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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

  •   第十九章朱颜辞镜花辞树

      宁曦月的预感是对的,中秋宴果然出了些插曲。
      至于这插曲是好还是不好……她看着看见周静姝后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的王炜华,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至少从眼前来看,是好的吧。

      御阶之下,右都御史连声音都是抖的:“臣斗胆问贤妃娘娘,母家可是姓王?”
      周静姝下意识地看了眼宁曦月,又看了眼君扬,却见君扬摸着下巴想了想,侧头看向自己:“你娘是姓王吧?”
      “回陛下,臣妾姨娘娘家姓氏确是王。”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耳鸣的厉害,广袖下的手紧紧交握,她靠着指甲掐着掌心的刺痛感才能保持冷静。早前宁曦月同她提过一句,从她母亲沦落风尘的时间上来看,受国子监案牵连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借着这次中秋宴的契机,她拜托素锦整理了诸位大臣的身世生平,阶下跪着的右都御史王炜华当年正是因国子监案才被发配边疆……
      况且……她绞紧了袖子,抿了抿双唇,况且母亲和自己相貌有七八分相似,若王御史没有认错,那岂不是找到了母亲失散多年的亲人?

      “果然是……果然是她……她还活着……”王炜华不顾礼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静姝的脸看着:“臣刚刚在殿外远远瞧见右卫将军,只觉得是巧合,现在看见娘娘,原来我那妹妹还尚在人间吗……”
      “陛下容禀!摄政王容禀!”他长长叩了个头,半晌直起上半身,提着袖子拭去脸上的泪痕,方开口道:“臣父早年丧妻,膝下唯有一子一女,昭诚年间国子监案,臣父受到牵连,被下狱抄家,一家老小男子充军,女子充官妓,臣与妹妹自此失散。后来……”他对宁曦月抱拳:“得赖先代摄政王相助,臣父得以昭雪翻案。父亲出狱后将臣从边关寻回,待再去找妹妹,却失去了妹妹的下落。我父子二人苦寻二十多年,老父思女心切,积郁成疾,余生再无他愿。臣只求陛下准许臣与周王氏见上一见,是与不是,就当全臣与老父二十余年来一个心愿!”

      他再次长叩到地,再抬起头,对上周静姝盈盈欲泣的双眼,几番欲言又止,才哑着嗓子道:“她……她闺名安歌,说加了王字不好听,就只让我们叫她安歌,她是我父亲的掌上明珠,从没吃过苦,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这片刻的功夫宁曦月的心思已经转了千回,她眼风扫过几位重臣的脸,一个一个看过去,却见有几个人也在偷瞄着她,尹修离更是以眼神询问了她的意见。
      她这才反应过来,王炜华此举,怕是被人理解为要搭上周静姝这条线而在自己面前出个风头了。
      毕竟右丞相这个位置,至今还空着,贤妃娘娘无外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摄政王虽与贤妃姐弟交好,却做不了这个“外戚”。
      至于这些人为什么会这么想,宁曦月心里也有数。
      可她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有一个做过官妓又为同僚妾室的妹妹,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看礼部尚书的表情就知道了,换做文武百官中的大多数人,是宁可烂到肚子里也绝不会承认的,不杀人灭口就算有良心了。
      她不动声色喝了一口杯中酒,微微往后靠了一点,将全场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挑了挑眉,对尹修离点了点头。
      王炜华深谙中庸之道,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今日这般失态,这种感情是万万做不了假的。

      一片安静中,突然有酒杯磕到几案的声音响起。
      “好好的中秋宴,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竟是沈太后出言讥讽。
      周静姝刚露出的丁点笑容瞬间凝滞,刚刚雀跃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她顿了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冲着太后和君扬微微低头行礼,“太后说的是。”

      宁曦月抬眼看她隐忍落寞的模样眉心直跳,她探身把谨诺抱上膝头,端了一碗杏仁豆腐一边哄小姑娘高兴一边漫不经心道:“太后这话,曦月可是不同意。”
      她专心致志地喂谨诺吃甜羮,专心致志地给谨诺擦嘴,却是连看都懒得看高台之上的凤座一眼,“中秋节嘛,本来就是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宁家是凋零了,可若是看见别人家团团圆圆,曦月心里也是高兴的。”

      “若是认亲也就算了,认一个官妓,也不怕脏了这宫闱净地?”

