事的,对眼下的情形有些不解。
这位程师兄虽然说是周师兄的师兄,自幼一块长大,胜似手足兄弟的,但他迟迟不来,竟闹得周师兄每日派人去山门查看,对比周师兄平日的行事风度,这样的举动,未免透出一丝焦躁。
白鹤在半山腰叫了三声,清亮直透云霄,吉时到,该启程了。
周怜光手扶着佩剑,手指在繁复的花纹上摩挲着。他如今已是仙盟盟主的备选人之一,眼看着要接任掌门,神情中也多了几分喜怒不形于色的沉毅,吩咐了弟子,便向院门走去。
迎亲的飞舟飞离碧山的那一刻,他回头向遥遥的山门望去,期望能在那里看到一个深色衣着,清瘦颀长的身影,但当然什么都看不见,眨眼便被云雾遮盖了一切。
当初师兄提出要去边境御守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不答应,可是师兄再三劝解他,又说:“你既然要我将来接手影盟,我岂能不做出两分成绩来,否则怎么服众?”
师兄果然如他所言,这几年在边境,连他也听说了师兄几场追击魔修的胜利,可他从只言片语里听出来的只有追击时的凶险与惨烈,他写信过去,责怪师兄竟然都不告诉他这些事,师兄来信解释,理由自然是很正当的“怕你担心”“不想叫你分心”,可他总觉得,师兄似乎和他远了。
迎亲队伍走后两天,齐越听到弟子来报,才飞到石镜峰。石镜峰山脚下的花圃边,一身黑衣的青年和庄真人正在下棋,庄真人执一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哎哟”一声:“你这棋太剑走偏锋,是自己把自己堵死。”
程双笑道:“我向来不会下棋。”说着便抬起头来。
齐越走过去对上程双的眼,心里忽然跳了一下,觉得程双变了,人总是会变的,听说他在边境杀了不少魔修,难免带了一些血腥气,但还有点别的什么。
程双起身,抱拳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庄真人把棋盘收拾了走了,留他们年轻人自在说话。齐越和程双站在花圃边,各自问了问对方近况,这里齐越又觉着,程双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我脸上有什么吗?”程双问道,说着还摸了摸脸,齐越一直看着他。
“——没什么。”齐越仍旧盯着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觉得你……有点奇怪。”
程双一讶,随即反应过来。齐越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他奇怪。两日后便是周怜光的大婚,他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江家长女郎才女貌地拜堂,却和过往任何时候一样平静,并且不像是在压抑着感情的样子。
“我早已做好了准备。”程双的目光缓缓地垂下,的确是接受了一切的模样,“半年前怜光前往秦安府定亲的时候,还给我写了信。”
齐越无话可说,只得换了个话题道:“你才回来,不知道住哪里吧?怜光将白鹿峰腾了出来,单给你一人住,他住丹鹤峰。“原本方淮是计划周怜光和他的道侣住在摇星峰的,周怜光执意要改成离白鹿最近的丹鹤峰。
程双无奈地笑了笑:“这也太没必要,我不过住几日又得走。”他御守的期限还有两年,也正好是周怜光接手掌门之位的期限。
聊完剩下的寥寥几句,程双便听齐越的去白鹿峰了。齐越独自在花圃旁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向庄真人的小屋走去。
其实这几年,他还听到过一些别的风言风语。程双在边境立功卓著不假,但门中有不少人都质疑,以程双一直以来所表现的能力和资质,境界提升怎会如此之快?除非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但没人敢在周怜光面前提,在他手段严厉地处置了第一个敢嚼舌根的人之后。
庄真人自己在屋子里又摆了一局棋,正下到尾声,抬头见是齐越,便笑道:“程双回去了?”
“回去了。”齐越也笑道,“真是怪,一回来哪儿也不去,就跑到您这儿来下棋了。“
庄真人道:“他是来问我些事情的。”
什么事?齐越自然不会开口问人隐私,他看着庄真人将棋局下完,他也算是自幼与庄真人熟稔的,但记忆中这位前辈下棋的时候并不多。
棋局结束,真人拿起一块布,细心地擦拭着棋盘,齐越的眼光忽然转到棋盘的一角,那里刻着一个印鉴。齐越看到了“奉钧”两个字。
奉钧,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很快找到了答案。奉钧,是当年扶英王座下的大臣。
据说扶英王半生南征北战,为扶云打下大片江山,靠的就是座下一文一武,大将殷墨,和丞相奉钧。扶英王后半生被宠姬萱夫人所惑,执意要改换储君,最后竟然逼死了原本众望所归的太子扶凌,临终前扶英王怕殷墨在他死后造反,便将萱夫人母子托付给丞相奉钧,奉钧也的确竭尽全力,但仍然挡不住殷墨在两个月内,连杀了三任新王。
连杀三王,仿佛这些王的头颅跟农夫地里的菜瓜一样不值钱,此事当年轰动了整个修真大陆,哪怕殷墨不久后便被兵围府邸自尽而死,杀神的名号也算是震动天下。
庄真人和几十年前逝世的扶云丞相有交情,这不奇怪。但,这些和程双又有什么关系?