      沈太后这话一出,宁曦月心下冷笑三声,终于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太后这话,说的就好像王氏是自甘堕落一样,沦落教坊还不是受朝政牵连?也亏得这次黄河溃堤一案陛下从轻处理了涉案大臣,要不然……”她瞄了眼卫尉寺卿,见后者低下了头,“恐怕沈卿家中也要有人被没入教坊了。”

      沈太后刚要发怒却被君泓截下:“本王倒是觉得,摄政王说的对。”宁曦月眉头一挑,望向君泓就见君泓向她微笑点头:“若周王氏真是王御史失散多年的妹妹,今日相认,倒也是喜事一桩,皇上以为呢?”

      君扬闻言顿了顿,想了想才温声问向气得手脚直哆嗦的太后:“母后可是累了?若是累了便回寝宫去休息吧,柔嘉和宜珵,你们两个伺候太后回宫,芳如留下来,陪着贤妃。”

      他说完,心中有些怅然,余光却瞥见宁曦月定定的看着他,他冲宁曦月安抚笑笑,示意自己无事,又以目光示意二嫔动身。

      沈太后一口气噎在胸口,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偏偏君扬这时又开口:“谨言,你出去找当值的右卫将军周允,陪他回周府把他母亲接进宫来。”

      儿子与自己并不亲厚,这个沈太后心里明白,可自从上次册妃事情过后,这种不咸不淡的不亲厚就变成了疏远,她想了又想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君扬也不再指望她有一天能想明白了。
      君扬目送着她拂袖离去,不知道第多少次把难言的情绪压进心底。

      那边宁谨言穿着世子朝服,有模有样地躬身行礼:“是,臣明白。”
      小世子领命而去,宁曦月给谨诺喂完一碗甜羹,又给小姑娘剥了个菱角,才分出神去理会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周尚书,可还记得当年是在哪赎出的尊夫人?”

      赴宴群臣,有妻室的正妻都是有品的诰命,是有资格入宫赴宴的,此时唯有周含锡身边是空着的。内宅妇人之争闹得满朝皆知,是个男人都会觉得没脸,女儿正得圣宠也没让他觉得面上增了多少光,他这一晚上都低调行事,谁想竟出了这样的状况。
      听见宁曦月询问,他连忙起身:“回王爷话,并非臣有意推脱,实在是积年日久,臣忘记了。”

      “罢了罢了,小月,别难为周爱卿了,等周允和谨言把人接来不就都知道了吗?王爱卿,先起来吧。”君扬阻止了还待再出言讽刺几句的宁曦月,招招手把周静姝招到御座上来,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失笑道:“手里都是汗,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列席群臣都因为君扬的话或真或假地笑了起来,僵硬的气氛一时消融,丝弦乐起,酒席重开,大殿之内重又回到了一室皆春君臣融洽的局面。席上推杯问盏,衣香鬓影,只有王炜华看着周静姝,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同身边的夫人低声说起了接妹妹回府的事宜——要住在西院的小楼里,要把库房里那床贡缎锦被拿出来,要去给妹妹买观陶居的桂花糕、章记的核桃酥。
      王梁氏哭笑不得,忍不住出言:“老爷别忘了,小姑是周大人的妾侍,只怕、只怕……”
      王炜华闻言,脑门一凉,这才清醒过来——贤妃之家世,他如何不知。这国朝礼教,恩义是非,利害得失,一瞬间铺天盖地朝他涌来。他一时语滞,恍惚了片刻,耳边仿佛听见远处一声轻笑,清脆悦耳,不由痴了,“小妹……”轻轻伸手,与夫人相握,眼中已尽是坚定决然。“便是再难,我也要接小妹回家。”
      王梁氏被他双眸盯住,怔了怔,随即再无犹豫,用力回握,低声道:“你我夫妇本是一体,家里的事,老爷尽管放心。”
      “清光你……糊涂!”便在此时,席侧的大理寺卿执了杯盏,冲着王炜华面前重重一顿。大理寺卿朱承宇,铁面善断,是宁曦月在朝堂上的一员干将,更是王炜华多年至交,私底下素与他表字相称。今日宴席,虽按官职座次分派席位,但隐隐亦能看出派系脉络,王炜华所在之处,三法司精英荟萃,边上更挨着尹修离,无疑是宁曦月一脉的大本营。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今天这席上,有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在找摄政王的把柄?”
      王炜华脸色露出一丝歉然,“朱兄……”
      朱承宇不为所动,他是刑名出身,对局势判断极清,王炜华今日殿上认亲,于外是冒然介入周尚书内宅之争,又翻起国子监旧案,触痛一些人的神经;于他自己则难免背上攀附宫中贵人的污名,而周王氏的身份又太容易遭人针对。如此冲动行事,智者不取。他心系大局,不免苦口婆心:“你我相识于微末,一路摸爬滚打苦心经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有今日之局面。若因你一己之私,毁于小节,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见王炜华沉默不语,只以为说辞奏效,语气略缓,道:“清光,你今日便听我一言。一会儿待周王氏请到,若不是你小妹也就罢了,若……你也只作认错。等错开今日,风声平息,我便陪你去求摄政王替你在贤妃面前缓和一二,再寻周全之策,私下相认——你放心,人若能找到,自有你兄妹团聚之日,不过是多等几日的功夫……”
      “那她该多伤心。”
      朱承宇的话头被骤然打断,一时愣神,“什么?”
      王炜华重复了一遍。“——那她该多伤心。”
      朱承宇瞪大了眼睛,唇齿开合数次,却是什么也说不下去。眼里只有王炜华坚定的眼神,仿佛第一次才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万般周全,满腹谋算,抵不过这一句。
      “——那她该多伤心。”

      “清光……”朱承宇还待再劝,却听尹修离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朱大人,你所陈述的利害,王爷刚刚已经都想过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尹修离举杯敬王炜华:“男儿入朝为官,若是为了权衡利弊而置至亲于不顾,才是真的失了初心。”
      朱承宇心头大震,尹修离虽然年轻资历浅,官职也没有他们高,但是在宁曦月一脉之中已隐隐有龙头之势,很多时候,他的话可以等同于摄政王。
      王炜华端起酒杯,冲尹修离感激一笑:“多谢泽诚,朱兄且放心,等今日事毕,愚弟愿赴摄政王府负荆请罪。”
      朱承宇见他态度坚决,心中有感,便不再多言。

      几番交谈间,周允已经带母入宫,朱承宇脑中本来正飞快的想着该如何帮王炜华认回妹妹而不耽搁大局,却不想那边周王氏竟自请下堂。

      朱承宇下意识按住要起身的王炜华的肩膀,右都御史向祯也在电光火石间做了同样的事,他与朱承宇对视一眼,忍不住出言斥责:
      “夫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三从四德,方为范妇。夫人身为王御史亲妹,今日刚刚相认,就做出如此举动,可曾为王御史想过,夫人难道想让王御史被戳脊梁骨吗?好,就算夫人不为自家父兄着想,那夫人身为贤妃生母,当为天下表率,夫人就不怕辱没皇家,令贤妃娘娘受人耻笑?”

      李成当即拍案而起,怒斥王安歌不守妇道,群臣附和,谴责怒斥声此起彼伏,一时不绝。

      宁曦月和尹修离却同时看向了王安歌。

      第一次见王安歌时,宁曦月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美则美矣,但全不如周静姝眼中的坚韧聪慧给她的惊艳,而此时看她认出王炜华,没有流泪,也没有失态,只是站在原地浅浅的笑,却笑得整个人都变了样子。

      该怎么形容呢?
      是死水泛浪,是枯木抽芽,是衰败枯槁的人现出了鲜活的生机。
      然后就是自请下堂,即使被千夫所指,也未见她周身有任何局促羞惭,听见女儿被连累,她也只是抱歉地看了看女儿,平静而坦然地跪下向君扬叩了个头。

      周静姝见母亲举动,抿住了双唇。
      她其实早有预感,母亲迟早会离开周府,之前那些年只是为了保护他们姐弟二人,保护自己的成分更多一些,如今自己和弟弟都有了自保的能力,母亲断不会一直懦弱下去。
      她突然明白,也许在被没入贱籍,卖入教坊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死了,后来因为有了他们姐弟两个,人活了过来,心却依然是死的。
      而现在,母亲的心活过来了。
      她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叫住眼中虽有挣扎却仍欲开口阻止母亲的弟弟,起身肃容整衣,跪在了君扬面前。
      “请皇上成全。”
      周允微张着嘴看向宁曦月,又见王爷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反应过来,双膝跪地:“请皇上成全!”