程双落在离白鹿峰不远的山林里,打算徒步过去,经过一片竹林时,忽然脚步一顿。
“这里不是你该进进出出的地方。”
“那就是你该待的地方吗?”竹叶沙沙响,林子里,长刀的锋芒一闪而过。
程双坐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头上茂密的树冠里露出一袭衣角,看上去一片祥和平静,实则两人在用传音的办法压抑地争吵着。
“你还来这地方干嘛?你就这么喜欢自虐“青年的声音压着火。
“我总要回来一趟,做个了结。”
“什么了结!”殷平忍不住怒道。这三年他以伪装的身份跟在程双身边,程双的转变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他本以为程双已经死了心。周怜光定亲和大婚的消息应该能叫他更清醒的,却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关头又回了太白!
程双沉默,听着殷平的呼吸,忽然道:“我方才,去找庄真人问了问三十年前的事。”
殷平呼吸一顿,程双仰头,看着树叶间隙透下的碎光,笑了笑,似是有些感叹道:“喜欢一个人,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和旁人两心相许,看着他过他的顺遂人生,慢慢地、心甘情愿地被忘记,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啊。”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树冠,边离开树下边道:“一个了结,很快。你不相信,就在万空崖下等我吧。”
从飞舟往下看,碧山的云雾如梦如幻。江钟月并非第一次来到此处,但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即将成为这里掌门亲传的道侣,也可能是将来的掌门夫人,未来此处的女主人。
身边站着流霜,素汀没有来。飞舟穿过云雾,离被红色妆点一新的的众座山峰越来越近,流霜道:“小姐,快到了。”说着为她将凤冠上的红纱落了一下。
一切都带上了朦朦胧胧的红。飞舟轻轻一震,落地了。她被流霜搀扶着走出隔间,一只手伸了过来。
江钟月抬头,周怜光英俊的眉眼在雾似的红里冲她笑了一下,她亦回应地笑了一下。
在漫天的喧闹和道贺声中,她被周怜光搀着下了飞舟。这时跑过来一个弟子,在周怜光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钟月不知他说了什么,却看到周怜光在听到那话时,整个眉眼舒缓了下来,仿佛有什么本应该有的东西终于在它的位置上了,他回身搀住江钟月,在扶她上了台阶之后道:“你好好歇息。”
他将江钟月交给了流霜和一位负责接引的女前辈真人,他们在此处分头,直到明日婚礼大典上正式结为道侣。
主角分开,山腰上的喧闹很快也消散,归于平静,人人想象着一个欢度婚典的明天,附近茂密的树林间,一道身影悄悄退去。
程双回到白鹿峰的院子里,才坐了没多久,屋门便被推开,周怜光满身喜气地踏进来道:“师兄!”
程双站起身来,看着师弟,他满面春风,大红的喜服穿在身上果如他想象的一样好看。而他还穿着御守的这身黑衣,自始至终,他们都像两个世界的人。
只是他拼尽一切地去抓取,才有了二十余年的勉力挣扎。
但或许他早就明白这个结局,所以他准备得比他想象的要好。
师弟的顺遂人生,接任掌门,娶妻生子,将来登上盟主之位,这光辉灿烂的人生,从来不是他可以干预的。
那就拼尽他全力,给这样的人生带来一点阴影吧。
程双掣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唯一不用担心的是周怜光会对他有所防备,他手中的匕首,扎进了周怜光的胸口。
若没有全心的爱,刻骨的恨也可以。只期望这点阴影,能让师弟在回忆时还能记起他来。
“轰!”一声,门板粉碎,程双飞了出去,后背撞在院墙上,吐出一口血来。
魔匕在抽出时划过周怜光的侧脸,滴下血来,被周怜光轻轻抚了一下。
他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程双靠着院墙,黑雾从他的指尖涌出,替他修复着伤口。
“你修炼魔功?”这不是一个问句,周怜光想到这数年来,程双在边境不菲的战功,和那些他严厉禁止却仍然流传着的流言蜚语,“为什么?”
程双站起来,抹了抹嘴唇边的血,却转身跑了。
周怜光追上去。碧山中的大阵放出冲天的炽白光芒,守阵灵兽长长的啸声响彻整个碧山,那是魔修出现的警报。
摧心堂的人闻声而动,顺着阵法的指引一路追去,直到碧山最北侧的万空崖。
这万空崖是太白行刑的地方,只需把人往下一扔,崖下的风刃会将修士的元魂和身体撕成千万道,消散空中,连灰都见不到。
摧心堂的人追到,却被一群齐越带领的弟子拦住了。
窄窄的万空崖挤满了人,程双听着连绵不绝的啸声,知道很快方淮等人就会赶到。
周怜光在和他缠斗,每一招都留了情。程双索性往他剑上撞去,周怜光顿时抽剑回收,程双得以脱身,却不想颈间的玉佩飞了出来,被剑刃削去了一半。
程双站在望空崖最外侧。
“师兄,师兄。”周怜光眼睛都充了血,向他伸出手,“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愿意听你解释,听你解释……”
程双一脚往后,如愿以偿地踏空。
世界天翻地覆,伴随着周怜光的那一声嘶吼:“师兄——”,一切在风里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