      贤妃和右卫将军的表态似是火上浇油,人声沉寂片刻瞬时鼎沸,周静姝不由得又跪的直了一些,好像是想帮母亲把这一切担不起的罪名都扛下来,她眼中翻滚着隐隐的泪意,却在君扬的沉默中忍不住看向了宁曦月。

      阿月,你说,会不会有一天,男子也只可娶一人,会不会有一天,若我们女子想要和夫君和离,不必再被指点一生。
      为什么我们出生就要低人一等?
      为什么我们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甚至连出门都要被人约束?

      妾室自请下堂,儿女皆声援,有不少人偷偷在背后指着周含锡议论,宁曦月眼风扫过来:“周尚书,你的意思呢?”

      周含锡离席跪倒,声音里似乎有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却仍是强撑着谦恭有礼:“臣治家不严,贻笑大方,定当将此妇带回严加管教,以免伤及皇家颜面。”

      宁曦月面上一寒,王炜华更是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挣脱了朱承宇和向祯的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向王安歌走去。
      每一步都是坚定,每一步都是决心,他站到跪着的王安歌身侧,俯下身,颤抖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再冲君扬和宁曦月各行一礼,然后沉默着面向群臣,将妹妹挡在了身后。

      宁曦月把谨诺抱到一旁,站起了身。
      喧闹声像是被人掐住了,戛然而止。

      “不过就是一个妾室想被休掉而已,众卿何必如此激动呢。”
      “启禀陛下,启禀摄政王,自古以来……”
      “李尚书若是想从自古说起,下官倒有句话可说。”尹修离不顾尹政拼命给他使眼色,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商君书开塞篇》有言,‘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
      李成一听探花郎把这话搬了出来,脖子都涨红了:“此乃蛮荒之时,礼乐现世之前蛮夷之法,尹侍郎何必将今世与野人相提并论?”
      宁曦月微微一笑,接过了话头:“是李大人先要提自古的啊。”
      两人一唱一和,硬是把李成噎了回去,却引得群臣一片议论纷纷。

      “就像本王刚才说的,”宁曦月突然提高声音,盖过了窃窃私语声,“不过是个妾室的事情,又没有多大,”她转头瞧了眼周含锡的脊背,故意曲解他的意图:“周大人若是缺枕边人,本王愿为周大人送上美婢十人,换王氏一个自由身。”
      沈怀信抢了一句:“就算是休妻,也该是周大人休,哪轮得到一个女人厌弃自己的丈夫?此事从未有过先例,此例不可开!”
      “是啊,沈大人说的是啊。”

      尹修离摇头而笑。
      说什么不好,非得提先例。
      只见宁曦月面向御座,冲君扬歪了歪头:“我朝开的先例还少吗?”
      她看见两道泪痕划开周静姝精致的妆容,弯身拉起周允:“何朝何代有过女子摄政,本王就是最大的先例!”
      她转身,目光一个一个对上群臣:“众卿可有异议?”

      再后来的一切,周静姝都有些记不真切了,她只记得拿到休书后母亲笑得明媚的脸,只记得舅舅拉起母亲的手说:“小歌儿,跟大哥回家。”

      后来的后来,宁曦月与尹修离闲聊时谈起此事,叹息般说了一段话:“这世间的男人,若是想打倒一个女人,并不会去证明自己比这个女人强,而是会给她冠上‘□□、不检点、不守妇道’等诸多罪名,仿佛只要这样,他们就胜利了,于世人而言,他们也真的胜利了。我那天帮王安歌请命,不全是为了阿娴和小六,我只是想到了,若干年后的自己。”

      永安十三年中秋宴,兵部尚书周含锡妾室王氏自请下堂,百官为此口诛笔伐数年之久,却不曾想到,此举传入民间,究竟扰乱了多少女子的心房,更不曾想到,这件事究竟在宁曦月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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